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静静地接受命运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切,
用最大的努力去对抗命运的恶意,
以自己的方式去改变生活、改变命运。
文·晚情
L是我年少时的家教老师,严格来说是我的邻居,比我大五岁,长得很有书卷气,成绩优异,长期保持在全校第一的水平。
但他的身世很可怜,父亲是瞎子,母亲是哑巴,当时有很多人担心,这样的父母生出来的孩子会不会天生残疾?所幸,L身体非常健康,到了上学时,更是比同龄孩子聪明得多,而他的弟弟就没有这么幸运了,生下来智力就有问题。
父母的残疾和弟弟的弱智,注定这个家庭不会富裕。他们是低保户,每个月政府都会给予一定补助,但无疑是杯水车薪。周围的邻居同情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经常会送一些吃的穿的给他们。L的母亲不会说话,但会咿咿呀呀地表示自己的感激。每到收获季节,L的父亲会在哑巴媳妇的搀扶下,给帮助过他们的邻居送些自家种的蔬菜。
每到暑假,L都会给我们这些孩子补课,提前预习下一学期的课,然后收取少许的费用。
很多父母都乐意把孩子送过去,一来有人帮忙看孩子,二来多多少少总能学到点东西。
在所有学生中,我算是成绩最好的,也是特别喜欢超前学习的人,所以L经常额外给我开小灶。闲暇之余,我经常会问各种各样的问题。我总觉得像L脾气这么好、这么懂事、这么上进的人,命不该这么坏。
几年后,L参加高考,一直成绩优异的他,并没有取得想象中的高分,只是超过一本录取线少许。
我有些不解,L的成绩一直很稳定,从来没有失常过。
后来听家人说才知道,高考那几天,正好冷空气过境,考试前夜,他正在努力复习,智力有问题的弟弟竟然把一桶冰水倒到他身上,第二天就发了高烧,第一场只做了大半就晕倒在考场上,影响了总成绩。
父母把小儿子揍了个半死,L的高考寄寓着全家人的希望,如果他能考出高分,会有很多学校争相录取他,给予各种减免和奖励。这也是L一直以来的希望,只有如此,他才能顺利地把大学念完。可如今,这一切都被弟弟那一桶水给浇灭了。
这种事故对于普通家庭而言都算是沉重的打击,对于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更是犹如灭顶之灾。对于其他人而言,尚可复读,争取来年;可对于这个家庭而言,复读一年,实在是太沉重的负担了。
我非常同情L的遭遇,跑去看他,想用自己苍白的语言去安慰他。到了他家,他人不在,他的傻弟弟告诉我,他去帮父母看菜摊了。
六月骄阳把L的脸晒得红红的,我跑过去问他:“以后你都摆摊,不上大学了吗?”
虽然没有考出正常成绩,可好歹也已经到了一本线,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啊!
L笑着告诉我,这不是正在挣学费吗?看着被太阳晒得有些打蔫儿的各种蔬菜,我鼻子一酸,而那时的我,家境普通,根本没有任何能力帮他。
我担心地问他,能上得了大学吗?L说一定能上。
我很怀疑,因为前两天还听我妈说L家里所有钱都算上也不过一千元,可是一学年的费用却要好几千。
后来,我听说L自己去找了那些家境比较好的邻居,请求他们先借学费给他,等他进了大学,一定会打工尽快还上的。
好在L自小的表现众人皆看在眼里,也同情他的处境,都很爽快地表示愿意相助,有的甚至表示不用还了。
就这样,第一年的学费解决了,开学的前一晚上,我奶奶叫我送些东西给L带到学校去。
那一天,L很高兴,大概是因为即将进入大学吧,他对我说一安顿下来就去打工,好好完成学业,然后回到小县城,在两年之内把所有的外债还清,买一套房子,把父母和弟弟接过去照顾。
我点点头,心里却不这么想。虽然我们这里是小县城,可浙江沿海小县城的房价比西北中心城市的房价还高,很多人奋斗十来年,也只能贷款买房,但这些话,我只是藏在心里。
L进入大学后,我们几乎失去了联系。他入学之前有个比较有钱的亲戚送给他一部手机,但他一直舍不得用,因为电话费太贵;而寒暑假他都忙着打工,我们基本上都见不到。后来我考到了上海,生活一下子就丰富了很多,渐渐地和他失去了联系,偶尔能在春节遇到。
有一次回家,我妈用很惊讶的语气跟我说:“现在L不得了了,买了房子,还买了车,据说还谈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过几天就要接父母还有他那个弱智弟弟(由于这个弟弟经常搞破坏,大家对他无奈又厌恶)走了。”
我问她具体什么情况,我妈说不清楚。
几年后,一次机缘巧合,我遇到了L的女朋友,其实那时他们已经结婚了,她回来帮L办一些手续。
我们一见如故,我问起他们的现状。
见到L小时候的邻居,她也很高兴,跟我谈了L这些年的经历。刚进大学时,L是班上最穷的学生,头一件事就是找兼职。他既没有隐瞒家里的情况,也没有夸大苦难,而是坦然处之。他做过家教,推销过磁卡,卖过衣服,当过导游,所有能赚钱的工作,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他受过歧视,也遇到过特别善良的人,一年以后,他已经完全可以自己负担学费和生活费,每年回家还能给父母几千块钱过年。
但L并没满足,他知道那个风雨飘摇的小家太需要钱了,然后和几位同学一起开发软件。很幸运,第一款软件就以30万美金成交了。有了第一桶金,L的日子才得到改善,但他来不及喘气,又投入到新的工作中,没日没夜地写计划书,严寒酷暑去拜访前辈和客户,中间的艰辛不是用言语可以形容的。
他的女朋友就是这时候遇到L的,起初L不接受她,觉得自己家里条件实在太差,不忍心拖累她。
家有残疾的父母和弱智的弟弟需要照顾,怎么忍心以爱情的名义来捆绑姑娘的人生呢?但姑娘非常坚定,知道了他弟弟的情况后,主动查阅资料,联系医生,得知这样的情况,虽不能完全治愈,但能有很大的改善。到现在,L的弟弟虽然没有完全康复,但生活基本已经能够自理,也懂事了不少,给他找了份简单的工作,干得非常快乐;只要看见她,就会亲热地叫她嫂子。
见姑娘如此,L既没有兴高采烈地接受她,也没有为示清高疏远她,而是默默地努力。在他和朋友的新公司成立的那天,他正式向她求了婚。他说:“以前不说,是因为怕自己给不了你幸福;现在说,是怕失去幸福。”
我听得眼里蓄了泪,为他们的相知相惜。
她问我:“你知道我最喜欢他哪一点吗?”我笑着摇摇头。她眼睛亮亮地说:“我最喜欢的就是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他身上却没有一丝戾气,从不抱怨,从不阴暗,一心用自己的努力去改变现状。他不因为穷而有玻璃心,也不因为苦而怨天尤人,我最喜欢他说的一句话是,努力的人,从来不会无路可走。”
我相信姑娘是真的真的很欣赏L,我也希望所有加诸在L身上的苦难到此结束。
每次听到有年轻人说自己家境一般,拼不过爹,没有人脉,所以才难以成事,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L。
论出身,大多数人都比他强吧?但我却从来没有听他抱怨过一句父母,甚至连高考时弟弟一桶冰水把他浇得发高烧,都没有勃然大怒。他只是静静地接受命运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切,用最大的努力去对抗命运的恶意,以自己的方式去改变生活、改变命运。
这世上,从来不会无路可走,努力的人,披荆斩棘、伤痕累累也会艰难地走过去。他知道,只要走过了最难的一段路,前面就是康庄大道。只是很多人,看见前路困难,就停止了脚步,认为已经无路可走。
而不放弃的人,永远不会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