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赋止却已经不是原来的赋止。尽管他的模样和赋止一样,是一幅十六岁少年的清俊模样。
如今的赋止,面无表情,神情呆呆傻傻,忆骨走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丝毫不懂男女之别。
他不再色弱,能看清赤橙红绿。
他丧失了所有能力,成了一个废人。
他只是长着一张和师傅一模一样的脸,可他却不是师傅。
忆骨宛若疯了一般的躲在古经阁中翻阅古书,却始终找不出究竟有什么法子,能让此时的赋止寻回以前的记忆。
又是一日,忆骨在阁楼内翻着古书,他便乖乖得蹲在她身边,一动不动,只那双黑白分明的透彻双眸紧紧跟着她转动。
忆骨心中便生出无限怒意来。她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看着他,冷怒道:“我说过你需在太阳落山之前,将我给你的那本古经背熟。你不去背书,蹲在此处做什么?”
他眼中闪过一丝害怕,却仍旧倔强得看着她:“我背不下来,我想跟在你身边。”
“为何背不下来?你怎会背不下来?”忆骨依旧怒声,可眼中已隐约泛了红,“你是赋止,你是我的师傅,是普天之下最能干的人。这世间有什么事能难倒你呢?如今我不过是让你背一本古籍,可你却软弱成了这幅模样。”
“我、我不是赋止。”他愈加惶恐,将稚嫩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忆骨,是你将我创造出来的,你要对我负责……”
可不等他将话说完,忆骨已分外强硬得打断了他的话:“不,你就是赋止,你就是我的师傅!我花费这二十余年时光收集灵物,就是为了要将你复活。赋止,你要努力一些,努力成为以前的你。”
语毕,她已转身,姿态决绝。
只是走到门口时,忆骨又将脚步停下,微微侧头对他道:“极北寒地深处有上古宝物‘寒石’,你且准备准备,明日同我一起出发,去极北。”
栖梦同她说,极北寒地有‘寒石’,功效奇特,或许可以换回赋止丧失的那些记忆和能力。不管传言是真是假,她都要试上一试。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她怎能在最后一刻放弃?
第二日清晨,一身朴素青衣的忆骨便带着面带疑惑的赋止出了地宫,下了祁连山,一路向北而去。
一路疾走慢赶,忆骨同他说的话越来越少,偶尔同他说话,也是一副冷嘲模样。赋止跟在她身后,望着她的背影,一次次欲言又止。
他想对她说,他可以回家背古籍,她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只要她不要生气。
可她却没有给他说出口的机会,每每赋止想要同她说话,皆在她冷凝的眼神中,噤下声来。
时光飞快,如今他们已出了郑国,距离极北寒地越来越近。
这处荒凉冷湿地,分外萧条,连一处人烟都无迹可寻。忆骨与赋止赶路了这般长时间,他们身上的干粮已经用尽。可附近连果树都寻不到一棵。
天色渐暗,忆骨依旧疾步走着,赋止跟在她身后,已是精疲力尽。他终于出声叫住了她:“忆骨,歇歇吧……”
忆骨却头也不回:“这附近太过荒芜,等到天色暗了,只怕会有野兽出没。我们应该快些走,或许等穿过了这片荒地,前方会有村落。”
可这片荒地一眼望不到尽头,即便当真能穿过这一片,只怕天色也已是深更半夜了。
赋止轻叹一声,咬牙跟上,走到忆骨身侧。他侧头看去,却见忆骨的嘴唇已开裂,双眸之中亦带着浓浓的疲色。
她定是累极了。赋止望着她的眼神中,带上了一抹忧色。
果不其然,片刻后,只见忆骨脚下一软,身子便斜斜得向下倒去。赋止眼疾手快将她接在怀中,却见忆骨竟已陷入了昏迷之中,他伸手一探,才发现她的额头烫得厉害。
他赶忙将忆骨放置于地上,再将她的上半身抱在怀中,不断摇晃着她的身体。
“忆骨,忆骨……”他反复叫着她的名字,可忆骨始终未醒。
周遭天色愈暗,气温亦冷了下来。赋止将忆骨紧紧抱在怀中,又将自己身上的厚袄脱下,披在她胸前。
他与她紧紧抱成一团,以此来取暖。只是迷糊之间,赋止似听到耳边有人在说话。
“水……我好渴……”
赋止理智瞬间清醒,他赶忙将忆骨的身体略微提起,想了想,便从胸前掏出一把小刀,在自己的食指上一划,鲜艳的血液瞬间喷薄而出。他将食指往忆骨的嘴间送去。
大抵是感受到了这温甜湿意,忆骨本能得吸吮了起来。
她的嘴唇软湿,含着他的手指,这一幕竟让赋止突然浑身燥热起来。忆骨明明正在昏迷之中,却也让他觉得有些羞愧,他慢慢侧过头去,遮挡了脸颊上那片的滚烫绯红。
忆骨,忆骨,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得默念她的名字,只觉得胸腔之中,似被什么东西给填满了,让他浑身都充满了莹莹力量。
赋止不知自己是在何时睡过去的。等到他醒来时,忆骨已重新精神抖擞得站定在了他面前。
忆骨又恢复了一脸淡漠:“等穿过这片荒地,再行段日子,便可到达极北。我们需再走得快些。”
赋止应了是,站起身来亦步亦趋得跟在她身边。
只是未走几步,她又停下,对他轻声道:“谢谢。”
她说得极轻极快,快到赋止都来得及反应。他望着忆骨早已走在前方的身影,终于露出了一笑。
这笑极甜,极暖,就像是一个被父母褒奖的孩子。
半月之后,忆骨和赋止终于站在了极北寒地之上。
极北寒地果真不愧为世间最寒之地。此处一眼望去冰川绵延无尽头,迎面刮来的风锋锐如刀刃,刮在皮肤上,痛极了。就连脚下行的路,都是由千年寒冰所积成,分外难行,一不小心,就会滑倒摔跤。
忆骨和赋止浑身上下都包着厚棉袄,互相搀扶着手,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其间。
风雪铺天盖地袭来。他二人艰难行走着,也不知究竟过不了多久,终于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由九尺寒冰所组成的山洞。
赋止扶着忆骨入了山洞深处,二人依偎在一起,互相取着暖。
忆骨畏寒,她讨厌冬天,更讨厌下雪天。可如今她为了寻找寒石,在这般寒冷的处境下,也无一丝抱怨。
山洞很静,与外头狂风呼啸的恶劣天气宛若两个世界。忆骨靠在赋止肩上,闭眼细听,甚至能听到赋止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声。
忆骨抽了抽早已被冻得通红的鼻子,轻声道:“我讨厌冬天,是因为这个季节,会让我想起那对将我残忍抛弃的双亲。”
赋止微侧头,看着她优雅的侧脸,只觉心底猛地掠过了一阵酸涩。他微张唇,想要说些安慰她的话,可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我有时又在想,若是那对人没有将我扔在冰天雪地里,我这一生,该是怎样的无趣。”她的声音清冷又脆弱,还似带上了一丝似有若无的哽咽,“我就无法遇到赋止,无法遇到栖梦,无法遇到婳七,无法遇到阙久,无法拥有行走世间的能力,亦无法遇到……我想要的爱情。”
忆骨说及此,突得便抬起头来,双眼凝视着他,含泪道:“所以,赋止,你能不能答应我,待我找到了寒石,请你一定要恢复到原来的你,游戏人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你,答应会照顾我一辈子的你,好不好?赋止,你答应我……”
她的眼神之中夹着害怕、惶恐、期待……甚是还有一丝乞求。赋止回望着她清丽绝伦的脸颊,心底反复涌上的不知是心疼还是怜惜,他赶忙伸出手去擦拭她眼角的泪花,手足无措道:“别哭,忆骨,你别哭。”
那个夜晚,忆骨又与赋止相拥而睡,那小小山洞中二人相互融汇所传递出的热气,似乎能温暖整个极北寒地。
而,待到夜空之中的启明星还未暗下,赋止便已睁开了眼来。他侧首,看着依旧正在熟睡的忆骨,唇边便浮出了一个纯净若莲的笑来。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被她抱在怀中的胳膊,又脱下了自己身上的棉袄,披在了她的身上。旋即俯身,闭上眼去,分外轻柔得在她的脸颊上,印下一个淡淡的吻。
他将手悬浮于她的脸颊上方,在空中慢慢勾勒着她的脸颊,在心中对她轻声道:“忆骨,你这般畏寒,寒石由我去寻便好了,你在这儿等我回来罢。”
而后,他起身离开,再无留恋,一头便扎进了宛若剜刀的暴风雪中,目光坚定得向着极北最中央进发。
刺骨的风刮在他身上,从一开始的森森疼意,逐渐便过渡到了毫无知觉。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走到了何处,他只知道目的地还未到,他还需走,不停地走,走到那处盛放着寒石的深塘内,才算是完成了任务。
可是他走了这么久的路,却依旧没能发现那口深塘。他想要伸手揉揉被结上了冰的眼睫毛,可直到他抬起手来,才发现自己的手上早已被寒风吹出了几道口子。
鲜血混合着鹅毛雪,在手上结成了冰,可他却连一丝疼意都无。
他可能要死在这了。赋止心中如是想着。
可他却不后悔,因为此行是他独自一人来的,忆骨并没有涉险。念及此,他竟又笑了起来,纯纯粹粹的,单纯得为忆骨没来而感到高兴。
从他被创造出来到现在,并没有什么梦想,也没有什么遗憾。
他唯一的念想便是忆骨,只要忆骨安好,就算他就此死了,也没有关系。
其实他觉得,忆骨这个名字并不大好。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名字未免卑贱。但是他却十分喜欢这名字。
忆骨,忆骨,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听。
赋止双脚木讷得走着,早已感受不到耳边的狂风呼啸声。他便靠着在脑海中回想着忆骨的一颦一笑,来保持大脑的清醒,尽管眼前的光线,已经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直到他被一块大石子儿狠狠一绊,身子便飞摔了出去,落到了前方的一口温泉里,落水时还溅出了无数飞花。
温泉极暖,半时辰之后,赋止终于重新恢复了理智。
他惊喜得望着这处温泉,脑海中瞬间反应过来,当即一个扎水,便扑入了温泉底下,细细摸索着。
果不其然,待他摸到一块散着灼人热气的石子时,赶忙反手一握,将石子紧紧攥入手心。
等他浮上水面,摊手一瞧,只见手心石子通体雪色,散发着温润光泽,分外夺目,不是寒石又是何物。
巨大的惊喜瞬间笼罩上了他。他飞快起身,离了这处温泉,朝着来时的方向飞快奔去!可他却未曾料到,他的身上衣物被沾上了温泉水,所有不过片刻之间,他便感到双脚似已和这湿润衣物一同结了冰。
在他们出发前,栖梦曾反复交代过,寒石泉不可怕,可怕的是极北的诡谲天,那般寒冷,并非常人所能忍受。
而眼下,赋止只觉得行走越来越困难,眼前世界亦是愈加模糊起来。在昏迷之前,他脑海中唯一浮现的念想是,未能将寒石亲手交给她……实在是太遗憾了。
从他被她创造出来到他倒下的这一刻,一共三个月零九日。
而他终于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遗憾,却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实现它。
等到忆骨清醒时,身旁已没了赋止身影。她看着自己身上的棉袄,稍加思量便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等她在一处冰天雪地之中寻到他时,他的身体已和快要和地上的厚冰结成一团。她花费了极大力气才将赋止从厚冰中撬开,随即咬紧牙关,将赋止一路拖了回去。
等赋止清醒过来时,他置身在了一处客栈里,他的双腿已废,冻废的。
忆骨坐在床边,一口一口为他喂着极苦的药。她与他皆没有说话,只有汤勺与瓷碗的碰撞声,在二人的耳边伶仃作响。
直到一碗药入了腹,忆骨这才抬眼看他,神情晦涩不明:“若你不单独行动,你的腿就不会失去。”
赋止傻呵呵地笑着,眼中夹着一层歉意:“对不起,我……”
“为什么要道歉?”忆骨突得站起身来,目光冷凉得看着他,“你这样做,莫不是想要引起我的心疼,以此忘记你是个百无一用的废人吗?”不等赋止说话,她又道,“可你顶着的是我师傅的脸。你若是想配上这张脸蛋,就该好生努力,莫要当一个靠着这张皮囊向我乞怜摆尾的废物。”
语毕,她夺门而出,将客栈房门重重闭上。
赋止望着门方向,久久无言,百般情绪终究化作一个浓浓叹息,消散在了空气里。
第二日,忆骨便将一个新制成的轮椅推进了他的屋内来。她默不作声得帮赋止整理好衣物,将他搬上了轮椅内,这才推着他,一路重新回到了郑国。
回了郑国后,她却也不带他回祁连山,反倒是一路南行,又回了郑城。
这几日来,忆骨的话愈加少了。有时她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即便赋止同她说些什么,她也毫无回应,仿若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直等到她推着赋止的轮椅回了郑城,她才终于有了些反应。尽管面上神情依旧淡漠,可眼中总算多了一丝温度。
这日,她缓缓推着赋止的轮椅,踏进了一方刚租下的小院内。
此时已是春去夏初的季节了。头顶日头正好,温暖适宜,偶有微风吹过,分外和煦。忆骨蹲下身来,在赋止身旁,伸手不断敲打着赋止的双腿。
赋止望着她白洁的脸颊,并未说话,反倒是忆骨开了口。她道:“你的腿受了极寒才会突然瘫痪。若想治好你的双腿,需要火炼膏。”
“火炼膏只有郑城内有。我已至信于栖梦,帮我寻找火炼膏的下落。”忆骨继续道,“在未有消息之前,你我便在此住下,安心等消息。”
赋止轻轻应下,便又沉默。只是在忆骨转身回房前,他却突然叫了她:“忆骨。”
忆骨回头,淡漠得看着他。
赋止掩在袖下的手松了又紧,终是嗤笑一声,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在未来的某天,你的师傅回来了,却跟我一样成了废物……你可还会喜欢他?”
忆骨面无表情得转回头去,凉薄声音传来,毫无温度:“师傅他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个废物。他是世间最厉害的男子。你莫要诋毁他。”
直到忆骨入了房内,赋止抬眼,望着蔚蓝天空。只是唇角,终是缓慢勾勒出了一个嘲讽的笑意。
可未曾等到栖梦的回信,忆骨和赋止下榻的这方院落已提前迎来了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