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开始阅读父亲的日记。那一年母亲已七十六岁，母亲用放大镜吃力地辨认着父亲潦草马虎的字体，尤其是父亲晚年写下的东西，除了母亲，没有人能够认出来。
关于父亲和母亲的婚姻，众说纷纭，但是人们从来没有从父亲或母亲口中听到过什么，几十年来，他们守口如瓶，一日复一日地生活在人们的猜测之中，现在父亲已经故去，将一些东西带进了坟墓。父亲去世以后有父亲的老友写的纪念文章里，也曾提及这桩当年轰动一时的婚姻。
那一天三丫在书摊上买新一期的《时尚》杂志，但是杂志还没有到，三丫无意间看到《故人》杂志封面上的一个标题，她就随手买了一本丢在车筐里，她正在下班的路上，先去车行换了新的电瓶，又到超市买了牛奶和薯片，最后经过老顾那里，三丫把车筐里的杂志捡起来扔给他，老顾，这是写你爹你妈的事情吗？她说。
老顾正在电脑上替人出彩票，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杂志，三丫又说了，写你爹你妈什么呢，你爹你妈有什么好写的呢。老顾说，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看。三丫说，咦，你怎么不知道，是你们家的事情嘛。
这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一桩名人婚姻，早已经淡去了，又有人把它写出来，登在杂志上，可是谁会要看呢，老顾说，你要看吗？你要看你自己拿回去看好了。三丫说，是写你爹妈，又不是写我爹妈，我是替你买的，我才不要看。
买彩票的那个人，从老顾手里接过彩票，认真核对着自己手里拿着的号码和彩票上的号码，还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三丫说，狗头，这么认真干什么啊？狗头说，差不得的，我排了大半年才排出来的，光白纸就排满了三百张。三丫说，排三万张也没有用，看你那张脸，就不是中奖的脸。狗头“呸”了她一声，乌鸦嘴，他恨恨地骂道。
三丫不买老顾这里的彩票，她觉得这种彩票没有意思。先前老顾刚开始做彩票销售的时候，她也在老顾这里买过的，但是买了以后，要等到下星期二才摇奖，买彩票时兴兴然的念头，到那时都没有了，三丫有好几次买了过后就忘了，等别人中了百万千万的大奖，她的彩票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三丫喜欢现场刮奖的形式，她喜欢用手指甲刮开涂料那一瞬间的感觉，耳边更有一片“哎呀”“喔哟”的叫喊声，此起彼伏，三丫在那样的现场会兴奋得无与伦比，她带了一千元，二百二百地买，二百二百地刮，最后的二百元被小偷给偷去了，三丫便抱着两个洋花布的床单和一瓶色拉油回去了。
三丫这一点与老顾很像，所以后来凡是有现场刮奖的活动，老顾走不开，就让三丫替他将奖券买回来刮。三丫自己买的，已经在现场刮光了，现在她看着老顾用指甲刮奖时的痛快，心里痒得不得了，求老顾给她两张刮刮。可是老顾说，这是我买的。三丫说，那你卖两张给我。老顾说，那不行。老顾很小气，他刮奖时的神情，和替别人出彩票时判若两人。后来三丫干脆也不在现场刮了，她将老顾的奖券和自己的奖券一起拿回来，老顾刮老顾的，她刮她的，老顾每刮一个，就会念一声：茄子，再刮一个，再念一声：冬瓜。三丫是不出声的，闷着头刮，所以她的速度，要比老顾快一点。
刮到最后，老顾和三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笑起来，没有，一张也没有，老顾说。
我这里有一张的，是个什么，三丫一边嘀咕，一边将那一张找了出来，是一朵梅花，可以再去换取一张价值两块钱的奖券，但是路太远了，三丫有点丧失信心了。
算了，不见得就这么巧，三丫泄气地说。
那不一定啊，老顾说，芝麻还掉在针眼里呢，说不定大奖就等在这一张呢。他反正坐着不动，反正不要他跑路，他当然这么说，而且他还没有过足瘾呢，如果三丫去兑换那一张梅花，他就让三丫再替他买一点回来刮。
三丫后来还是去了，不仅换了，不仅替老顾买了，自己也又买了，他们又刮了，但仍然没有。
本来嘛，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啊，老顾整理着厚厚一沓刮过了的奖券，感叹地说，哪能想什么就有什么啊。
三丫说，是呀，下次再买吧。
老顾说，下次再买吧。
他们住在一条街上，是老邻居，老顾是名人之后，顾吉有和余畹町从前是很有名的，但是后来大家都不怎么知道他们了，老顾是他们唯一的孩子，现在也已经五十多岁了。
杂志上的那篇文章里披露了一些鲜为人知的历史，说余畹町其实是很后悔这桩婚姻的，她曾经说过，这是毕生一大憾事，老顾简简单单地浏览了一下，他把杂志带回家，就扔在一边了。
后来杂志和一些旧报纸一起被收旧货的收走了，那个外地人来收旧货的时候，在院子里过秤，老顾问他的秤有没有问题，他赌咒发誓说自己是凭良心吃饭的人，他的口音很杂，听不出到底是哪里人。
余畹町正在阅读顾吉有的日记，她坐在窗口，窗子正对着院子，但是院子里的说话声并不影响她，晚年时她的耳朵已经失聪。
杂志后来被小江买去了，小江是替他的女朋友千禧买的，千禧在历史博物馆工作，开始她不安心工作，一直想跳槽，但没有跳成，后来时间长了，却对工作有了兴趣，尤其是对历史上的一些传奇人物，她喜欢读他们的传记，和一些纪念他们的文章，她常常沉浸在对往事的向往中，或者把自己想象成从前的女主角。
她的男朋友小江因此就变成了一个有心人，他走在路上的时候都会有意无意地关注那些沿街而设的旧书摊，他替千禧买过不少旧书旧杂志，每次给她的时候，她都欣喜若狂，这又使得他有些失落，他想，她看到我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兴奋呀。不过，他虽然有这样的想法，但并不影响他继续热心地替她搜集这些旧日故事。
千禧读了顾吉有和余畹町的故事，故事中并没有具体描写余畹町的形象，但是从此以后，却有一个影子一直浮现在她的心头，这就是余畹町的影子，在千禧眼前飘来飘去，千禧挥之不去。千禧后来在下一期的杂志上又看到了另一篇文章，那是针对前一期的文章写的，是反驳的文章，说余畹町始终很满意这桩婚姻，她曾经在某一个场合说过，能够嫁与顾先生为妻，是她此生最大的满足。但是写这两篇文章的作者是同一个人，他想起了一些往事，就写了第一篇文章，写了第一篇文章以后，他又想起了另一些往事，他又写了第二篇文章。杂志社的编辑看到第二篇文章的时候，开始有点莫名其妙，甚至有点生气，以为这个作者在搞什么鬼，捣什么乱，他们议论了一阵，但后来他们统一了思想，决定立即刊登第二篇文章。
千禧有一阵一直在两种事实面前犹豫徘徊，接着她又找到其他一些回忆顾吉有余畹町的文章，这些文章所写的事实同样出入很大，评价也相去甚远，有一天千禧终于忍不住问小江，小江，你说，余畹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小江愣了一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支支吾吾地说，过去的事情，过去的事情，就不谈了吧。
千禧不高兴了，因为她觉得小江不像从前那样在意她所关心的事情了，这种变化往往是从小事情开始的，千禧生气地说，你不想谈你就不要谈，但是我一定要弄清楚余畹町是谁。
小江说，你搞错了，不叫于婉丁，她叫于婉珍。
千禧拿那本杂志举到小江面前，说，小江，你认不认得字啊，你不是文盲吧，这个字，是念“珍”吗？
小江开始以为千禧要谈他从前的女朋友呢，现在才发现根本不是，小江心里窃喜，赶紧说，你要找余畹町，这好办，你把杂志给我，上面有杂志社的电话，我帮你打过去问一下。
但事情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先要找到写文章的这位作者，他是一位居住在北京的老人，他的文章是自由来稿，他在文章的最后留下了通信地址却没有留电话，这样就要根据他的地址给他发信，等他的回信来了，却说他五十多年没有同顾吉有和余畹町联系了，也只是在报纸上得到顾吉有去世的消息后，萌发了思故乡思故人的念头，写了这两篇文章，所以亦不知余畹町如今人在何方，他还希望杂志社如果找到余畹町，能够通知他一下，他也要和她联系呢，这样作者的这条线就断了，但是后来又绝路逢生，有个读者看了杂志上的文章后，写了读者来信到杂志社，说他曾经和顾吉有余畹町的儿子顾余生同事，记得顾余生家当年是在吉余巷，不知后来有没有搬迁。但是当年的吉余巷已经拆除，而且在老吉余巷派出所的旧名册上，吉余巷里根本就没有顾吉有和余畹町的名字，线索又中断了，接着又有了新的说法，有两个吉余巷，拆除了的这个叫吉余巷，另一个尚存的叫积隅巷，看起来是不一样的，但读起来一样，会不会是那个积隅巷呢？后来又发生了其他的一些故事和产生出其他的一些线索，虽然都是些老掉了牙的宿旧的事情，但也是有人关心着的，因为这个地方，历来有尚古之风。
不管怎么说，最后千禧终于打听到余畹町的下落，那一天是小江陪若千禧一起来的，他们沿着老街往里走，一直走到小店门口，小江看到了老顾的彩票投注站，他高兴地说，哎，这里也有卖彩票的。
他每一期都在超市门口的电脑上买，但从来没有中过，小江说，我这一期换换运气，就在这里买。
他在老顾这里买了五张彩票，因为是临时起的念头，所以号码也不可能慢慢地细细地用心去琢磨了，是临时急想出来的，用的是他自己和女朋友千禧的生日及电话，还有一张是他前任女友的生日和电话综合起来的号码，他报出这个号码的时候，有一点心虚，他怕千禧问他这是什么号码。其实，她要是问了，他完全可以说个谎，就说是胡编乱造的号码，千禧也无从查起，但小江不习惯说谎，他一说谎，脸就会红，所以小江报出这个号码的时候，立刻就有点后悔了，幸好千禧根本就没有在意，那时候她正在跟老顾说活呢。
喂，千禧说，老师傅，跟你打听一个人。
二
老顾坐在小店门口销售电脑彩票。小店是顾丽萍退休后开的，顾丽萍从前一直在小学里做老师，教小学低年级的语文。她的嗓门很大，小孩子都怕她，那天校长找她谈话让她提前退休，她忍不住哭起来，学生正好下课，他们在走廊里跑来跑去地说，顾老师哭了，顾老师哭了。
小时候，老顾总是觉得自己会和顾丽萍结婚的，但是顾丽萍一直没有这样的想法，顾丽萍那时候一心想嫁一个军官，非常的执著，后来她果然和一个军官谈了对象，也果然结婚了，但是军官在部队上，两个人分居两地，没有感情，后来军官决定重新找一个当地的对象，就和顾丽萍离婚了，幸好他们没有孩子。
顾丽萍生病了，她不上班，坐在门口晒太阳，老顾走过去，又走过来，顾丽萍说，老顾你走来走去干什么？老顾先去买小菜，再去打酱油，后来又去买葱。但是顾丽萍分明听见老顾在说，你婚也结过了，军官也嫁过了，现在可以跟我结婚啦。顾丽萍生气地道，老顾，你说什么？老顾说，我什么也没有说呀，顾丽萍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顾丽萍后来又结婚了，这回她嫁了一个采购员，采购员会赚钱，但是心思比较花，他包了一个二奶，顾丽萍忍气吞声，她对他说，为了孩子，也为了面子，我不跟你离婚，他说，我要什么面子，是你要面子。他说得不错，顾丽萍是老师，她是要面子的。顾丽萍的母亲也跟顾丽萍说，你就忍一忍吧，虽然家花不如野花香，但是野花比家花谢得快。可结果野花不仅没有凋谢，反而要结果实了，那个二奶挺着大肚子来找顾丽萍，你看着办吧，她说。
顾丽萍又离婚了。这一次以后，她对婚姻彻底地绝望了，我再也不结婚了，她说，她一心一意带大两个孩子，现在顾丽萍的两个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工作了，后来又各自成了家，寂寞的滋味爬了出来，结婚的念头，重新又滋生在顾丽萍的心头了。
顾丽萍登了一个征婚启事，应征的人就来了，他沿着小街走到店门口，张望着，他看了看坐在店门口卖电脑彩票的老顾，他看不出老顾是什么人。我找顾丽萍同志，他说，这时候顾丽萍出来了，将他迎了进去，后来她又把那个人送出来，那个人和她握了握手，就走了，顾丽萍生气地问老顾，老顾，你说什么？
老顾说，我什么也没有说呀。
顾丽萍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还有一次顾丽萍原先学校的校长也找来了，他一看到顾丽萍就笑起来，我说呢，我说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原来就是你呀。
校长丧偶，要求再婚，但是他没有想到介绍的对象是他从前的同事。
他们也没有谈成，过了些日子，顾丽萍就看到校长和一个女的一起走在路上。顾丽萍跟老顾说，这种事情，熟人熟事反而不好，最好原来不认得，新开始的最好。
顾丽萍一直等着的那个人后来终于出现了，大家听顾丽萍喊他老金，都以为他姓金，其实他不姓金，只是名字里有一个金字。他们已经开始商议婚宴的事情，规模啦，饭店啦，日期啦，等等。因为都是再婚了，尤其顾丽萍，已经是第三婚了，他们觉得还是低调一点的好，不要太张扬了，至爱亲朋请几桌意思意思就行了，但是在排名单的时候，就发现排不过来了，什么叫至爱亲朋，请的就是至爱亲朋，不请的就不是至爱亲朋？这不是要得罪很多人嘛，于是就觉得名单还是应该稍稍放开一点，重新排，但放开来一排，人就很多了，十几桌都放不下，而且还会越排越多，多得他们都排不下去了，收不了场了，所以婚宴名单的事情就暂时先搁了一搁，但那天晚上他们商量得比较晚了，顾丽萍怕老金深更半夜回去不安全，老金自己也有点怕，就留在顾丽萍这里过夜了。
那天晚上，老金跟顾丽萍说，顾丽萍，明天我们去婚纱店吧。顾丽萍有点不好意思，她扭捏了一会儿，跟老金说，老金，你把我当小姑娘啦，拍婚纱，是小姑娘她们拍的呀。老金却认真地说，顾丽萍，你在我心目中，就是小姑娘嘛，再说了，你前两次婚姻都不幸福，这一次，我一定要让你做个最快乐最幸福的新娘。
顾丽萍从婚纱店回来，看到老顾，跟他说，老顾，你知道拍一套婚纱照要多少钱？老顾说，贵的八千，便宜的三千，顾丽萍奇道，咦，你怎么知道？
顾丽萍又说，不过我们还没有拍呢，我们先去打听一下，老金说，等领到结婚证就去拍，老金要拍八千的，我不同意，我们老金出手太大方。
可是老金到底没有和顾丽萍拍成婚纱照，顾丽萍开始还没有察觉事情的变化，倒是老顾先有了感觉，老顾说，你们老金，不会不来了吧？顾丽萍说，你是巴不得他不要来吧。老顾说，不是我巴得巴不得，事实上是他好几天不来了呀。顾丽萍说，他肯定是在筹备我们的婚事，老金说过，要给我一个惊喜的。老顾说，是吗？但是顾丽萍听起来，老顾分明在说，不是吧。顾丽萍生气地说，老顾，你的阴谋不会得逞的。
其实老顾能有什么阴谋呢，他只是感觉到老金那里发生了什么变化，顾丽萍感觉不到而已，都说恋爱中的人智商等于零，顾丽萍现在就等于零。
后来老金终于还是来了，老金哭丧着脸，低垂着头，嘟嘟囔囔含混不清地说，我对不起，我对不起，可是，可是，我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跟她睡过了，她不依了，顾丽萍说，谁呀？她是谁呀？
老金睡的那个人，是婚纱店里的营业员，后来老金说，她是被老金对顾丽萍的态度感动了，才追老金的，她说，老金，你是个好人，你把那个老阿姨都当个宝似的，你是一个有良心的人。
顾丽萍说，谁叫你去跟她睡的，谁叫你去跟她睡的。老金快要哭出来了，我也不知道啊，老金说，她叫我到她家里去坐坐，我就去了，她就叫我睡在那里，我就睡了。
顾丽萍生气地说，总有个先来后到嘛，现在的人，没有什么道德品质，人家的东西都可以抢的。
老顾说，你们还没有办结婚证呢，他还不能算是你的东西呢。
顾丽萍说，老顾你多什么嘴，你懂什么。
不过顾丽萍气愤了一阵之后，她又能想得通了，她说，也好，像老金这种意志不坚强的人，幸好没有跟他结婚，跟他结了婚，他要是又看中人家了，我就要离第三次婚了。
中午天气比较热，没有人来买彩票，老顾就坐在那里听顾丽萍说话，他其间也会插上一两句，但只是替顾丽萍做陪衬，做点缀的，有时候顾丽萍忘记了一些细节，老顾也会提醒一下。
这一天顾丽萍回想了自己很多年以来的事情，说到后来，她生气了，脸涨红了，又白了，又红了，她狠狠地瞪着老顾。
老顾，你说什么呢？
老顾说，我什么也没有说呀。
顾丽萍气道，哼，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这时候走过来两个人，是千禧和小江，千禧在老顾这里打听余畹町，她说，喂，老师傅，跟你打听一个人，她是一个老太太，叫余畹町。
你找余畹町啊，老顾说，余畹町是我母亲。
她老人家在吗？千禧问。
在，老顾说，在家里读我父亲的日记。
她读到什么了？千禧问。
她没有说，老顾说，她耳朵聋了以后，就不再说话了。
那你，读不读你父亲的日记？
我父亲的字，除了我母亲，没有人看得懂。
又有一个人过来买彩票了，他今天要买两百块钱彩票，这是他省烟省下来的钱，他是个烟鬼，他说，中了大奖，我就开一个烟店，天天坐在烟堆里，天天看着那些烟。
两百块钱彩票，要打一百张，老顾不能再说话了，他要集中精力做工作，他和千禧的对话就结束了。
三
老顾的彩票投注站上，中了一个三万块的奖，老顾得到这个消息，就在小店门口贴了红纸报喜。不过老顾的喜报上并没有写是谁中了奖，对中奖人的身份，是应该保密的，老顾只是写出了中奖的号码和奖金数。走过的人，都会停下来，看一看老顾写的喜报，然后就开始讨论和研究这个号码，但是讨论来讨论去，研究来研究去，也发现不了这里边有什么规律，参考不出里边有什么道理。老顾嘲笑他们说，你们省省心吧，各人头上一方天，命里穷总是穷，拾到黄金也变铜，他们听老顾这么说，不高兴了，就要走了，他说，老顾你这是自己敲自己饭碗，你这么说了，我就不买你的彩票了。老顾说，你不买，你不买错过机会不要怪我啊。老顾这么说了，生气的人又停下来了，他已经坚持了三年了，而且他一直牢牢记住一位彩票专家说过的话，那位专家说，如果间断买彩，选号的灵性就会被减弱，他记住了这话，三年没有间断过一次，别人的打击嘲笑他都能承受，老顾还说他拾到黄金要变铜，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再继续坚持买彩票。买彩票了，就有一线希望，不买彩票，就什么也没有。
所以这一天老顾的投注站前，排起了长队。但是也有一个头脑比较清醒的人说，这不现实的，按概率讲，这个地方中过了，短时期内是很难再中的，但是话虽是这么说，就连他自己也比平时多买了几张。他后来又说，夏天是出巨奖的高峰期，他这么说了，等于在帮老顾做广告。
小江中奖后，过了几天热热闹闹的日子，但毕竟中的不是500万，所以很快日子也就平静下去了，一切又归于正常，即使偶尔还有人说起，也已经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了。又过些日子，就快到千禧生日了，小江要给千禧买一件礼物，那天小江去商场的时候，看到了于婉珍，她也是一个人，她起先并没有看到小江，是小江先看到她的，小江犹豫了一下，便上前喊了她。
于婉珍听到小江喊她，她回头也已经看到了他，她起先是想不理睬他的，但是想了想，还是没有那样做，但是她的脸色并不好看，眼睛也似看非看地并没有盯住他，嘴只是微微地动了一下，小江好像听到她说，是你，又好像没有听到她说什么。小江走近了，说，于婉珍，你瘦了一点。本来小江是讨好她的，他知道女孩子都喜欢人家说瘦，哪怕说她憔悴，也比说她胖好，可是于婉珍却不高兴，朝他翻了一个白眼。小江又说，于婉珍，你一个人出来逛？于婉珍更不高兴了，说，你不也是一个人？然后她皱了皱眉头，又说，小江，你喊我，有什么事吗？小江说，站在这里腿酸不酸，要不要到那边咖啡座歇一歇？于婉珍就冷笑了一声说，你跟我去喝咖啡，不怕你女朋友看见？小江说，嘿嘿不怕。他们一边说，一边就往咖啡座过来了，小江要了两杯咖啡，小方糖每人是两块，但是小江拿了自己的一块给于婉珍，她喜欢甜，于婉珍气鼓鼓地说，你倒还记得？小江说，嘿嘿，反正没有忘记。
他们喝了喝咖啡，小江就说，于婉珍，本来，有件事情，一直想要告诉你的，但是一直没有机会。于婉珍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她打断他说，是不是你要结婚了？小江说，不是的，不是的，我一直想告诉你的，但是你的电话变了，今天正好看到你，巧了。于婉珍不耐烦地说，说啦说啦，什么事情？小江说，我上次中奖了。于婉珍说，你中奖？中了多少，500万？小江说，没有的，是三万。于婉珍“嘘”了一声，说，你告诉我什么意思，要分我一半？小江说，也不是的，也不是的，不过，我是要谢谢你的，因为中奖的号码，是你出生的月日，没有用你出生的年份，女孩子的出生年份一般是不肯给人知道的，是不是？然后，再加上你的手机号码的前半段合起来的，后来就中奖了。小江一边说，一边就报出了那个中奖的号码，于婉珍听了听，又生气了，她气恼地说，小江，你是存心欺负我，你是有意来气我的，这哪里是我的号码？小江说，这怎么不是你的号码，前边几位，是你出生的月和日，不是吗？于婉珍说，我没有说这个错了。小江说，那是手机号错了？怎么错了呢，这不是你手机号的前几位数吗？要不就是你换手机号了？于婉珍说，我是换手机号了，但是我现在的手机号和从前的手机号都不是这个号码，你是不是记错了一个女朋友？小江脸都红了，说，哪有的事，我从前只你一个女朋友，现在只有千禧一个，哪里还有别的手机号。于婉珍说，那我怎么知道，反正这不是我的手机号。
事情虽然是搞错了，但是既然已经跟于婉珍说了，小江觉得还是应该谢谢她的，就把替千禧买的生日礼物送给了于婉珍。于婉珍说，哼，我才不稀罕呢。小江说，于婉珍，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于婉珍板着脸，很不情愿地收下了，她挑剔说，你真不会买东西，你把发票给我，我去换一个。
小江后来又重新买了一个礼物给千禧，他挑礼物的时候，想起于婉珍说他不会买东西，就犹豫不决了，结果左挑右挑也看不出哪个好哪个不好，最后还是营业员小姐笑着替他出的主意。
千禧过生日那天到省图书馆去查资料，她现在对余畹町顾吉有的婚姻已经有了深入的调查和全面的了解，她正准备写一篇文章来纠正以往各不相同的说法，她本来打算在吃晚饭之前赶回来，但是没有想到资料相当丰富，一投入进去就忘了时间，结果误了末班长途车，只能改坐火车回来，时间就很迟了，但小江一直在等她，半夜时分，小江在火车站的出口处接到了千禧，小江把千禧送回家，并把生日礼物交给千禧，千禧忍不住在小江脸上亲吻了一口，感动地说，小江，你真好。
千禧集中精力撰写余畹町顾吉有的文章，有一天小江给她打电话，小江说，千禧，我想过来一趟。千禧说，我正在赶文章。
小江说，千禧，我又替你收集到一些资料。千禧说，是关于余畹町的吗？小江说，是的。千禧高兴地说，太好了，我正缺少一些关于余畹町的内容。
小江就过来了，但是他没有立即把收集到的材料交给千禧，却支支吾吾地想说什么，却好像又说不出口，连千禧也看出来了，千禧说，小江，你说呀。小江说，唉，我怎么说呢。但是小江最后还是说了，不过他没有直接地说出来，却先绕了个圈子，他说，千禧，那一天，我碰到于婉珍了。千禧想了想，想起来了，于婉珍？她说，是你从前的女朋友吧？小江说，是的，我那天正巧碰到她了。千禧说，哪天？小江说，就是给你买生日礼物的那天，她也在逛商场。千禧笑道，你们不是约好了一起去的吧。小江说，不是约好的，正巧碰上了。千禧笑道，本来嘛，人家都说世界很小，逛商场碰上个熟人是常有的事，这又不奇怪的。小江说，可是，可是。千禧说，可是什么呢，难道你们又重温旧梦重续旧缘了？千禧说着的时候，还笑眯眯地看着小江，她以为小江会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解释什么，有时候看起来千禧是有点嘲笑小江的，但其实她内心很喜欢小江这种老老实实的样子。
小江的脸色果然红起来，但没有解释什么，人却愣在那里了。
千禧奇道，咦，小江，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刚才说到哪里？
说到碰见你从前的女朋友于什么了？
小江说，于婉珍。
千禧说，于婉珍，碰到于婉珍怎么啦，难道你们，难道你们那个什么啦？
小江的脸更红了，但是他终于鼓足勇气点了点头，低声地说，是的，我们是，是那个了。
千禧说，那个了？什么叫那个了？那个了是什么？
小江的声音更低更含糊，他嘟嘟囔囔地道，千禧，对不起，千禧，对不起，我们，我们——
我们？千禧道，你是说你们？你们是谁？是你和谁？
和于婉珍。小江说。
和于婉珍？你和于婉珍？你们到底怎么啦？
小江说，我们又、又好了。
又好了？什么叫又好了？千禧说，不会的吧，小江，你和于婉珍，你们又好了？
小江紧紧地闭了嘴，再也不说话了，他也不敢看着千禧，又不知道该看着哪里，他的目光和他的思维简直是无处投放了，幸好后来他一下子想到了余畹町。
小江取出他辛苦收集来的资料，小心翼翼地交到千禧手上，小江又内疚又惭愧地说，千禧，我对不起你。这是我替你收集的，有很多内容，看看对你会不会有所帮助。
千禧的手伸出去，她想去接那些资料，可是她的手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疼得她一下子缩回了手，“啪”的一下，资料全掉在地上了，紧接着，就听到千禧“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千禧边哭边用脚去踢掉在地上的资料，本来很整齐的资料，被她踢散了，乱飞乱舞起来。
小江说，千禧，你不要踢，这是余畹町的资料。
千禧哭喊道：我不要余畹町，我不要余畹町，余畹町不关我什么事，余畹町不关我什么事！
她的干净清爽的脸，被哗哗而下的泪水涂抹得像只脏兮兮的猫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