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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柳永

(约984—约1053)

字耆卿,北宋著名词人,婉约词代表人物。原名三变,字景庄,因排行第七,又称柳七。出身官宦世家,屡次参加科举不中,于是一心填词。直到五十上下才考中进士,历任余杭县令、泗州判官等职。作词造诣极高,是首位对宋词语言、格律、艺术手法等进行全面革新的词人。倡导慢词,将民间俗语移植到文词创作中,对宋词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有《乐章集》存世。

望海潮

东南形胜[1],三吴[2]都会,钱塘[3]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4]翠幕[5],参差十万人家。云树[6]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7]无涯。市列珠玑[8],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9]叠巘[10]清嘉,有三秋[11]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12]晴,菱歌泛夜[13],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14],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15]。异日图[16]将好景,归去凤池[17]夸。

[1]形胜:指地理位置优越。

[2]三吴:即吴兴(今位于湖州境内)、吴郡(今苏州)、会稽(今绍兴)三郡,这里泛指江苏南部及浙江部分地区。

[3]钱塘:今杭州市。

[4]风帘:挡风的帘子。

[5]翠幕:翠绿色的帷幕。

[6]云树:树木如云,树很多之意。

[7]天堑:天然形成的隔断交通的沟壑,多指长江。这里指钱塘江。

[8]珠玑:珠宝,珠玉,这里指珍贵的商品。

[9]重湖:指西湖。西湖以白堤为界,分里、外湖,故也称重湖。

[10]叠巘:层层叠叠的山峰。巘,音“掩”,指大山上的小山。

[11]三秋:秋季第三月,即农历九月。

[12]弄:吹奏。

[13]菱歌泛夜:夜归的采菱舟上歌声荡漾。

[14]高牙:高高矗立的牙旗。牙旗,将军的旗帜,旗杆装饰象牙。这里代指高官孙何。

[15]烟霞:这里泛指山水等自然风光。

[16]图:作动词,绘图之意。

[17]凤池:凤凰池,指皇宫中的池沼,这里代指朝廷。

【词译】

自古以来,杭州城就十分繁华。它地理位置优越,是人文荟萃之地。城里大约有十万户人家,房前挡风的帘子、窗子翠绿的帷幕,与远处云气缭绕的柳树、彩绘装饰的桥梁交相辉映。无数高大的树木围绕着钱塘江的沙堤,江水波涛汹涌,卷起白色的浪花,好似霜降雪飞。这宽广的江面一望无边,如一道天然屏障护卫着城池,让这里富庶无比,你看市集上到处是珍贵稀有的商品,每家每户都充盈着绫罗绸缎。大家竞相攀比豪华。

杭州城的风光也十分秀美。崇山叠嶂环绕着的西湖清丽脱俗。秋天桂花满城飘香,夏季西湖遍开荷花,美不胜收。钓鱼的老翁、采莲的姑娘哪个不是乐乐呵呵?白天里欢快地吹奏羌笛,夜晚划着小船采菱歌唱。这么美好的景色,吸引了晚归的地方长官,只见他被随从簇拥着,饮酒取乐,在微醉中欣赏歌舞音乐,称赞这美丽的山水风光,想着一定要把美景画作图卷,待他日高升向朝中之人好好夸耀一番。

【评析】

“望海潮”是柳永独创之调,就词中内容来看,应是从“杭州是观潮之地”中取意的。说起来,这首词的创作背景有些令人心酸。柳永一生不得志,屡次科考不中,但还是有心想要入仕,只好走一走偏门。这首词其实是柳永为拜见当时杭州太守孙何而作,颇多恭维之语,希望孙何能提携他一把,可惜未能如愿。但该词却传唱甚广,是流传千古的名篇。

这首《望海潮》一改词人惯常的婉约柔美之风,众横捭阖,浓墨重彩地描绘了杭州城的繁华景象和美丽风光。“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是上阕的总起句,以俯瞰视角勾勒出杭州城全貌。“东南形胜”点明大方向,“三吴都会”点明具体位置,又是“形胜”又是“都会”,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钱塘自古繁华”揭开了最终答案。那么,钱塘有多繁华呢?词人在随后进行了具体描写,“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是写人烟鼎盛,楼阁重叠,环境美好,正是一派人间天堂的景象;“云树绕沙堤,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是词人将视线从城中民居移开,转向天堑钱塘江。这里既是实景描写,将钱塘江波浪汹涌、绿树环绕的画面呈现在读者眼前,同时也是对“钱塘自古繁华”的注释,因钱塘江形成的天然屏障让城池能安全无虞。这里一个“绕”字一个“卷”字极有情态,前者尽显长堤蜿蜒,后者画出波涛怒吼。但这些都是外部条件,还不能完全证明钱塘的繁华,于是词人再次将目光投向了城里。“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街市上遍布珠宝,家家户户绫罗绸缎,这才是藏富于民的繁华富庶。

下阕词人抓住了杭州的地标特征,详细描绘了西湖的人文风光。首句“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写的是西湖不同季节的美。“清嘉”是题眼,在青峰如簇的群山环绕下,西湖显得尤为清秀,秋飘桂花香,夏有荷花长,迤逦风光,让人向往。“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高度凝练,非常具有诱惑力。据说金朝皇帝完颜亮就是因为思慕“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美景才想要发兵侵宋的,可见此句的魅力。有景还得有人,“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描绘的就是西湖上老百姓欢快劳动的情景,渲染出一种热情、快乐的生活氛围。最后这几句是整首《望海潮》的目的所在,词人借对地方长官饮酒赏景、歌咏杭州场景的描绘,好好恭维了一番杭州太守孙何。“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塑造了一位风流威武的地方官形象,而“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则是很明显的恭维之语,寓回京高升之意。虽然这首《望海潮》创作目的不那么光彩,但丝毫无损该词本身所具有的艺术感染力,全词感情丰沛饱满,语言色彩浓烈,沉雄清劲,奇丽自然,自有一股豪放之气。

满江红

暮雨初收,长川[1]静、征帆夜落。临岛屿、蓼烟疏淡,苇风萧索。几许渔人飞短艇,尽载灯火归村落。遣行客、当此念回程,伤漂泊。

桐江好,烟漠漠。波似染,山如削。绕严陵滩[2]畔,鹭飞鱼跃。游宦[3]区区成底事[4]?平生况有云泉约[5]。归去来[6]、一曲仲宣[7]吟,从军乐[8]。

[1]长川:指下阕中的桐江,即钱塘江中游富春江,位于浙江省桐庐县北。

[2]严陵:位于桐江江畔。

[3]游宦:即宦游,古代士人为谋取一官半职,离开家乡拜谒权贵、广交朋友的一种旅游。

[4]成底事:成何事,意指一事无成。

[5]云泉约:指退隐林间的约定。云泉,代指自然山水。

[6]归去来:出自陶渊明《归去来辞》,意指辞官归去,躬耕种田。

[7]仲宣:指东汉末年文学家王粲,字仲宣,写有《从军行》五首,主要抒发行军之苦和羁旅之思。

[8]从军乐:乐,音“悦”,指王粲的《从军行》。

【词译】

傍晚的天空渐渐飘起了小雨,等雨停的时候,已是将要入夜时分。旅船停在富春江边,江水平静,波澜不兴。我站在船头远眺,对面的岛屿笼罩着轻烟,凉风从蓼花芦苇中穿过,带来些微寒意。江上渔舟像鱼儿般飞窜,争相赶着回家去,那舟上星星点点的灯火极速掠过,好似流光一般。想到他们回去举家欢乐,我不由十分伤感,漂泊在外的日子有苦难说,还是家中的生活让人快乐。

夜晚在想念家乡中度过。第二天一早,旅船沿着富春江缓缓前行。江面上缭绕着一层薄雾,江水碧绿好似染过一般,两岸群山巍峨,峭壁悬崖。船经过严陵滩的时候,一群白鹭飞了过来,偶尔还看见鱼儿在水面上跳跃起舞。辛辛苦苦,最后到外地当个小官算个什么事呢?不如畅游山水,多看看富春江般的美丽景色,更何况我本来就想要归隐山林。回去吧,回去耕田也好,这般在外羁旅漂泊实在是悲苦!

【评析】

“满江红”是柳永首创的调名,多为舒怀之作。1034年,柳永暮年及第,被授予睦州团练推官一职,在赴任途中作下此词。全词意境辽阔,以景带情,抒发了词人厌倦了多年来辗转求官,不如归隐山林的愤懑之情。羁旅漂泊主题在柳永留存词作中占有相当的比例,由于他长年辗转各地、浪迹江湖,为谋一官半职四处宦游拜谒,切身感受到其中的各种心酸苦闷,这些词也写得十分深沉感人,有不少佳作存世。

上阕记叙写景。“暮雨初收,长川静、征帆夜落”交代了此词的事由背景,词人在赴任途中经过富春江,正赶上傍晚,于是停船过夜。词人在船头远眺,这才有了下文风光人情的描写。“临岛屿、蓼烟疏淡,苇风萧索”是词人所见所感,生动传神地展现了暮色下江中小岛静静蹲踞的样子。“蓼”“苇”两种植物点明了时间是深秋季节。然而很快这种平静就被飞快行驶的渔舟打破了。“几许渔人飞短艇,尽载灯火归村落”,气氛由静转动,夜色已黑,目力难及,只见江上点点灯火如流光划过,于是词人猜测说“几许渔人”,因为实在看不出有多少。在渔人急忙“归村落”的场景中,词人不由得联想到了自己,萌生了“遣行客、当此念回程”的想法,思归之情溢于言表。然而他此时官命在身,身不由己,只能自我感伤,“伤漂泊”之中已经隐约可见词人厌倦羁旅生涯的内心想法。

一夜就在词人这种伤感的情绪中过去了。第二天一早,旅船继续前行,词人得以看到富春江的早景。“桐江好”是总领句,好在哪里词人随后有让人如临其境的描写。“烟漠漠”写江山晨雾,“波似染”写江水澄澈,“山如削”写沿岸景色,比喻手法用得简练巧妙,十分传神。江景大好,此时词人心情还是比较愉悦的。但是随着旅船经行严陵滩畔,虽然有“鹭飞鱼跃”,词人却因眼前的美景想到自己的一生,“游宦区区何底事”,以前那样到处宦游谋官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是词人由眼前景色联想的感叹,这种闲适自在的生活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此意可从“平生况有云泉约”一句看出。愈到后来,这样的心情愈加强烈,结尾“归去来,一曲仲宣吟,从军乐”是词人心声的呐喊,情感的宣泄,饱蘸着对羁旅漂泊的怨怼和对归隐田园的渴望。不过也有人认为,虽然柳永在词中流露出厌倦之意,但鉴于他一生都在为出仕奋斗,这词的意味就与其个性、经历有些不符了。因此,这里的“归去来,一曲仲宣吟,从军乐”并非指的是忍受不了行役之苦,要学陶渊明归隐田园,而是字面上吟诗的意思。因为当时柳永担任的团练推官一职是负责地方军训和防御的,算得上是半个军人,吟上一曲《从君行》也是理所当然。有兴趣的读者不妨做些研究。

总之,柳永是北宋前期最有成就的词人,同代词人叶梦得称“杨柳岸边,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可见柳词的风靡程度。不过,多数人印象中的柳词,多是与勾栏瓦肆、伶人妓女脱不了干系,故而才有“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的说法。实际上,柳永此人,胸中颇有抱负,暮年后为官也颇有政绩,只是年轻时一直怀才不遇,只好到处漂泊,渐渐也就放荡不羁,多流连烟花之地。但也正因为他与下层民众的亲密接触,才写下了许多极具生活气息的词,将许多民间语言引入词中,自成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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