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付府早已物是人非。昔日富甲的四方大院,如今已是一片萧条模样,空中透着沉沉死气。付老爷早已入土为安,如今的当家乃是当初的大少爷,大少爷告诉他,三十年前父亲死后,所有姨娘都已回了老家。
云生和栖梦反复打探,终于弄清柳氏的家乡。又是一路快马疾走,他们终在江州的桃花镇上,寻到了她。
而看到她的刹那,云生便明白了一切——只因她明明应是老妪的年纪,可她的模样,却依旧年轻貌美,珠圆玉润,连一丝皱纹都不曾有。
因为她的娘亲因调转时空,成了个不会老的怪物,所以生下的他,注定也是个怪物。
彼时,柳氏正半躺在家中院前躺椅中,半闭着双眼晒太阳。不经意间,她便看到不远处的云生和栖梦,她的脸上现出慌张,颤颤巍巍得站起身就想逃走。
云生大步走上去,紧紧抓住柳氏的手,颤抖道:“原来如此!原来你真的不会变老!”
柳氏浑身颤抖,眼神闪躲,嘴中反复重复道:“不,不是的,不是的……”
云生闭了闭眼,开始冷硬质问:“难道当初你将我抛弃之时,便从未想过要给我一个解释吗?”
他质问她一遍又一遍,柳氏却始终没有解释给他听,她只是一味的颤抖,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未曾对他讲,从头到尾,她一直都是这样懦弱的一个人。
云生失望至极,他转身正打算离开,身后柳氏却突然叫住了他:“云、云生,你且等等……”
他闭了闭眼,总算停了脚步,柳氏一路小跑到他身前,怯懦得看了眼云生,又看了看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栖梦,她咬紧唇,目中夹杂着祈求对栖梦说:“灵空师栖梦,你,你可否随我来一趟……”
栖梦看了眼云生,终于点了点头,随柳氏去了她此时的家中。所谓家,不过是个简陋木屋。柳氏从衣橱底拿出尘封已久的一个木箱,而后郑重得递给栖梦,她眼眶开始泛红,轻声说:“当初我请你调转时空,起初我尚不懂什么是报应,直到我诞下云生。呵,原来我的代价是夫离子叛,孤独终老……我亏欠他的,都在这里,烦请你代我交给他。”
栖梦接过,是个沉甸甸的箱子。
那日,栖梦和云生一起离开。只是行至半路,栖梦将箱子转交给他,又问道:“你可还要调转时空,回到过去?”
云生却仰头望着苍茫天空许久,终是低声道:“逆天而行,终究不妥……还是罢了吧。”
告别栖梦后,云生打开木箱,却见里面摆放着从小到大的衣裳,和众多被孩童所欢喜的礼物。原来这是柳氏在他每年生辰时给他备下的礼物。
可惜这份礼物又有什么意义,又能改变什么呢。
云生正打算将这木箱扔了,可斜眼一瞧,便望见底下藏着一封信。他将信抽出,翻开——这竟是一封遗书。
月夜凄清,他连夜赶回柳氏房前,敲了许久的门,却始终无人应答。
云生脸色越加难看,他猛地一撞,终于将门撞开。他走进屋内,却见房内木床上,她正闭目笔直躺着,只是胸口再无呼吸起伏。
他站在门口,浑身呆滞许久方回过神。他闭了闭眼,迎着头顶凄寒的月色,仔细阅读着她给他的这封信。
她说,她其实很后悔当初那样对待自己的第一个孩儿,彼时她才十七岁,第一次做娘亲,可生出的孩儿却被人唤作怪物……所以她才会做了那样的错事。
事后她心中很难受,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弥补。
她好几次都偷偷跑去横水镇看他,看他扶着栏杆练习走路,看他被人扔小石子嘲笑,云生十岁生辰那年,是她给了奶娘钱,让她给他买了桂花糕和烤鸡,以及那块刻着云生二字的玉佩。亦是她偷偷给老爷下了村中偏方,再让所谓的道士上门做法,用事先串通好的理由来接云生回付家,如此,云生才得以顺利让苏晚逃过和那痴儿少爷的婚事。
她并没有错过他的成长,可她始终不敢出现在他面前。当初是她酿下的祸根,她哪里有颜面来见他。
老爷死后,她被遣散回老家,日子过得极苦。
因为她不会变老,所以她被人当成怪物泡过猪笼,险些丧命;她辛苦存下的所有值钱家当全被村民给抢走,就连靠刺绣辛苦攒了两月的银子也被村上恶霸给夺了去;她总是在睡梦中叫云生的名字,每个夜里,辗转反侧到痛哭出声……
她害怕看到他仇恨的眼神,所以一直都不敢面对他。
可终究,她还是在临走之前,见到了他最后一面……她的一生已是无憾。
云生的手颓然落下,手中那张薄薄的信纸瞬间翩然飞远。他的脑海中又浮现起十七岁那年,奶娘送他离开时对他说的话——“云生,你要去看看你的娘亲,莫要再恨她。”
可他却始终没有去看她,他甚至连一声娘亲,都未曾叫过。
云生颤抖着双唇,重新走到她的遗体前,终是对着她,重重地跪了下去。
第二日,云生将她厚葬之后,便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他去三江当过雕刻艺人,也去大宛作过擦桌洗碗的客栈小厮。一年之后他才又回到江州,看望苏晚。
只是在离开江州时,他却无意中遇到了染了怪异风寒的墨绝世子爷。云生出手帮忙治好了他,墨绝见他孤身一人流浪,干脆便将他一起带回了国公府,做一个打杂的小厮。亦是由此,他才在机缘之下遇到了忆骨,并得知她的下一站会是洛阳。
而他之所以跟着忆骨来洛阳,不过是,为自己寻了一个顺当的理由,好去洛阳偷偷看上付子敬一眼……
窗外的日头越加毒辣,斜斜地透过敞开的窗户打进房内,在地板上拖曳出一道极长的光影来。忆骨和付子敬静坐在桌子两端,一声未出。
云生闭了闭幽深的眼眸,对付子敬哑声道:“这便是我的故事,子敬,你若是还要坚持己见,闻了这抹香,为父……就算死,也要阻拦你。”
这一声‘为父’,终于让付子敬惊醒过来。他缓缓站起身来,一边摇着头一边向后退去,嘴中却慌乱道:“不,不会的。我的母亲是个贪财之人,我的父亲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才不会是你,怎么可能会是你!你骗我,你定是在骗我!”
说及最末,他已是对云生怒吼而出。旋即,他转身便夺路跑出,消失在了视野中。
云生愣怔得看着付子敬消失的方向,只觉如鲠在喉。
“原来这就是你的故事。”忆骨终于发了声,她慢慢站起身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她看了眼被付子敬撞开的门扉,又道,“付子敬不会闻下这抹香,你且放心。”
云生侧头,姿态恭敬得垂首轻声道:“破坏了姑娘的生意,还请姑娘责罚。”
忆骨轻摇头,提步便迈出了门去。云生见状,恭恭敬敬得跟随在她身后。她清丽的嗓音不疾不徐道:“龙血树已经是我的了,你无需自责。云生,我喜欢你的故事。或许你也应该向我求一味幽梦香,好在百年之后,能在梦中和你的苏晚永远在一起。”
“谢姑娘美意。”云生轻声回道,“可我却不想再缠着她,她的下辈子,下下辈子,值得更好的男子陪在她身边,与她白头偕老。遇到我,是她命中的劫难……我不该再继续自私下去。”
忆骨脚步瞬间顿下,冷凉的眸子之中迅速闪过一丝迷茫。她望着眼神一片姿态正好的鹅黄野花,许久,才怔怔得轻声道:“师傅,忆骨费尽心机想救活你,这对你而言,是否也算是一种自私……”
“忆骨姑娘,”云生在她身侧轻轻唤她,“此时已快过晌午,云生去为您备些饭菜。”
而云生前脚刚走,另一道人影便踏进了屋来。“忆骨,此事可了了?”景吾踏阳而来,站定在她身侧停下,低头笑看她。
忆骨回神,目光冰凉看他一眼,道:“龙血树已经到手。随时都可离开。”
“如此甚好。”景吾挑唇一笑,俊俏脸上瞬间变增了三分邪气,“明日你我出洛阳,回郑城。此行不急,你我可以慢慢赏玩。等到了郑城,有的是让我们操劳的事。”
“可以。”忆骨应是,旋即微侧着脑袋看着他,眯眼道,“可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了引起我的注意,你倒是花费了一片苦心。”
景吾唇角的笑意加深,眸中亦染上了点点笑痕。他略低下头,在她耳边道:“你想知道我是谁?可我却仍不想告诉你。”
忆骨冷冷看他,不发一言。
可他却又笑道:“不过是时机未到。撇开我的身世不谈,我能帮你集齐所有灵物,让你得偿所愿。”
她的眸色一凛:“当真?”
“从无二话。”
忆骨垂首看了眼他左手上那颗流光溢彩的定魂珠,半晌,终是凉凉一笑。她复又抬头,与他四目相对:“此乃君子之诺。”
当日夜晚,忆骨收拾了细软包裹,正打算与云生作别。可她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她走至前厅,却见前厅灯火通明,已是被布置成了灵堂。
‘薛瑶’,也便是更换了容貌之后的柳依依,死了。
忆骨垂首瞧了眼自己身上的艳丽红衣,转身欲离开,可迎面便撞见了面如土色的云生。
他从远处颤步而来,一直走到她面前停下,方哽声道:“子敬他,皈依佛门了……”
忆骨静静得看着他,目光之中泛着点点柔意。她轻声道:“这或许是他最好的归途。”顿了顿,她又道,“云生,我料你定不会留在我身边太久。眼下,你打算留在此处,还是……”
云生将脸埋在袖中,口吻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他说:“我打算要回江州,去看看苏晚。”
第二日,忆骨与他,就此别过。
忆骨背着细软随着景吾一路南上,踏上了前往郑城的路。而云生,则一路南下,回到了江州。
江州有座桃花镇,镇上有片桃花林。桃花林中,夜色甚美,十八岁模样的云生依偎在半老的苏晚肩头,二人一起仰头看着夜空繁星,姿态从容,一如当年。
而三日后的夜里,云生便又收拾了包袱,踏着月色,静静得离开了她,离开了他深爱一生的女子,继续开始自己的漂泊。
苏晚已经完全老了,她的身体越来越颓败,时光匆匆间,她已是垂暮古稀,他不能再在她身边太久,以免让别人起疑。
只是那年之后,每年三月桃花开时,云生便会回来桃花镇,与她陪她一起看桃花。而桃花凋谢之日,便是他离去之时。
两年后,十六岁的云生回来看她,她缓步走着,与他一起去桃花树下喝果子酒。
六年后,十岁的云生又回到她身边,他的个子和佝偻的她变得一样高,他的双手变得稚嫩,但依旧挽着她的手,就像三十年前她挽着他时的亲昵姿态。
时光匆匆,又过五年,他已是幼童模样,他又来到桃花镇,可看着苏晚那张垂目古稀的脸,他却已想不起来自己是谁,自己为何要来见她。
他慢慢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拉住她的手,稚嫩又轻声说:“我不记得自己为何要来见你,可我知道,我一定要来见你。”
苏晚闭上眼,脸上皱纹舒展:“云生,云生,今年桃花又开了,不如多呆几天再走罢……”
又是一年桃花开,晚娘佝偻着身形来到桃花林,却见远处有个漂亮的女子,怀中正抱着一个新生婴儿,像是在等人。
这女子模样秀丽,眉眼之中带着一股别样的俏皮,气质很是不菲。
晚娘慢慢走到她身边,看到怀中婴儿的双眼,她浑浊的双眸笑了笑,心中已了然。她从这漂亮女子手中抱过他的身体,就像许多年前,他抱她时那般的温柔。
只是正待离开时,这女子却对她道:“晚娘,你可想漂漂亮亮得走?我是易容师婳七,我可帮你重新易容成你年轻时的模样,不收你银子。你看如何?”
晚娘却对她露出一笑,明明是这般苍老的模样,可这笑却夹着一份天真,一如当年。她温婉道:“谢谢姑娘好意,可我却喜欢我此时的模样。就像看到了当年的云生……”
说话间,她的双眼之中蒙上了一层淡淡水气,可她的嘴角依旧笑着,并与她挥手作别。
她抱着怀中婴儿,走在桃瓣路上,一步一步,这样缓慢。她想起她与他此生的痴缠,想起他对她的这份隐秘而伟大的爱情,轰轰烈烈,却又细水长流。
入了家门后,她将他抱置在床上,自己亦上了床,她侧眸看他,浑浊眼中便流出了泪。她紧紧抓住他小巧的手,终是慢慢闭上了眼睛。
只是隐约之间,她似乎又听见他在他耳边轻声叫她。阿晚,阿晚,一声一声,这般温柔。
纵然生离别,却能死同穴。她终于又能和他在一起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