到了六月,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由于孕吐,我整个人快瘦成一根竹杆,体重达到了成年后有史以来的新低。孔总请了个阿姨来照顾我,朱明安的妈妈也经常过来看看。对了,差点忘记说了,在我回家以后的第二个星期,朱明安也回来了。
但孔梓仍然没有消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心底残存着一点希望,一天没找到,他就有活着的可能,这让我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看见一些光亮,尽管吐的连白开水都喝不下去,我每天还是强迫自己吃各种各样的东西,那怕这些食物只是在胃里走个过场,转瞬又会全部吐出来。
朱明安有时候也来看我,并不多话,把阿姨支开,给我做饭, 我吐的时候轻拍我的背,陪我坐在窗台边看日升月落,在我快睡着的时候帮我盖上薄毯。
对孔梓的思念与日俱增,我无比的想念他,想念他身上的味道,想念他笑起来嘴角向上的唇,想念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想念他轻声的说爱我。
思念不可遏制,疼痛刻骨铭心。
在网络上看到孔总的身影,XX集团终于成功上市,他陪在陈总身旁,一脸平静的看着陈总手起锤落。掌声欢呼声响起,有人来祝贺,站在陈总另一侧的陈松笑意盈盈的走出来接待。
许久不见,他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带着学生气的傻小子,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成熟稳重,举止从容。有记者要采访他,他礼貌的低头和记者说了几句,记者随即离开。
自从孔梓失踪,孔总老了许多,两鬓白发生,笑容勉强。他跟我说想退休,问我的意见,我说一切尊重您的选择,他说话是这么说,但我的意见也很重要,毕竟我身体里的孩子,是孔家的血脉。
我的建议是暂时不要退休,一个人有工作,生活充实,才没有那么多的时间陷在痛苦与回忆里。而一旦人闲下来,时间大把大把的,不用来胡思乱想简直觉得漫漫余生都没有办法渡过,就譬如现在的我。
待孕期到了第四个月,孕吐的症状奇迹般的好起来,每天胃口都很好,可北方食物制作方式简单粗暴,根本就没有办法满足我要求。
此时的我简直如地主家的婆娘,一顿饭吃不好便要心情不好一整天,阿姨换了好几个都因为无法满足我的要求自动请辞。朱明安无奈之下,只好自己买了南方食谱,从酱油的种类开始学起,试着给我做正宗的南方菜。
盛夏的某一天,我正在百无聊赖的看韩剧,手机突然响起来,自从我辞职以后,除了孔梓家人找我,几乎从未有其他人找我,所以我第一反应电话应该是孔总打过来的。
没看号码就按了接听键。
喂,我说。
燕回,对方轻轻的叫了我一声。
声音很熟悉,但似乎是从遥远的时空传过来,背景空旷带着回音。
哪位?我问道。自从怀孕后,记忆力严重下降,不知道是因为生理导致的还是因为我不想回忆起孔梓的事情而人为导致。
是我,燕回,我是阿雅。
阿雅,我立刻从窗台上跳下来,光着脚跑过去把厨房门关上,隔开朱明安正在煎炸烧煮的嘶啦声和油烟机呜呜的轰鸣。
阿雅,阿雅,我是我燕回,你在哪儿,我连声问道。
我在舅舅家,他接我回来,我想你,燕回。
不要怨我刚才为什么没有听出阿雅的声音来,因为这个声音与我记忆中风风火火的阿雅完全不同,她现在说话的语调完全就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怯生生的还带着些许童音。
那你在舅舅家不要走,我一会儿不去找你好不好?阿雅出院了,她的病好了,想到这儿,我激动的简直要疯掉。
可能由于生病的影响,燕回的反应比以前也要慢,她缓缓的对我说道:“燕回,我等你来看我,我想吃大苹果,你帮我买。”
好,好,我帮你买很多很多大苹果,很多很多。眼泪如决堤的瀑布一般汹涌而下,又怕阿雅发现,只好一只手捂着话筒,一只手捂着嘴巴,哽咽难语。幸好阿雅很快挂了电话。
被我的异常惊动出来的朱明安看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手足无措的站在我的边上,不停的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是喜事,阿雅清醒了,阿雅清醒了。
他问我阿雅是谁,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让他赶快换衣服拿车,我要去阿雅家。
不行,他冷静的看了看手舞足蹈的我,严厉的说道。
为什么不行?我停止所有举动,意外的看着平时对我言听计从的朱明安。
他不理我,走到厨房去端了几个盘子出来一一摆到桌上,说:“快先吃饭,吃完饭再去。”
我看了看桌上的菜,一个毛豆茭白,一个番茄牛肉,一个香菇青菜,都是寻常的菜式,但在今天看来特别的有胃口。
他说看什么看,我第一次做这样的菜,你快过来吃点。
好的,我连忙跑到饭桌边坐下,抓起筷子就扒拉了几口饭菜。
慢点慢点,朱明安一边跟我说一边走到窗台那边把我的鞋子拿过来给我穿上。
我的肚子已有初具雏形,今天穿了一件宽松的T恤,坐下来的时候小腹微微隆起。朱明安帮我穿好鞋子,半天没有起身,我纳闷的低头看了看他,发现他正盯着我的肚子看。
看什么呢,我问。
我能……摸……摸他吗?他有点害羞的问。
能吧,我想了一下便答应了他。
他就用半蹲的姿势坐在我面前,大掌轻轻的放到了我的肚子上。家里开了空调,我全身都是凉意,他的手却着火热,掌心的热量一点点的渗入我的肌肤,有点熨帖的舒适感。
突然,我觉得肚子里有个角落有如翅膀扑腾般的颤动,惊讶的抬头看他,他正也满脸惊讶的看着我。
是他在动,是他在动?我惊叫出声。朱明安比我更激动,他居然与我一起感受到宝宝的第一次胎动,有眼泪盈在彼此眼角,他说,生命真奇妙。
呵,谁说不是呢。
由于间隔太久,我已经快忘记了到阿雅舅舅家的路,在海边兜兜转转好一会儿都没找着。想着给阿雅打电话求助,却又不知道她现在恢复的如何,不敢随意惊动。
朱明安边开车还要边注意我的情绪状态,不时问我要不要吃东西,要不要喝水,要不要……
不要,什么都不要,我大喝一声。
孕期的女人果然变的很可怕,脾气坏的不能再坏,一声狮子吼吓的朱明安半天没有说话。
天近傍晚,有晚霞铺天盖地而来,天边红彤彤的好似整块上好的云锦,海风带着咸味涌入车厢,不远处的海水泛着红色波浪,三三两两的行人悠闲的散步,一辆公交车擦车而过。
公交车,好熟悉的公交车,我脑子里灵光一动。快跟上那辆公交车,我对朱明安说道。他二话不说,立刻加快油门,蹭的一下跟了上去。
我第一天来到这座城市,便是坐着这辆破破的中巴车被带到了阿雅的舅舅家里,现在跟着它总没错。
果不其然,公交车开了约两站路,我便找回了记忆,在满天晚霞中看到了阿雅舅舅家的房子。
我们下车去敲门,舅舅刚好在家,见是我们,非常高兴,客气的让我们进去。
一进院子,我便看到了坐在葡萄架下的阿雅。她的头发剪的短短的,刘海在眉上几寸,因为瘦,眼睛愈发的大,看到我们,欣喜的抬起一张雪白雪白的小脸。
她说燕回,你来了。
我点头,慢慢的走向她,她却并未站起来,只是激动的伸出手抓住我的手。
怎么回事?我看了看她裙子下面的双腿,似乎并无异样。
没事,她安慰我说道。
朱明安与舅舅自觉的走到房间里去,留我与阿雅执手相看泪眼。
在医院里最后那段时间,我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上次你去看我,我很高兴,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却开不了口。我自己知道是因为太长时间不说话,这里出了问题。她边说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近听之下,她的声音在童音之外,还带着如纸划黑板般的嘶啦声,听的我头皮阵阵发麻。
那这腿又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因为半清醒半混沌,我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与医院里的那些人有些不同,便刻意与他们保持距离,不与他们为伍。后来有个病人发病,见我一人落单,便狠狠的揍了我一顿,其他病人都在看热闹,没有人想着要救我,他们没一起来打我我已经很庆幸了。阿雅边说边笑,眼角的那颗痣愈发的明显。
那后来呢?伤的重不重?
嗯,当时伤的挺重的,两条腿根本站不起来,我还以为自己会残废呢。她抬脸对我微笑,我把脸轻轻的放在她的腿上,是温热的,不是我想的那样,遂定了定心。
可能是因祸得福,经此一难,我反而完全清醒过来,也想起很多往事,有一次舅舅来看我,我便跟他说我现在完全好了,但是嗓子好像出了问题,希望他能接我出院去接受正规的治疗。
舅舅同意了,真的非常感谢他相信我,相信我的精神状态恢复,相信我所说的一切。
我伸头看了看屋里正在给朱明安倒茶的舅舅,那个老人的身上带着慈父的光芒,正因为有了他,才有时至今日的阿雅。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问阿雅。
她抬头看了看头顶的葡萄架,葡萄长的枝叶繁茂,细看之下,藤蔓间已经挂上一串串指尖大的葡萄。
这个葡萄是我小时候和表弟一起栽的,当时还是棵巴掌大的树苗,一转眼都成了老树。陈雅感慨道。
是啊,唉,我跟着一声长叹,时间转瞬即逝,弹指一挥,数十年匆匆而过。
等腿养好,我要回X市。
什么?我几乎要惊叫出声,你回X市干什么?他们害你还不够?
当初我回这里,是因为我妈妈想回来,现在她不在了,房子也已经要回来,我再留在这里只会给舅舅徒增麻烦。
那你可以重新找处房子住下来,不一定非要回X市。
不行,我必须要回X市,我要让齐梁把从我这里拿走的一切原封不动的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