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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保润的春天(9)

他看见了墨西哥人。屏幕上的墨西哥女郎浓妆艳抹,泼辣野性,细腰丰乳,浑身散发着一种美艳成熟的光芒,那个风流倜傥的墨西哥军人留着胡子,看上去很帅,帅得有点流里流气。他们总在水边斗嘴,保润起初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斗嘴,慢慢就看懂了,那对男女,要谈一场纯真无邪的恋爱,对于演员的年龄来说,似乎有点虚假,保润对虚假的电影并不反感,只是觉得墨西哥的男女以及他们的爱情故事,离他太遥远了,因为遥远,所有爱情的细节都让他觉得莫名其妙。莫名其妙。保润就在这样的抱怨中打起了瞌睡,隐隐闻见一股栀子花的香味在黑暗中沉浮。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被某种声浪惊醒了。电影似乎进入了高潮,银幕上的墨西哥女郎用石块打晕了那个多情的军人,电影院里响起一片啧啧之声,观众骚动起来,有的观众惋惜男主角,啊呀不好,出血了。有的观众反感女主角,说,要死了,她怎么这么凶?这样的女人,娶她要倒霉的。只有一个女孩子发出咯咯的笑声,为墨西哥女郎大声叫好,打得好,打得好!

他一下辨认出了那个幸灾乐祸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仙女溜进了电影院,她选了一个僻静的座位,离保润的座位隔了五六排远。保润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放映机投射的白光恰好掠过她的头发,那一束马尾摇晃着,仿佛一束白色的火焰。保润站了起来,一下挡住别人的视线,后排的一个妇女对他很反感,问他,小伙子,你会不会看电影的?他被推了一下,只好坐下,嘴里顺势发出了一声叹息,谁要看电影?我是不会看电影的。

电影散场了,外面仍然大雨滂沱。保润率先冲到了门边,占据了最有利的地形。这是一次失而复得的机会,他再也不愿意与她失散了。人们从电影院里出来,一时无处可去,都挤在门厅躲雨。他阻挡了通道,被人推来搡去的,并不介意。他和仙女在混乱的人丛中偶尔对视,他这里是柳暗花明的心情,她那边却是一副冤家路窄的样子。保润手里抓着一件塑料雨披,只要仙女的目光撇过来,他就抖动一下雨披,手语是:我有雨披,你过来?仙女鄙夷地转过脸去,答复是:滚开。谁稀罕你的雨披?

必须承认,电影对观众是有教化作用的,即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墨西哥爱情,也是一味兴奋剂,它让保润沉浸在某种虚幻而甜蜜的情感里。机会。他迎来了最后一次机会,他看见仙女把书包顶在头上,向旱冰场的方向跑去,一瞬间他热血奔涌,打开了塑料雨披追上去,凌空一兜,把自己和仙女一起兜在雨披里了。仙女惊叫道,干什么?自作多情啊,谁要跟你披一件雨披?他试探着说,这雨披很大的,可以兜两个人,不过你要是嫌挤我就出去,我淋点雨没关系。她抓着雨披一角,一边用胳膊肘拱他,这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坚持了一会儿,坚持不住了,正要从雨披里钻出去,听见她又说,算了算了,雨太大,你还是呆在里面吧。

他们在一件雨披下走了五六十米的路。这段路不长,但来之不易,保润不知道如何表达他的珍惜之情。亲密来得有些突然,反而成了相互的忌讳,他们避免交谈,注意力都集中在各自的脚步上。他们走得越来越默契。雨点噼啪有声地打在蓝色塑料布上,衬托出雨披下沉默的世界。这个世界处于半封闭状态,小巧而含蓄,散发着无名的香味。因为脑袋靠着脑袋,保润不敢看她,他屏住呼吸,听见她微微的鼻息,还有咀嚼口香糖的声音,一股看不见的暖流恣意流淌,保润的身体竟然打了个寒战,他说,有点冷,你冷吗?那是他在雨披下想到的唯一的话题,可惜交流不成功,仙女视其为试探性的冒犯,她很敏感地往外移动了几厘米,瞪了保润一眼,有点冷?有点冷是什么意思?

旱冰场的场馆门外也站满了躲雨的人,大多是高中生模样的少男少女,有人似乎认识仙女,看着蓝色雨披下钻出来的两个人,不知是揶揄还是羡慕,他们用手指含在嘴里,打出一片响亮的唿哨,一个女孩高声起哄:浪漫,好浪漫!仙女羞红了脸,用手挤着马尾辫上的雨珠,低下头朝里面冲,嘴里嚷嚷着,让开,让开。他们让出一条路放走仙女,留下了保润。保润站在台阶上,抖落干净雨披上的水珠,不慌不忙地把雨披折好了,他问旁边的一个男孩,涨价了没有?现在旱冰鞋的押金是多少钱?

是仙女自己挑选的旱冰鞋。三十七码,鲜艳的粉绿色。她抢到一张长凳,坐上去换鞋,手忙脚乱的。保润替她提着旅游鞋。她的旅游鞋向他开放着,热乎乎的,白色鞋垫上有一圈汗渍,她的脚,也出脚汗的。之后,她的脚踝引起了保润的兴趣,他注意到她的脚踝上有圆珠笔画的一个花环,花环上还站了一只鸽子。保润说,和平鸽啊?她一把捂住自己的脚踝,画着玩的,不准看!她抬起头,莞尔一笑,那笑容稍显刻意,他从未见过她有这样温暖的眼神,罕见的善意,带着一点娇嗔。保润看得出来,她太喜欢滑旱冰了,他知道不是自己征服了她,是那双旱冰鞋替他征服了她。

工人文化宫的旱冰场罕有工人的身影,一直以来,这地方都是时尚的少男少女最推崇的聚会圣地,保润才十八岁,在人群里发现自己竟然老了,过时了。他穿豆绿色卡其布的裤子,别人穿蓝色牛仔裤,他穿宽大的深色外套,别人穿浅色的紧身夹克,除了穿着,他发现别人的表情神态也与他格格不入。他们快乐,他紧张。他们放肆,他拘谨。他们明朗,他却有点阴郁。他不清楚,那些少男少女是否在恋爱,只知道自己离恋爱还远,这地方并不属于他,他不过是一个闯入者,他不过是一个陪伴者罢了。

保润会滑一点旱冰,勉强有资格指导仙女,但是与那些会玩花样的男孩相比,那点水平就显得平庸了。他殷勤地示范了几个动作,不想让仙女发现自己的破绽,索性像一个职业教练一样,靠在栏杆上,看着仙女,嘴里吆喝着,保持平衡,保持平衡。仙女的粉绿色旱冰鞋鲜艳夺目,她的面颊上有两朵红晕,瞳孔发亮,有点紧张,有点享受,表情类似一名探险家。她的滑行时而莽撞,时而犹豫,保润对她喊,注意姿势,别像一只虾米一样。她停下来,拉着栏杆喘气,你才像一只虾米呢,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水平。她嘴里回敬着保润,目光却从保润脸上草草地掠过。她还不会掩饰自己,那目光投向一个穿白色连帽球衫的男孩,眼神里充满了敬仰或者崇拜。

是一个瘦高个的男孩,有一双漂亮而空洞的眼睛,多数时候他站在场地的角落里旁观,高手出现了,他才有兴趣上场,一上场就技惊四座。保润心里也承认,那男孩才是旱冰场上的王子,他只是没有留意,仙女与男孩之间隐秘的交流,发生在什么时候?是谁采取了主动?保润记得他弯腰紧了紧鞋带,等他直起身子,看见那个男孩已经牵着仙女的手了。他们开始练习S形的滑行,滑行区域慢慢地扩张,很快,男孩带着仙女,如同两艘快艇并排飞驰起来。旱冰场上的人群纷纷为其让道。不是男伴太高明,就是女伴太聪明,保润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仙女的进步如此神速,她大胆地张开一条胳膊,像一只飞鸟亮出翅膀,那翅膀坠下一条廉价的仿绿松石手链,沿途闪烁着一圈绿光。因为庆祝在旱冰场上获得新生,仙女的嘴里发出了一种奇特的欢呼声,呜,哇,呜,哇。

保润很窘,觉得四周的人都在偷偷观察他的反应。作为一个香椿树街的青年,他没有假充绅士的习惯。男孩冒犯了他,女孩背叛了他,他必须以牙还牙。不过,此处毕竟不是香椿树街,使用武力不文明,首先应该口头警告。保润有点急躁,横着身体走,像一个障碍物似的,挡住他们的S形路线,嘴里高喊着,你们搞什么?停住,快停住!他的路障设置不成功,口头警告被完全忽略,那男孩炫耀他的避人技巧,带着仙女轻巧地绕过去了。保润与男孩有过匆匆的对视,一眼认定对方来自城中优裕的家庭,有钱,没有胆。男孩唇边刚刚长出一圈胡须,鼻翼上沁了几滴汗珠,眼神无辜,神情忽而腼腆忽而自豪,这样一个稚嫩的男孩,自然不懂香椿树街的规矩,更不懂得什么是男人的挑衅。保润有点扫兴,无奈一股妒火烧到了脑门上,他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在那男孩头顶上拍了一巴掌,从哪儿冒出来的?鸡巴毛还没长全,就敢出来钓女孩了?

这次警告奏效了,男孩意识到什么,松开仙女的手,知趣地退到一边。保润知道自己惹祸了。果然又惹祸了。旱冰场上的沙沙声忽然沉寂,所有人都在朝这边张望,仙女汗涔涔的脸蛋已经涨得通红,她冲过来推保润,推不动,就低下头用脑袋来撞他,十三点啊?你在干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不是愤怒,是歇斯底里了,丢死人了,快滚开,我不认识你!

他好像一个宴会的主人,还没有举杯,便被宾客们驱逐了。保润怏怏地脱下旱冰鞋,坐在场地外的一个角落里,先是假装百无聊赖,靠着墙闭上眼睛,装睡。过了一会儿他醒悟过来,仙女根本就不会注意他,装睡没有任何意义。他又站起来,拎着鞋子走到栏杆边,默默地看着仙女他们滑行。既然已经沦为观众,他试着保持风度,为他们鼓掌。但是风度一样没有引起仙女的重视,她和那个男孩重新牵起手来,还示威似的朝他瞄了一眼,他们滑行的身影像一对标准的搭档,像一对初恋的情侣,更像一支箭,射穿了保润的心。保润承认自己是愚蠢的,他苦心经营的一点欢乐,一眨眼已经沦为羞耻,不是她的罪,便是他自己的错。此后,保润去上了一趟厕所,还去饮水机旁边喝了几杯水。两件事情打了岔,心情稍微有所好转。他决定放弃,结束这错误的一天。他用旱冰鞋敲着栏杆,对着仙女大声喊道,押金,记得把押金拿回来!仙女也许是故意的,她没理睬他。保润从她的书包里拿出可口可乐的瓶子,飞起一脚,瓶子朝场地中央飞了过去,你他妈的聋了?押金,八十块,记得拿回来!那塑料瓶子在旱冰场上滚动,几乎破坏了所有人的滑行,受害者纷纷用谴责的目光注视保润。仙女站在场地中央怒视着保润,大约过了两秒钟,她的手突然指向保润,大家别理他,她用尖锐的声音告知众人,别理他,他是井亭医院逃出来的疯子,头脑有病的!

保润苦笑了一下,没有反驳。这次他必须作出体面的选择了,他选择扬长而去。

讨债

他以为她会来,等了好几天,不见她的人影。

旱冰鞋的押金还在她那里。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来还钱,她不来,他便有了理由去找她。一个理由,价值八十元,也许很多了,也许太少,还不够成为一个好理由。仙女和八十块钱。两件事如此缀接在一起,成为一道黏糊糊的难题,他为此坐立不安,内心多次掂量,最后趋向于势利的那个答案。一切看她的态度,如果仙女对他好,八十块钱便不重要,否则,那钱不能白白给她,一分钱也不能少。

他为祖父开辟了新的散步路线,牵拉着祖父朝育苗重地走,走到一棵香樟树边,他把绳头拴在树干上,告诫祖父,你老实一点,在这儿转几圈,我到老花匠家里办点事去。

一丛高大的蓖麻和几棵向日葵掩映着老花匠的棚屋,墙上的那行警示标语也许是被仙女故意涂掉了,只保留闲人两个字,棚屋因此显出几分调皮搞笑的气氛,看上去那不像是老花匠的家,是仙女一个人的家了。屋后便是井亭医院的围墙,墙头上有残存的铁丝网,四周的水杉、刺槐和银杏树长高了,铁皮屋顶便显得越来越矮。油毛毡的顶棚上晾晒着一匾萝卜干,还有一只彩色的塑料风车,斜插在屋檐下,迎风旋转。一块旧花布经过拼凑缝缀,充当门帘,遮住了门里的主人以及杂乱的家居杂物,夹板门半掩着,门后传来一个老妇人不停咳痰的声音。

仙女的窗子沐浴着春天的阳光。那窗子有点特别,形状像火车车窗,扁扁的吝啬的一小块,窗玻璃一块透明,另一块模糊,是磨砂玻璃,上面还贴着新年留下的剪纸。有一只杏黄色的太阳帽挂在窗边,露出一个均匀的半圆形,窗台上堆着书、圆珠笔、头箍、梳子,一堆五颜六色的珠子链子闪着绚烂而虚假的光,还有一只大号的输液瓶,里面插了几枝粉红的月季,一只白色鞋垫很唐突地夹在月季花叶之间。这扇小窗透露了一个少女生活的基本信息,一,风华正茂,二,乱七八糟。

保润还记得那只白色鞋垫,屈辱的鞋垫让他联想起自己屈辱的遭遇,他和鞋垫一样,都是被她踩在脚下,随意使用,随意弃置的。他的脑子突然一热,骂了句脏话,随后他跳到一只倒扣的大缸上,朝屋里喊起来,仙女,你给我滚出来!

屋里隐约的音乐声沉寂了。窗后有人穿着塑料拖鞋沓沓地奔走,碎花布门帘掀开,是仙女的奶奶出来了。那老妇人白发零乱,神情凄苦,太阳穴上贴了一张膏药,眯着眼睛搜寻外面的声源。祖父也许在井亭医院太著名了,即使远远地站在香樟树下,老妇人也一眼认出了他,挖魂的?怎么跑这儿来了?她双手前摆,做了一个轰小鸡的动作,走,走,别上这儿来挖魂,这儿是苗圃,没你的魂。

祖父站在香樟树边,委屈地为自己申辩,我没挖,我好久没挖了,我五花大绑的,怎么挖你家的苗圃?

保润这时在缸上举起一只手,吸引老妇人的注意,他说,看这边!不关我爷爷的事,我找仙女,让她出来一趟。

老妇人打量着缸上的保润,脸上有了愠怒之色,仙女不在,在也不见你这种小流氓,看看,你还踩在我家水缸上?快下来,你把水缸踩坏了,要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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