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出了山洞口,他便看到薛瑶手中拿着淌着鲜红血液的匕首,而她的脚下,是一条已经死亡的毒蛇。见到子敬出现在她面前,她看着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惧意,瞧上去让人想要怜惜。
付子敬正要冷斥,可恍然之间,眼前徒然一黑,脚下一个趔跌,险些就要摔倒在地。他的脸色惨白,可嘴唇却呈现出了青色,眼窝亦已成黑色,薛瑶脸色一变,眼疾手快得冲到他身边,勉强接住他昏沉的身体,她看着他,焦急问道:“师兄,你中毒了?”
他的眼前已是一片模糊,连话都已说得不利索,许久了也只能断断续续道:“你……回府……找人……”
话未说完,他终是双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这期间也不知经历了什么事,他只知道,等他再睁开眼时,他已躺在了自己的房间里。而窗外的天色已经很黑,想来已过了子时。而在床头边心急如焚等着他苏醒的,正是柳依依。她的脸色看上去十分憔悴,大抵是熬了许久的夜,此时见他终于醒来,当即眼前一亮,看着他兴奋道:“你终于醒了,真好,真好……”话未说完,她的眼中便泛起了湿意,某种泪光点点,好不凄婉,她又说,“子敬,子敬,你可知我有多担心你,若你当时不答应帮她去摘蚀心草,那么也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的。小师妹她怎能如此任性……”
他皱了皱眉,问:“薛瑶可有事?”
“她可好了,依旧吃得香睡得饱,连一眼都未来瞧过你呢。”柳依依说及此,又顿了顿,又笑着补充道,“此事并未让组长和老师们得知,你且放心。”
付子敬眉头皱了皱,但又很快隐去,只是随口说:“没事就好。”
末了,在柳依依搀扶下喝了药,这才又躺下。
等到完全痊愈已是一星期后,而等他出来时,再见到薛瑶时,却发觉薛瑶瘦了许多。他虽诧异,却未过问。只是等到了药试那日,薛瑶却依旧没有做成那道七心散。药试之后,付子敬又去见她,可她却避而不见,将付子敬隔在了门外。
他对她果真生出了几分失望,也许她只是仗着自己是族长之女,便不愿对药学下苦功,想来当时说要做七心散,也不过是突然来了兴致而已,想到便做,想不到便不想做了。当夜,他闭上眼,眼前出现的,皆是他在蛇洞之外晕倒时,她看着他的那道目光,夹杂了担心,害怕,惶恐,她为什么要怕,是怕自己出了事,族长和老师会找她质疑吗?
念及此,他不禁失笑,也许从一开始,他和她便不是一个阶层之人,他确实不该妄想去教导她如何为人处世。
自此之后,他再也不曾主动找过她,而她亦然。
只是从那时起,付子敬每日早晨去后山抓药时,都感到身后有道人影在跟随他。日复一日,从未停过。彼时,他觉得好奇,故意躲在角落等那道人影走上前来,可总是无处可觅。而时间一久,他便感觉出了对方似乎并无恶意,才慢慢放下了心。
一直到了有一日,他在后山中走得有些深了,那道人影大抵是将他跟丢了。想了想,他干脆原路返回去寻,而刚走出后山,便见不远处站着婷婷袅袅的柳依依。
付子敬心中微微一动,好似隐约之间心中莫名涌出一丝失落之感,可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心中会作此感觉。他别过眼,再次看向柳依依时,脸色已带上了一丝柔意。他对她说:“原来一直跟着我的人,是你。”
柳依依脸上有瞬间的错愕,但很快便笑着迎了上来。她的声音柔柔媚媚,很是动听。她说:“子敬,我只是担心你再次遇到什么危险,若是,若是像三年前那样,又不小心中了蛇毒,可该如何是好……”
她的眼神柔弱,看着他的时候满是担忧,瞧上去便让人觉得心疼。
付子敬看着她许久,看着她此时的如花美颜,看着她眼中的担心,双眼久久都没有移开。他一直都明白柳依依对自己是抱的什么心思,可他却从未给过她回应。男女之情非儿戏,他不愿轻易对谁许下诺言,可柳依依,确实待自己极好,好到挑不出一丝瑕疵。
可他的眼前又浮现出薛瑶的模样,这三年他和她的交流极少,见面不过点头一笑,他的唇边挑起一个似自嘲又似放开的笑,有缘无分,不过如此。
他让柳依依先回府中,自己则继续转身进了后山中。
这一年,乃是柳依依和薛瑶的及笄之年。按照习俗,学习药术的女子必须要在及笄礼上献出自己亲手做的一味药,得到老师和长老们的肯定后,才可将名字刻入主谱中。
这是祖辈上几代流传下来的规矩,无人能破例。
因此,为了在及笄礼上拿出好药,薛瑶和柳依依皆是铆足了劲收寻药草和古书,研磨记录,好不专心。成人礼甚是重要,若是交出的答案长辈们不满意,那是极丢脸的事,更重要的是名字无法记入主谱,相当于是被薛家所抛弃。
付子敬去柳依依处看望了许多次,见到每次柳依依皆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也便对她放了心,而脑中便控制不住得浮现出了薛瑶的模样来。他想,薛瑶是否已经收集齐全了药材,是否已经再开始研磨,是否已经一切都打点妥当……
月凉如水,他皱紧眉,脚步下意识地再次走向了薛瑶的房间。尽管夜色已渐深,可她房中依旧是一片灯火通明。他皱紧眉,想要走上前去,可双脚却不听他的使唤,好似被固定在了原地。
只是如凑巧般,薛瑶的房门恰在此时打开来,于是就这般,薛瑶的双眼对上了他的,四目相对间,时光好似刹那间停止了流逝。
薛瑶的模样越来越灵动,她的眼睛很好看,明亮中灵气婉转,让人难以忘记。那是内在灵魂的光芒,透过心灵的窗户向外散发,迷人极了。
可此时,她看着他,眸色却暗了下去。片刻后,才又对他强颜欢笑一声,问他:“你怎么来了……”
付子敬望见那眸光,自嘲一笑,语气亦变得僵硬:“无事,巧合路过。”
语毕,再不顾薛瑶是何模样,他转身离开得干脆。
时间流逝,转眼月余。距离及笄礼已经越来越近。
这期间柳依依来找过他几次,她说她的那味药已经制好,只等及笄礼上拿出给长老过目即可。付子敬点了点头,以示赞赏,可心中却又不自觉得想到了薛瑶。
她自小都不愿好好用功,此次及笄礼关系重大,只愿她不会再任性用事,不要再随自己的小性子乱来才好。此次及笄礼若是出了差错,只怕连薛族长都无法再保护她。
而出乎付子敬预料,这一日,薛瑶竟已主动找上了门来。
这日,付子敬正要出门去药房一趟,可不想刚打开门,就看到薛瑶欲语还休地站在他的屋前,手中还握着一个瓷瓶。
这让他感到分外诧异,他看了眼她的手中瓶,方问道:“可有事?”
薛瑶的脸色有些别扭,连握着瓷瓶的手指关节都发了白。她看着他的眼眸又充满了羞涩,说:“大师兄,我,我近日都在筹备及笄礼上所需呈现给老师看的药。我想调制百草香,尽管药已调制好,可我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我翻阅了许多古籍,却都未曾找到原因。遂才来找你,想请你帮我瞧瞧。不知你可方便?”
付子敬点了点头,回道:“好,你且将药丸和配方给我,我帮你查。”
她的脸色徒然一亮,唇边便上翘了许多,露出三分俏皮来,眼睛弯弯的,好似两道月牙儿。她又从衣袖中拿出一张遍布黑字的宣纸,连同瓷瓶一起递给他。他伸手接过后,薛瑶又对他道了谢,这才离去。
而当天晚上,付子敬便打量着她的配方,又一手对照着古籍,仔仔细细得对照起来。而果然如薛瑶所言,所有配方皆是正确,可偏生做出的药丸,却是呈的褐色,而非暗红色。
真正的百草香色暗红,味腥甜,同薛瑶做出来的这一味,相差甚远。付子敬皱了皱眉,隐约觉得这其中确实是少了一味药。他皱眉冥想,直到看到桌上烛蜡潺潺往下滴着蜡水时,才恍然间回忆起来,在百草香调制之前,还需一抹血引,才算是完成了所有工序。他笑了笑,想来薛瑶定是忘了这一道才对。
当是时,他便拿起配方和瓷瓶去了薛瑶屋中,同她说明一番之后,她果然一副恍然大悟状,她不好意思得伸手摸了摸脑袋,对他反复道了谢,这才让付子敬离开。
只是,他走在回房路上时,却好似感觉到身后有谁在看。他转头望去,赫然望见身后不远处的树下,柳依依正双目凄楚得看着他,眸色黯淡。付子敬皱了皱眉,走到她身边去问道:“夜黑风凉,你站在此处做什么?”
月色下,柳依依的脸色带着无法名状的愁绪与凄婉,她静静得看着他,许久,才轻声说:“子敬,你可知我有多羡慕她……”
付子敬眉头愈深:“羡慕?羡慕谁?”
可她却再没有说话,她低下头去,片刻后再抬头时,脸上已不见了悲伤,她又如往常般对他笑了笑,便转身离开。
时间又过半月有余,这日,及笄之礼终于开始。
薛家的及笄礼办得异常庄严,薛府门前操场上已搭建了一个大主方台,方台旁一圈都插着写有薛字的锦旗。那日日头甚好,光束打在地面上,散发着强烈的温暖。空中有风不断拂过,这面面锦旗便在风中簌簌作响,愈显肃穆。
此时台下已坐满了师兄弟们,皆在讨论今日的及笄礼如何隆重,发出一片的窸窣低语声。
而方台正前方,则坐着四个人,分别是薛自城和其余三位德高望重的老师,此时皆是满目肃色,目光炯然。
片刻后,吉时到,柳依依和薛瑶从远处缓步而来,身着曳地齐胸裙,头带繁琐假发冠,面容皆画了精致妆,峨眉淡扫,红唇微润,浑身皆散发出强烈的成熟女子的气息。
今日之后,她们便算是长大了,已是可以谈婚论嫁相夫教子的女子了。
付子敬坐在台下前排,望着薛瑶产生片刻的失神。她当真是个模样灵动的一个女子。
台上举行仪式的老嬷嬷嘴中喊着一句句吉利话,将所有成年女子最好的期许全都赋予给她们,又在她们的眉间,用朱丹色墨笔染上一点朱砂红。朱砂红如是妖冶,瞬间便将她二天人的模样衬得妖娆三分。
一娇艳,一灵动,二人美貌不分上下。
付子敬别开眼去,心中又莫名泛起一阵空旷之意。他下意识伸手抚过自己的胸口,不明白心中究竟在失落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片刻之后,台上传来薛自城威严的声音。只听他道:“薛门之后,制药为本。瑶儿,依依,将药呈上给老师过目。”
薛瑶和依依皆望着他,而身后已有仆人手中端着两个托盘,而上面正是放着她二人装着药的瓷瓶。
老师们分别将瓷瓶打开,而后细细查看。
片刻,柳依依的便过了关,老师们又仔细查看了薛瑶的。可时间慢慢过去,老师们的眉头却慢慢皱了起来。
付子敬皱了皱眉,这味百草香是他亲手教导的,决计不可能有纰漏,为何老师们的表情却这般严肃。
台下众人见到老师们这般反应,皆低声细细议论了起来,顿时之间,整个场地便显得有些哄乱。
薛瑶的脸色亦变了变,她的眼中流露出紧张来,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老师们依旧没有说话,只顾看着手中药,脸色却愈加严肃起来。身旁的薛自城的脸色亦变得不大好看,他深深地看了薛瑶一眼,望不透眸中是何意,而后才转向老师们,沉声问道:“如何?”
其中一位老者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眼薛瑶,又看了眼薛自城,这才道:“这味药确实像极了百草香,可气味又同千草毒相似,只怕……”
此话一出,薛瑶和薛自城皆变了脸色。
薛瑶的脸色煞白,摇头道:“不,不会的,千草毒乃是剧毒之药,我制作的乃是百草香,又怎会平白便做了千草毒……”
而话音未落,付子敬已然从台下站了起来,径直便往台上走去,嘴中却道:“子敬愿以身试药,百草香抑或千草毒,一试便知。”
而这一试,便试出了祸。
当是时,付子敬面无表情得上了台,径直走到老师桌前,拿起桌上摆放着的药丸便吞了下去。
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时,他手中瓷瓶赫然已成了空瓶,里头盛放的药已悉数落在了他的腹中。他将空瓶放下,眼中带了抹如释重负,对薛自城说:“如今我已吞下了药,并未有何不适。可见此乃是百草香无疑……”
然而,话音未落,他的嘴角便流出了一抹暗红的血来,以艳阳相衬,显得分外触目惊心。下一秒,他高大的身躯便这般直直向后倒去,甚至还未来得及看一眼薛瑶此时是怎样一副震慑的表情,便已闭上了眼。
昏倒之后究竟发生了何事,他已无从得知,只知在他醒来之后,已是月余之后,柳依依告诉他,薛瑶最终还是没能通过那场及笄礼,反而因她制错了药,薛自城将她关押在了狱中,刑期三月之久。
而这月余之间,一直是柳依依寸步不离得照顾他,为他的身体打理着一切。柳依依双目深情得看着他,好似在看世间最尊贵的宝物。
她的眼中含满热泪,哽咽许久,又说:“我爱了你这么久,爱你爱得如此辛苦,为何你总不愿接受我?”
这是她第一次承认她对他的喜欢,直白真切,透着绵延无尽的爱意,将付子敬尽数包围其中。
他闭上了眼睛,最终还是拒绝了她。
可他却未料到,第二日,薛自城却亲自将他叫入书房之中,径直便将柳依依许配给了他,丝毫不给他反驳机会。
这桩婚事,终究还是无法避免。付子敬苦笑,唯有答应。
又过两月,薛瑶出了狱,脸色惨白得可怕。再过几日便是付子敬同柳依依的婚期,薛瑶竟一夜之间性情大变,从原本的娇俏模样,变作了魅惑妖娆之女。
她开始涂抹艳丽的妆,开始穿华丽的衣裳,双手抹上丹蔻红,眼角眉梢尽是浑然天成的妩媚。更可怕的是那双眼睛,竟已不再明丽。
她再也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少女了。
而他,亦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少年。
他即将迎娶柳依依为妻,他即将成为别人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