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老爷、 四太太当时不眠不休赶到下游救人,本来还指望能救上一两个族人,却等来了这么一句话,四太太一听就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就没保住……当时缺医少药的,闹了一场大病,等回了京找御医一扶脉:这一辈子,要生育是难了。
可话虽如此,焦家却没有谁怪罪灾女。知道她全家毁于水患,孤苦无依,还将她带进京中安置,教她读书写字。甚至在焦家为四老爷物色通房丫头的时候,四太太立刻就想到了她:没亲没眷,就算焦家肯出陪嫁,将来出嫁了也容易为人欺负。再说,天下又有哪户人家能比得上焦家的富贵呢?这么一户人家的姨娘,可要比杀猪户、 跑堂伙计家的主妇享福得多了……小孤女也到了懂人事的年纪,知道这是太太怜惜她命苦,磕头谢过太太,便开了脸,被抬做了焦家的姨娘,享用起了数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也因为这一番经历,说不上是感激还是愧疚,三姨娘一辈子,对太太比对蕙娘还更上心。再加上四姨娘也是太太身边仅剩的陪嫁丫头——当时陪着四太太一道出门办事,焦家的妻妾关系,一直都是非常和谐的。三姨娘同女儿讲知恩图报,四姨娘更务实一点,同女儿讲投资回报。蕙娘和文娘都把嫡母摆在姨娘前面,四太太总算有所宽慰。
不过,很多事情,也还是只有亲母女之间,才说得出口。
“身份变了,态度也要跟着变。”清蕙就从来不会这么直接地和四太太抬杠,“这不是您教给我的吗?现在又要我多为太太分忧……就现在这样,太和坞还嫌我碍眼呢;我要敢重新管起家里的事,她还睡得着觉吗?”
三姨娘神色一动:“怎么,她不是和我们一道去承德了吗,难道还给了你气受?”
竟是只听清蕙的语气,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蕙娘的城府,即使有七分是教的,没有三姨娘生给她的这三分底子,也始终难成气候。
“她人是不在,可胡养娘还在嘛……”清蕙稍微说了些府里的事情,又说,“还有文娘、 莲娘……”
三姨娘听得大皱其眉:“你就不该提这个橘子的事,你自己说文娘一套一套的,怎么到自己头上就看不明白了?都是尖子,非要分三六九等,争个闲气,只能坏了一家人的和气。”
这是正理,清蕙明白,她自己曾几何时也是这样想的。要出嫁的人了,和娘家无须计较那样多。有些事情能忍就忍了,忍一时风平浪静……
但她能忍别人,并不意味着别人能够忍她,自从那次死里逃生之后,焦清蕙无时无刻不用血淋淋的事实提醒自己:你不步步主动,占尽先机,就永远都斗不过藏在暗处的小人。泼天的富贵也好,傲人的容貌也罢,过人的手腕、 牢固的宠爱,有时候,还比不上一贴不明不白的毒药。有人想对付你的时候,她根本不会在意你能忍不能忍。
“人都有贱骨。”她淡淡地说,“不惩一儆百,将来自雨堂的处境只有更艰难。
与其到时候再来大开杀戒,不如现在轻轻巧巧,就把人给发落了。大家心里存个畏惧,行事没那么难看,倒都能保存体面。”
这也是正理,三姨娘没吭声。她也知道自己不能约束蕙娘:正经管教蕙娘,那是老太爷、 四太太的事,轮不到一个姨娘来多嘴多舌。“莲娘怎么和你说的?你细细地和我说一说!眼下,你还是要多关心你的婚事,如何能说个妥妥当当的好人家,那才是最要紧的事。”
蕙娘只好把莲娘的几句话给复述出来,三姨娘听得很入神,又问她:“你是见过何芝生的吧?这个小郎君,人怎么样?”
蕙娘默然片刻,艰辛地憋出了两个字:“还成。”也就不说什么了。
即使是这样,三姨娘也很满意:“能让你这么说,这个人想必是极好的。”
她看了女儿一眼,不觉叹了口气,便压低了声音:“太太性子软,太和坞的那位也算是有些本事。趁着老太爷身体还好,亲事能办就早办了,你不至于受太多委屈……”
以三姨娘的性子,这已经是她对五姨娘能说出的最重的话了。清蕙心中一暖,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的,姨娘,我心里有数呢,您不必为我担心。”
既然说到了亲事,她不觉就又想到了焦勋。
从前在书房前的事她没有和任何人说,当时四周似乎也没有谁能看到。可焦勋之后立刻就从府中消失了。清蕙思前想后,只能猜测是祖父透过窗户恰好望见。
这一次,她没犯那样的错误。但如何安置焦勋,始终也是麻烦事。
两个人自小经常见面,也不是没有情谊。从前她对焦勋也还算得上是满意的……一个赘婿,用不着他太有雄心、 太有能耐,能把家业守住,安心开枝散叶,就已经相当不错了。可现在身份变化,再反过来看,就觉得作为一个管事来讲,焦勋实在是太有能耐了一点。自己出嫁后,恐怕宅子里很少有人能镇得住他。
“还有件事,想和您说呢。”思前想后,清蕙还是开了口,“阿勋哥——”
这三个字才出口,三姨娘顿时坐直了身子,一脸的警觉,好像清蕙要说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一样。蕙娘看在眼底,不禁有几分好笑。“阿勋哥今年也二十多岁了,您也知道他的情况,是没有卖身进来的,仍算是个良籍,不过是鹤先生的养子罢了。现在还在府里帮忙,好像也不大像话……我想,他反正知书达礼的,倒不如令他回原籍去,用回原来的姓试着考一考。能考上,也算是有了出身;不能考上,给他买个出身来。将来在官场要能进步,对子乔,甚至是文娘,都是有帮助的。”
这思虑正大光明,考虑入微,三姨娘还有什么可说的?她叹了口气:“也好,再让他待在京城,对谁都不好……这件事,你不方便说的,还是我对太太开口好些。”
两人说话,真是丝丝合缝,不必多费精神。因时日晚了,也快到蕙娘休息的时辰了,又说了几句话,蕙娘便起身告辞。三姨娘送她到门口,一路殷殷叮嘱:“还是以你的婚事为重……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小看,也不要放松。”
千叮咛万嘱咐,三姨娘终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就是担心你这个性子,太要强了,谁能令你服气?别人在你眼里自然是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蕙娘现在担心的还真不是这个,这个她担心了也没用。她一边敷衍着生母,一边披衣出了回廊。
上轿时偶然回望,却见三姨娘一手撩着帘子,就站在门边望着她,同清蕙极为相似的脸盘上挂了一丝微笑——两人虽然在一块住,但清蕙回自雨堂,三姨娘竟似乎还有些不舍。
不知为何,这一笑就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戳进了蕙娘的心窝,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止住了心头翻涌的情绪,只是对三姨娘微微一笑,便钻进轿内。经过精心培育的女轿娘们,将轿子稳稳当当地抬了起来。
回到自雨堂里,她罕见地没有立刻洗漱,而是站在窗前默默地出了一会神,将心头几大疑问都厘清了头绪,这才敲一声磬,唤来绿松:“你亲自去南岩轩,找符山说几句话。”
符山是三姨娘身边的大丫头,对自雨堂,她从来都恨不得把一颗心掏出来;比起一向与世无争、 与人为善的三姨娘,她更听蕙娘的话。
绿松不动声色:“这么晚了,也不好漫无边际地瞎聊吧?”
“谁让你瞎聊了?”蕙娘白了她一眼,“你问问她,五姨娘在承德住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样的举动——问得小心一点,别让人捉住了话柄。”
会这么问,似乎是打算对付五姨娘了。绿松有些不以为然,但看蕙娘的神色,也不好多说什么,就默默地退出了屋子。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点点细雪,比起温暖如春的自雨堂,外头似乎是另一个世界。这洁白的雪花落在泥地上,很快就化得一干二净,蕙娘隔着窗子,出神地凝视着这一幕;她的脸透过晶莹的玻璃窗来看,就像是一张画,美得竟有些非人的凛冽与凄清。
绿松没有多久,就踏着新雪回了自雨堂。
“我一问,符山就竹筒倒豆子。”她眉头微蹙,显然也有点不快,“她竟猜姑娘是从三姨娘脸上看出了端倪——据说,五姨娘在承德,性子比较大。有一天晚上,和三姨娘闲聊的时候,也不知说了什么,三姨娘回到屋子里,还掉了一夜的眼泪。
那丫头心底正不服气呢……”
从前想着要忍,也就没多过问太和坞的事,自然不会派绿松去和符山说话。
三姨娘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居然瞒得滴水不漏,自己是一点都没有察觉……
清蕙久久都没有说话,可她周身气氛,竟似乎比屋外还冷。绿松望着她的背影,多少有几分心惊胆战,过了一会儿,她嗫嚅着说:“姑娘——”
“五姨娘这个人,”蕙娘却开了口,她慢慢地转过身来,唇边竟似乎挂上了笑,声调还是那样轻盈矜贵,“真、 有、 意、 思。”
没等绿松回话,她就走向桌边:“把她们都打发出去吧,你把文房四宝取来,我有一些话要对你说。”
又扫绿松一眼:“只能你一个人听。”
绿松心头一紧——看来这一次,太和坞是真正触动了十三姑娘的逆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