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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站点的命令让“阿拉巴马安琪尔号”上的所有人骤然安静下来,一个个惴惴不安。和索诺拉的保罗·霍华德少校一样,他们知道,这种事早有先例,但通知却从未来得这样迟过。通常,预先号令至少在飞机到达×站点前的二十分钟内就会发布。他们劝慰自己,这不过是又一场演习罢了,战略空军司令部一刻也不肯停歇,总是这样突发奇想地来捉弄他们,好确保战争真正到来之际他们能处变不惊。但戈德史密斯停止了讲故事,加西亚也慢慢拧紧了膳魔师牌热水壶,将其和茶杯一齐放回了货架。所有人都没怎么说话,怕打扰了通信员梅洛中士,这罪过他们可承担不起。此刻,梅洛是机舱内最重要的人。
克林特·布朗让飞机平稳地沿逆时针方向绕圈盘旋,自梅洛传递完“留在×站点待命”的讯息时起,他就启动了“阿拉巴马安琪尔号”的人工飞行操纵系统。这种做法并无特殊必要,因为自动驾驶仪对高度、速度及转速的掌控和他本人一样好。说实话比他还要精确,他一脸苦笑地想,就在刚才他便注意到,从他自行驾驶起,飞机就下降了约一百英尺。做了一些必要的小幅调整后,他开始纳闷儿自己为什么要切换到人工驾驶。他想,估计多半是因为如果新消息来了,他就能立马控制并指挥这架轰炸机吧。他又突然想到,以前命令下达时自己都不会有这样的念头。他沉郁地专注于面前的设备,和其他机员一起等待着。但心中却升起一丝不寒而栗的预感,他似乎能料想到新消息会是什么。
梅洛中士全神贯注地盯着调谐指示器上闪烁的绿光,他很清楚,此刻自己成为了众人的焦点。虽然在不久之后,他的角色可能就无足轻重了,但现在,他就是挑大梁的人。有那么漫长而惊恐的一秒,他怀疑自己会不会突然忘记受过的所有训练,忘记如何操纵面前的调谐设备,甚至忘了摩斯电码。他是机上最年轻的成员,也是资历最浅的一个。就在他濒临慌乱之际,一阵“嗤嗤”的电码声突然神奇般地从耳机对面传来,缓慢而清晰。他迅速动笔,一个字母接一个字母地记下,速度之慢,是绝对不可能出错的。他不禁轻蔑地想,索诺拉那边的通信员真是只蠢猪。可他没意识到的是,战略空军司令部有规定:进攻指令的传送速度必须限制在每分钟十二个单词以内。上头不希望因为传输或接收命令的过程中出现错误而使任何一个目标侥幸逃脱。
梅洛说:“机长,是基地传来的消息。KNHF, AGRB。”他喉咙干哑,说话都有些吃力,“解码出来就是‘联队进攻,R计划’,长官。”
机舱内一片安静,十秒后,戈德史密斯首先打破沉默,但那仅仅是因为其他人都说不出话来,而他的情感表达能力最强。“天哪,不。”他逐渐意识到,这些命令只可能意味着:一场针对美国的攻击已经发生了,“那些混蛋攻击了哪些地方?他们做了什……”
“闭嘴!”布朗冷冷地打断了戈德史密斯的话,语气中带着一股警告的意味。这条消息并没有让他像其他人一样震惊,因为他早有预感。现在,大家仍深陷在震惊之中没有缓过神来,他必须赶快以自己及上级的权威向他们施压。他要让他们明白一个简单而重要的事实:他是指挥官,所有人都得立即听命于他。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回自己的组员,不然就只能领导一群蛮横的暴民了。布朗选了戈德史密斯开刀立威,倒不是说他认为此人可能会激起什么大麻烦,相反,其实是因为他最先开口说话,而且,对某一个人的明确警告往往比对一群人进行模糊的威胁更有成效。“戈德史密斯,”他说,“如果你不经我允许再多说一句话,就等着回国后上军事法庭吧。”他的语气冰冷决然,让人完全不怀疑他会说到做到。
他停顿了许久,直到确认自己的警告已经渐入人心,才继续用冰冷的声音说:“所有人都一样,这种情况绝不能有第二次。”
舱内沉默了十秒,戈德史密斯再次打破沉静。“机长?”他的声音有些迟疑,但已经十分平稳。
“什么事?”
“我刚刚过火了,抱歉。”
布朗咧嘴一笑。他得感谢戈德史密斯呢,多亏这家伙无意中制造机会,他才能在第一时间就将机员们联合成一支紧密的作战小组,并帮他们从攻击命令带来的第一重不可避免的震惊中醒过神来。现在,他已经让所有人都进入了作战的忙碌状态,布朗觉得,自己紧绷的弦总算能安心放松一下了。
他回答道:“没事的,赫尔曼。不必在意。斯坦,去把指令拿来,加西亚把它们分发给大家。”
斯坦·安德森打开海图桌下方内置的金属抽屉,里面有六份长十五英寸、宽十英寸的信封,看上去和昆腾打开过的一模一样。战略空军司令部一共有二十一个备用计划,分别用A到U的字母来编排。而在这之中,只有6份交给了第843联队。这支队伍分到的攻击目标全是苏联的军事要地,只因他们配备了整个指挥部中最现代化、防守能力最佳的轰炸机。要说有哪些轰炸机能够穿越过这些要塞的超音速战机、地空导弹和空空导弹所形成的枪林弹雨的话,就只有B-52能做到了。所以,这些重要的目标自然而然地交由他们负责。
安德森将其余几封信放回金属抽屉,撕开了R信封的封口。那里面装着一只燃烧弹,遇到情况紧急时可以进行人工操控,坠机时还可通过延期引信来引爆。
加西亚给机上人员分发各自的文件,雷达监测员,无线电通信员,炮手指挥官,工程师和投弹手各执一份,还有两份是给机上另外两位成员的,当飞机离目标地仅有数百英里之时,他们的任务才开始,持续二十分钟后便结束。导航员与机长的文件更厚实一些,里面装着上级给他们及其他成员的指令。
布朗扫了一眼指令,知道自己在第一航段无需改变高度或速度,便说道:“斯坦,第一航段,尽快。来不及仔细计算了,你大致给个方位就行。”
“好的,大概为零七五。”
“零七五。”布朗瞥了一眼飞航指示器,上面显示为二三零。他加大左舷转速,因为有伺服控制系统,所以并不用费太大劲儿,只需手指尖动一下,飞机后部那片巨大的机翼就会倾向一侧。飞机结束侧倾滚转后,他进行了一些必要的调整,接着说道:“沿零七五直线飞行。”
安德森记录下时间,将熊岛的方位设置为对地位置指示器的坐标原点,并输入在到达×站点前就计算好的风速数据。速率与高度也都设置完毕。此刻起,这架小玩意儿就能自动计算出飞机的对地位置了,显示的坐标也会随方位改变而不停变化。当然,前提是安德森输入的风速与速率精准才行。在五万五千英尺的高空,这需要大量的数据作为支撑。他的手指在图表上飞快地移动,丈量着距离与角度,一边在圆形计算尺上做好标记,并在日志中记录得出来的数据。他几乎忘了住在俄勒冈州克拉马斯福尔斯的女友,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布朗的女友生活在西雅图。第一次见到她时,他正和第843联队的其他飞行员在波音工厂参加一场为期三天的会议,B-52飞完五六场训练任务后,一些棘手的问题出现了,他们要开会讨论。而她是那里账务部的速记员,高高瘦瘦的,敏捷又优雅,是个白皮肤黑头发的姑娘,他本打算下一次海外任务结束后就迎娶她的。可此刻,他只能努力试着不去想西雅图和波音工厂会是敌军袭击的首要目标。也只有一头扎进工作中,细致地检查机员们的任务完成情况,他才能获得暂时的解脱。
机组人员有了第一次交流。“梅洛,你确认回复了吗?”
“回复了,长官。飞机编号和第二组,AGRB。和发来的简讯一致。”
“好的。检查一下这些点。保持无线电静默,侦听哪个波长来着?”
“九二幺五千周,机长。是频率,不是波长。”
布朗笑道:“太专业了,我不懂。好的,那代码程序呢?”
“我念出来吧。‘为确保敌军无法植入假信号及假指令,一旦攻击命令发出后得到了回复确认,CRM114就将被接入到接收器的电路中。此时需在CRM114的字母刻度盘上设置三位代码字母,除了以该字母组合开头的消息可以传入接收器外,其余任何信号都将被阻截。’我已经设置好了CRM,机长。”
“好的,梅洛。工程师?”
军士长费德罗咕噜了一声算是应答。他是乌克兰那片产粮盛土上迁来的第三代移民,沉默寡言,挺拔结实,唯一的爱好就是确保“阿拉巴马安琪尔号”上那些极尽复杂的机械可以高效运行。
“现在暂时没有变化。到达A点前五分钟向我汇报一次。投弹手?”
哈利·英格贝奇中尉的身材不如费德罗那般魁梧,由于性格无比羞怯,一般交际中他几乎不吭不响,但此刻他却打破了一贯的缄默:“机长,第一目标是科特拉斯的洲际弹道导弹发射基地。计划第一颗炸弹在两万英尺高度时投放。如果第一颗出现了问题就投第二颗。不然的话,第二颗就留到第二个目标地使用。科特拉斯基地的供应中心就在阿尔汉格尔斯克外,两万五千英尺高度时投放。”
“好的,你那儿有行军图吗?”
“是的,行军地图和附近图表都有,而且是以幻灯片的形式。攻克科特拉斯应该不成问题,机长。瞄准点约在德维纳河和苏霍纳河的汇合处。镜头下会看得十分清楚。”
“但愿如此吧。炮手指挥官?”
“炮手指挥官在这儿。”戈德史密斯的语气平静而镇定,全然没有了平时那股子轻佻逗弄的意味。
“好的,赫尔曼,现在没你什么事。你就负责在到达A点前十分钟装好黄蜂,满意吧?”
“满意。要是炮弹再增加一倍就更好了,但目前就这十个妞儿也够了。装载前我会跟你汇报的。”
“好的,赫尔曼。雷达监测员,继续监测搜查。进入攻击阶段时再开始对敌方进行干扰。飞机改变航线后,我们一起核查一下反向频率。斯坦,怎么样了现在?计算出新航向了吗?”
安德森在日志上记下最后的数字,说道:“零八幺。五十秒后转向。”
“知道了。”布朗身体前倾,在陀螺仪上更改了航向。现在,只剩两位要联络的机员了。一位是加西亚,一位是明特中士。他们陪伴“阿拉巴马安琪尔号”飞行了很多次,但目前为止除了递咖啡外,还没有处理过任何与实战操纵飞机有关的正经事。可现在要是没有他俩在的话,任务就找不到人做了。
“军火?”
“长官?”和往常一样,这次回答的人仍是加西亚。他是这两人中的活跃分子,很讨女孩子欢心,是个惹人喜爱又阴晴不定的人。但从以往的经验看,布朗知道,还是明特会更在意他的话,而且会仔细完成他下达的任何命令。
“导航员估算出到达A点的时间后,我会告诉你们该做什么。”
“大约10:41到达A点。”安德森迅速插了一句。
“有没有偏差呢?”布朗揶揄地问。机员们心领神会,咯咯笑出了声。布朗也跟着乐了。这是敏感时期,刚才接到攻击命令时大家已经人心惶惶了,他的指令又可能会再次引发他们的不安。他赶紧补充道:“不用回复了,斯坦。开个玩笑而已。那么,你们俩就在10:33装载好炸弹吧。1号在两万英尺高度投弹,2号在两万五千英尺投弹。大家有异议吗?”话毕,五秒钟过去了,仍然没人出声。布朗又笑了笑,心想,这时候来杯咖啡肯定很棒。“来点儿咖啡吧,加西亚?”
“马上,机长。”
明特缓慢地说道:“嗨,加西亚。两万英尺投的那个炸弹叫‘呯’,两万五那个叫‘嘣’,没错吧?”
“当然,”加西亚回答,“就是这样。”
布朗大吃一惊。他能理解先前战时机员常在炸弹上用粉笔写名字,但给这东西取名算什么意思?他原本想提问,但话没到嘴边就改变了主意。炸弹是加西亚和明特两位中士的特别使命。他们负责装载,把那些笨重昂贵的金属块转化成杀伤力十足的致命武器,其威力之大,是可以将一座纽约大小的城市从地球上直接炸掉的。他们爱给武器取绰号,这与他毫无干系,只要他们能高效完成任务,一切足矣。他也深信,他们一定能做到。
机员们仔细浏览了任务清单,两分钟后加西亚端来了咖啡。但戈德史密斯没有重讲故事,也没有人邀请他。大家似乎一致认为,此刻讲的故事肯定会索然无味。现在,还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