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寒风凄凄,雨雪漉漉,西岭乱山残雪,一处庵堂隐没在山腰残白中。微曦,山雾迷蒙,山下一汪冬水冻霜凌雪,厚厚得蒙着严冰。两袭瘦削的比丘尼茜衣,晃在皓雪雾气间,分外幽清。
哐……哐……哐……木桶用力砸着,好不容易凿开一个冰咕隆。
“这些个尼姑算什么东西?天寒地冻,自己睡得暖暖的,竟叫我们洗衫劈柴做饭,感情他们不是来吃斋念佛,修道渡人,倒是来享清福的!”嘟嘟囔囔,一个小尼拂了把鼻子,哐当撂下木桶,蹲下身来,厌烦地翻着堆积成山的衣裳。
“算了,柳丫头,我们能捡回条命,已是万幸了。”面色清秀恬静,一侧的小尼俯下身,揪起一团僧袍,撂在洗衣石上,抡着洗衣棒用力地捶着,一双纤细小手冻得通红。
“六儿!”柳丫头皱眉,猛一回头,一副恨铁不成钢模样,竟是几许不耐地训道,“你莫不是真把自己当成马韵如,真当自己是尼姑,为那短命的小子守节吧?”
面色一沉,马韵如撂下洗衣棒,幽凄地盯着柳丫头,眸光腾着愠火又透着一股子哀怨,冷冷道:“莫忘了你是丫头,我是主子。还轮不上你来教训我。我……自有打算。”
脸窘得一红,柳丫头不甘失落,也撂下了棒子,回嘴道:“打算?什么打算?那张天锡虽只是个毛头小子,但好歹是个王爷,分明对你有意,来这儿两回了都,不见你半点表示。那秦国来的小子也一样,好歹是秦国使节的随员,分明答应可以带你我去秦国,你却……不就说说当年那点破事吗?有何大不了的!”
“秦国?”一记冷哼,双眸已腾起氤氲,马韵如冷吸一气,悻然道,“你究竟有没脑子?我们能活着到秦国?张天锡?你忘了我跟谁订的亲?他的侄子!乱了伦常,你我在凉国可有活路?”
心一虚,柳丫头避开迎面眸光,狠一抡棒子捶一杆衣裳,忿忿道:“我不管,我只要离开这鬼地方,都怨你,若不是你没出息,怎会累我日日受罪。我不管!”
眸光一敛,马韵如蹭地站起,玉立婷婷傲视群芳模样,若非这一身僧袍倒极具国母威仪……微抑下颚,垂眸一瞥,一丝蔑意从眼角悄然掠过,淡淡道:“我再没出息,也是你的主人,我生,你生,我死,你也活不了。往后这样的话,我不想再听你说半句。”
愠怒,柳丫头厌恶地一把推开衣裳和棒子,不服气地腾起,眸子燃着烈焰,紧逼着一步,两步,唇角浮过一丝狠戾笑意,冷厉道:“主人?没我护着你,你早死几回了。没从未婚夫那儿捞半点好处,他死却得在这破地方为他守节。你能逃得出吗?你指着你那挂名的姑奶奶发慈心放了你?做梦吧你,人家太皇太后做得过瘾,谁会想你!你就是若海说的……无……用……之……人!”
“你……”
啪……一记耳光,马韵如哆哆嗦嗦地紧了紧发麻的手指,泪蒙了目,唇角颤颤地说道:“当年若不是赶着救你,我怎会赶不及去临春坊救张重华?若他还在,有皇父护着,曜灵怎会死?我……我是世子妃,怎会沦落至此?”
搓了搓脸上的道道红痕,柳丫头厌厌地瞪了一眼,声放得幽空:“你救我那回,这一巴掌,算我还你了。”说罢,一把拂开马韵如,柳丫头紧了紧步子,怒冲冲地攀着石阶要上山。
肩被撞得一晃,脚底踩着薄冰一滑,身子一仰,噗通……马韵如仰面跌下冰湖,双腿不偏不倚地滑进了冰窟窿。一惊,刺骨冰冷浇灌,马韵如攀着窟窿边沿,慌乱地唤道:“柳丫头……”
回头一怔,柳丫头转身,疾腾了一步,便缓缓停住,微仰着下巴,勾起一道狠戾弧线,微扬声线道:“看谁没谁会死。你先等着,我上山拎完那桶衣裳,再来拉你。”说罢,哼着小曲,竟是几许欢快地攀上了山路。
“你……”浑身乱颤,惊恐不堪,脸色煞白,唇已褪得淡紫,牙床哆嗦得咯咯作响,马韵如紧紧攀着冰沿,使劲往上腾,无奈腿竟沉若万钧,拉扯不动。“嗯……”马韵如攀着肘子狠狠一腾,哐……肘下裂开一道缝隙,转瞬崩开,“啊……”一声颤音,柳腰、削肩、脖颈已哧溜滑了下去,刺骨寒冷。
“救命……救……救……命……”哆嗦,颤栗,虚弱无声……
腾地跳下马,望一眼冰窟,子峰急忙扯开皮囊,拿出一捆草绳,一头拴在湖边的枯树上,一头系在腰间,扑通跳进湖里。
眼,白光刺眼,鼻,窒息堵闷,口,呼呼灌水……身子如一片落叶沾了秋雨,飘飘直坠,死亡近在咫尺,完了,完了……腰间一紧,一股暖意,呼……一股凉气直逼心口,咳咳……呛得咳嗽不止,马韵如颤颤地扭头,只见自己倚在藏青肩头……
一手勾着纤细的脖颈,一手攀着草绳往岸上拽,子峰拉着马韵如上了岸。
“咳咳……”咳嗽,惊魂不定,马韵如坐在地上,双手抱肩,哆嗦不止,唇已乌青。
“没事吧?”子峰俯身瞅了一眼,又低眸瞧了眼湿漉漉的衣袍,道,“赶紧上山换身衣裳,大冬天可伤不起风。”
马韵如哆哆嗦嗦地起身,膝盖一抖,屈膝便坠了下来。一把搀住,子峰回头望望山门,问询般说道:“我……背你上山吧?”
颤颤摇头,牙齿咯咯乱颤,马韵如语不成语地说道:“不……叫……主持……瞧见,我……恐有……性命之忧。”
眉角一皱,望一眼乌青唇色,子峰一把抱起马韵如,蹭蹭几步……
“你……做……什么……”
稳稳地把僧袍抱上马背,子峰一腾身,一记扬鞭……
茅舍,柴堆,篝火……
马韵如蹲在柴堆前,哈气烘手,火光映得面色总算染了一点血色。低眸瞧了眼裹在身上的宽大袍子,鼻息间尽是陌生男子的味道,狂野中夹着一丝甘甜,双颊不由一红,马韵如起身翻了翻挂在一侧烘干的僧袍。
系着腰带,子峰从里屋出了来,瞧一眼四下,稍许尴尬,道:“情非得已,如有冒犯,还请马小姐见谅。”
一怔,马韵如微微一笑,道:“恩公说的哪里话,救命之恩,我……恐怕现在报不了。他日……这恩,我记下了。”
眸光一闪,子峰凑近,挨着坐了下来,凝眸道:“救命之恩万不敢当,我求姑娘的事,若姑娘能允,在下感激不尽。”
掠过一抹愁思,马韵如咬咬唇,几许犹豫,眸子一沉,似下了莫大决心,扭头道:“当年,颜儿和我见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的太皇太后。”
马太后?那张祚……可是他儿子。”一愕,子峰不由挪近,将信将疑地反问。
唇角一撇,马韵如扭头凝着火堆,漫然地捻起枯枝,拨了拨,道:“虽无血缘,确是有点乱。当年,我受罚,几乎日日打扫临春坊。那儿是马太后幽会的地方,……也是他……暴毙的地方。”
面色凝重,子峰幽幽望了眼窗棂,些许痴然道:“她……该……不会……为了情夫,杀了自己的亲儿子吧?”
一愣,马韵如回眸瞄了一眼,微微摇头,道:“她……自是不会,可……”
“你说张祚?”子峰敛眸聚神,道,“若是如此,那马太后该心知肚明,如何能由着他杀了自己的儿子?”
撂下枯枝,马韵如只顾凝着火苗,曼声道:“人世间的事,如何说得清楚?我也知孙大夫是冤枉的,马太后也知。可……那碗汤药的确有毒,谁下的药,没人知晓。当年,涉事的宫人都被赐死,我是皇家的准儿媳,又是马太后的侄孙女,才得免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