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接下去的日子,她便更怯懦不敢找他说话。只敢每日清晨偷偷跟在他身后,也不敢让他发现。她其实很喜欢他走路时的背影,坚韧挺拔的身姿,瞧着当真好看极了。她偷偷跟在他身后,一晃便是三年。直到那日他走得急了,她不小心将他跟丢,等到她转回身来时,便看到前方不远处柳依依婷婷袅袅得和付子敬站在一起,花开碧影,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缘分向来不能强求,她笑着安慰自己,只要能远远看他一眼就好了。只是她转身离开时,鼻子却莫名酸得厉害。
再接下去,便是及笄礼。她终于鼓足勇气去找了他,她总害怕他会责怪他三年前的那段任性事。当时她害得他险些丧了命,是她对不起他。不过幸好,幸好他没有再提及,只是神色平静得教导她该如何制作百草香,她一一按照他的遵嘱做了,最后果真做成了这味药。她开心极了,这是她在他指导下完成的第一味药,总算了了三年前七心散的遗憾。
及笄当日,天气晴好。可她却总觉得有什么事将发生,心中惶惶不安得厉害。她的预感一直很准,果不其然,在及笄礼上,最终还是出了事。
可她却始终没有料到,付子敬会为了他走上台来,他明明可以不用那么做。可他却对她露出了一个自信的笑意,而后朗声道:“子敬愿以身试药,百草香抑或千草毒,一试便知。”
烈日之下,她眼睁睁得看着他仰头吃下那颗药,又眼睁睁得看着他偌大的身躯缓缓倒在地上。所有人都惊慌起来,全场乱成了一团。柳依依大哭着冲了上去,将他的身体抱在自己的怀中,薛瑶依旧傻傻得立在原地,不明白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直到父亲薛自城走到她面前,狠狠得甩了她一个巴掌,她的脑中终于有了反应——是了,是了,她制了一味药,一味及笄所需的药,可她却做成了毒药。
她愣愣得看着父亲,耳窝被这一巴掌震得发疼,可她只注意到了父亲看着她时,眼中的失望与决绝。父亲其实从小都对她极好,可她却一次次的让他失望,她真是个罪人。
所有人都围着昏迷的付子敬,赶去了救治房,很快的,偌大一个操场,便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浑身虚脱得转过身去,是她害了他,也是她让父亲这般失望,不,不能这样,她要补救,她要让所有人都明白,她薛瑶是可以为薛家做些有益的事的。
她想起治疗千草毒需要雪莲,而药房已经没有了这味药。她心中终于升起一股信念来,她匆匆得换了套便捷的衣裳,随意收拾了些细软,便驾着汗血宝马向着汴州而去。汴州有座雪山,山顶常年积雪,盛产雪莲。只要拿到这朵雪莲,付子敬一定能原谅她!
她朝着汴州没日没夜得奔跑,她也不知跑了究竟有多久,她只知道只要一停下,她便会想到付子敬脸色煞白的模样,都是她害了他,她怎能再浪费时间去休息睡觉。她被梦魇所困,每日只匆匆小憩一个时辰,便又埋头赶路。等到她终于站在了雪山地下,她方松了口气,那匹宝马更是累极,可却好似能感到主人的焦急心情,更是拼命奔跑,直到了目的地后,四条腿才一软,倒在了地上,累得再也站不起来。
薛瑶吃了干粮,换上厚袄,独自一人便进了山,翻过那么多的陡坡,越过那么多的尖峰,她总算站在了山顶,摘到了雪莲。她握着那朵雪莲喜极而涕,哭成了泪人,她终于能救他了,他一定会原谅她!
等她下山时,却在山底遇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出乎她的预料,那人的脸长得甚是清秀,与他的乞儿装格格不入。她将自己的袄子给他穿上,他却突然看着她,目光灼灼:“婉婉,你终于回来了。”
可她不是什么婉婉,她将身上银子给了他许多,这才策马,重新往薛府赶去。
等她再回到薛府,已是半月之后。到了门前,她紧闭的神经终于放下,连日来的疲惫在此刻悉数爆发,她只觉头疼欲裂,浑身都散发着剧痛。
隐约之间,她似远远看到柳依依迎面而来,她终于放了心,将雪莲递给她后,便失去了只觉。
等她从昏迷中醒来时,却发觉周围环境潮湿阴沉,空中还弥漫着一股腐湿之气。只有墙壁上一盏幽暗烛火勉强将这四方之地照出一抹亮。直到许久之后,她才明白,原来,她被关入了暗牢中。
身上每一处关节都在叫嚣着痛意,肚子更是饿得厉害。
大脑一片混沌,直到许久她才回想起来,她去了汴州摘了一朵雪莲,前后赶了十天十夜的路,汗血宝马已经快坚持不住。不过幸好,幸好她做到了,她终于成功摘到了雪莲,用雪莲榨出的清汁可以救大师兄的命,是她害他中的毒,所以这个过错该自己去弥补。那么大师兄呢,大师兄究竟有没有被救活?
这个问题在她脑中不断盘旋,她已顾不得去探究为何自己会身处牢笼,她走到监狱旁,对着看守监狱的小师弟问道:“付师兄怎么样了?”
那小师弟见薛瑶醒了,赶忙一路跑过来,看着她脸色困难地说:“大小姐,付师兄吃了柳师姐送来的药后,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是,就是……”
闻言,薛瑶心中生出了几分冷,她愣愣得看着小师弟,脑中一遍遍回放的却都是当时自己策马奔腾去摘雪莲时的模样,是不是没有人会关心这雪莲是从哪来的,大家只关心这雪莲是由何人所呈上的吗?
“就是大小姐您,你的境况很不好呢。”这小师弟又说,“上次及笄礼上,您犯了大错,而后还畏罪潜逃了半月之久,前几日师伯下令要将您关入暗牢,三月之后才能放您离开……”
畏罪潜逃,原来,她这般努力的去摘雪莲,是在畏罪潜逃啊……薛瑶呆滞了半晌,许久后,才低下了头去,吃吃得笑了。只是笑声,倍感荒凉。
她以为只要她努力,就一定能得到大家认可的,所以从小到大,她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她以为只要真心的对待一个人,他一定也会发现自己的好,所以她才愚蠢到想要制造独处的机会,好好表现,妄想能让他多看自己一眼;她以为古训所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乃是真言,所以犯了错,她便努力去补,哪怕再难、再苦,她也没有半句怨言。
可是,可是为何所有的她以为竟全是错误的。
她以为她努力就能得到大家的认可,可却是无论多么努力,那些功课任务她依旧是一知半解;她以为只要对他好,他便能多看自己一眼,可却是自己每次都让他陷入险境,生命垂危;她以为自己犯了错,努力弥补总能得到大家谅解,可到了最后她才知道,原来,没有人在乎她是怎样努力得在弥补过失,没有人在乎她究竟是怎样的自责,更不会有人看到自己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了多少,他们只知道,你犯了错,犯了大错,罪无可恕!
那一日,天气阴沉得可怕,她浑身剧痛得缩在牢房中,目光呆滞得望着墙壁上闪动着微弱光芒的烛蜡,静静出着神。
其实,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呢。她在心里默默地想,至少不会再有人嘲笑她记不住配方,老师们也不会因为不耐烦而嫌她总是一个问题问十遍。她知道从小到大大家都在议论自己,议论自己总是撒撒娇就能将过错掩饰过去,可只有她自己明白,只不过是老师们不想再为难自己罢了。她从小时候起记忆力就极差,全然不像父亲或是母亲那样聪慧。
她每天都静静得坐在牢狱角落,透过天窗看着头顶日头东升西落,一天一天,眨眼间便过去了。偶尔看守监狱的小师弟也会来对她说些外面的新鲜事,大抵是瞧她这样闷,便好心来开导开导她。
一直到了三月之后,她才出了牢,外面的阳光刺眼,她刚踏出地牢时,双眼忍不住刺痛了一阵,眼泪便毫无预警地流了下来。她不动声色得用袖子抹去,这才挺直背脊走回了房间。可当天下午,付子敬将和柳依依大婚的消息还是通过下人之口传入了她耳中。
她的脸色瞬间苍白,脚步跌跌撞撞得重新回了房间,只觉浑身都好似浸入了九重冰天中,冷气直透骨髓。这场婚事,她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若是她晚出狱几日,那么是否等她出狱时柳依依已成了付夫人了呢?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她好累好累,累到连心跳都缓了下来,累到她连去向付师兄说声新婚欢喜都这般困难……她再也不要喜欢他了,再也不要喜欢任何一个人了,原来喜欢是这般痛苦之事,可笑她还苦苦期待了十余年!
她愣愣得坐在梳妆台前,隐约之间感到脸上有湿意弥漫,透过铜镜方恍然惊觉,竟不知何时,她已落了满脸的泪。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恍惚间又想起三年前在九重山时的情景。付子敬就沉睡在她的身边,她甚至还伸手抚摸了他的脸庞——那竟是她与他相隔最近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