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下身,撩开遮住她脸的乱发。她的一双眼皮外翻,眼珠灰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的喉咙有一道深深的剑槽,剑槽注满血,血不停地涌出。血流经她的剑,还流经一颗纽扣。
这颗纽扣是她上衣最上的一个颗,看样子是她刚才发疯时自己扯落的。
她的脖颈白皙,纽扣脱落后,脖颈的根部也裸露出来
我捡起那颗带血的纽扣,准备放回它应该在的位置。
突然,我看到那熟悉的标记,属于杀手之杀每一个成员的标记——十字。
这是每一个成员加入组织都要用烧红的小铁十字架烙印于脖颈下部的。
看着这小小的十字和她的尸体,我产生了一种同情和惋惜。
我拉紧她的衣服,把她刚才裸露的部位重新遮盖起来,然后像放一束对她纪念的鲜花一样,把那颗纽扣放了上去。
我站起来时,发现瘸腿人正看着我。
我看着瘸腿人,说:“是你杀死了她。”
“不是。你看见的。”
“我看见你对她说了一番话后,她就死了。你虽没有直接杀她,却间接杀了她。你没有动手杀她,而是用语言杀了她。”
“是她自己杀死了自己,具体说,是她自身解不开的矛盾杀了自己。”
“矛盾?”
“是,当一个人进不是,退不是,而又不想呆在原地时,唯一的办法就是自杀。”
“你的话,为什么我总是似懂非懂?”
“如果你真正懂得,你只会同情她,而不会怜惜她。”
“那么,我现在就不怜惜她了。”说完,甩开大步,只望山下奔去。
“你至少葬她一下。”
“江湖本是葬身处,何须他人忙碌碌。一个人入了江湖,在把江湖当做家的同时还应当做自己的坟墓。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选择了自我了却,那么也就不然而然地选择了江湖这个归宿地。”
“你要去干什么,小心有人要杀你。”
我的步子顿了下,继续往前冲。
“就算有人要杀我,我也要把这件事办妥。”
“什么事?”他问。
“补胃!”我拍拍几天没有进食、早已瘪扁的肚子说。
我猜他一定会跟来。
果然,他跟了来。
“归来福”是镇上最大一家客栈。
我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要了一件最豪华的雅阁,点了一桌最丰盛的酒菜。
我刚落座,他便走进来,问道:“你身上有钱!”
“没有。”我说。
“没有,还摆这么大谱。”
“没有谱是会被人瞧不起的,何况,即使我没有钱,你也会替我垫上。”
他无奈地摇摇头。
饭菜上得很快,我吃得也很快。
而他却只顾喝酒。
当他喝完第八碗时,他问了我一句话,“你是‘杀手之杀’的人。”
我呆了一下,迅速装作更呆的样子,慢然回答:“‘杀手之杀’是个什么东西,名字听起来就令人毛骨悚然。”
“‘杀手之杀’是个组织,里面全是你这种人。”
“我这种?我这种是哪一种?”
“脖颈下有十字的人。”
我右手的筷子本夹着一团牛肉,这时一抖,肉块落了下去。
“是就是,何必如此惊慌。”
“我不是。”
“不是,却为何捂住脖颈。”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左手已然紧紧护住脖颈。
我道:“是又怎样?”
“如果是,我就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是不是叫你救我的那人?”
他不语,然后倒满第九碗酒,一仰头,灌了下去。
山路盘旋崎岖,弯如羊肠,窄如鸡肠。
蹬上最后一层石梯,我气喘吁吁,酸麻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一屈,坐在地下。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再不走,天黑就赶不到了。”
我垂头丧气,道:“还有多高?”
“六百八十七梯。”
我一听,差点背过气去,道:“刚才那三百二十四梯就把我累成这样,我要是爬上这山非累死不可。”
他微微一笑:“我这个腿脚不好的人还没喊累,你倒大呼小叫。”说着,他抓住我衣领,一提,将我提了起来。
爬前段三百多石梯,我们只是默默的,谁也不说话。
爬现在这六百多梯,我却主动与他攀谈。他话匣一开,我才知他是个饱读诗书、阅历广博、健谈风趣的人。
我问他,“你平时为什么老板着脸?”
他说:“没有表情的人,别人才看不穿。”
我问:“为什么要让别人看不穿?”
他老于世故地说,:“一个被看不穿的人才没有危险。”
我说:“以后我也板着脸。”
转而,我们谈论诗文,谈论唐宋八家。他说,韩愈辟佛,但又信佛,是自相矛盾。他说,曾巩是八人中最笨的一个,文章简朴无华,理意过胜,文采缺乏。他说,苏东坡诗书画皆通,但通而不精,尤其诗词,往往破格,机杼自出,不识者谓“才大缚不住”,识者方知“为诗不庄,为词不端”。他说,八家领袖应为欧阳修,因八家中多数出自他门,或经他引荐。他最佩服王安石,三次罢相,终执拗不悔,无改其志向。我附和道:“王荆公政治第一,诗词第二,文章第三。虽改革未遂,但其功绩不泯。其《河北民》、《元日》《泊船瓜洲》《梅花》《书湖阴先生壁》《明妃曲》《桃源行》诸诗,《上仁皇帝言事书》《答司马谏议书》《读孟尝君传》《伤仲永》《游褒禅山记》诸文,皆脍炙人口、流传千古之作。荆公虽不以词名家,但其作品‘瘦削雅素,一洗五代旧习’,亦涤荡衰朽,扫除浮靡,开一代之风气,成一人之品格,《桂枝香·金陵怀古》一词,壮景怀史,豪纵沉郁,与范文正之‘塞下秋来风景异’一词,并为咏古绝唱,颂传不甩。”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继。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他高唱低吟,强弱交杂,高强处如厉鸟破空,飞瀑喧豗,低弱如织女抽丝,箫管呜咽,声情并茂,淋漓动听。
听着这首熟悉的词,我愁肠牵动,情思勃发,想着几年的不顺与坎壈,几年的苦楚与失意,即景而赋一首《点绛唇》:“试上极峰,下凌尘界苍茫意。死生非易,此外无余事。天裂顽石,补尽成遗弃。吾谁耳?似蜉蝣寄①,客旅朝夕是。”
他说:“听说你曾中过探花?”
我悲叹一声:“往事矣,何须再提。”
他沉闷道:“国事如此,朝纲紊乱,四维失序,奸臣当道,党派营私,天下何时复得清平?”
我说:“天下惜无英雄,若有英雄,时势一至,振臂高呼,挥戈扯旗,蓄马养兵,天下何望不清平也。”
他说:“此类英雄,非有曹孟德之智,刘玄德之奸,孙仲谋之贤,诸葛亮之诈,甘兴霸之勇,赵子龙之艺,何以克当?”
我说:“天下英雄何必如此,但有时运,何事不成。”
他扭头望着我道:“君可担此大任。”
我仰天一哈:“我非英雄,亦无大志,不敢谋天下。”
他说:“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天下加诸身而不取,此杨朱之道,亦君之道也。”
我纠正他道:“杨朱之道,是为天下之道,孔孟之道是贼天下之道也。”
他亦同意我言,说:“春秋战国之时,门派之见,甚深,相互詈骂,各不相让,与今日之党争无二。”
我听他又把话语转到国事上,反问道:“你是朝廷中人?”
他一怔,道:“不是。”
我说:“不是为什么说来说去,总是围绕国家、朝廷和天下。莫谈国事,还是谈些它话。”
他点点头,说:“我有一篇《王荆公论》,望你这个探花指点指点,看有什么不妥?”
我谦虚道:“我此刻只有探花的名,没有探花的实了。”
“‘苔径落花谁扫?庭院深春尚早。繁花开遍梦中多,也不知多少?醒后恼东风,又怪花声悄。料他花事了今年,待向明年老’。这首《误佳期》可是名满天下啊。”他诵出我的那首《误佳期》。
“此等京华旧作,只博的个虚名,焉敢说‘名满天下。’”我说。
“当时名满京华,现已传遍天下。你就不要谦虚了。谦虚是美德,可过分谦虚就不是美德了。”
“你的这句话很精辟。既然这样,你说下你的《论王荆公》是如何写得?”
他不紧不慢,一字一腔地背诵出来:“
世人素以大丈夫称奇男子,凡行事磊落,心之所志,必求至而后已焉者,皆可入行也。
余生平治学,出入经史传奇小说之间,物色千万伟烈丈夫男子,拍案者无数,而其所服者第前宋王荆公一人耳。
余所服荆公者,服其胆,服其识,服其魄力。服其志向,服其道德文章。其胆包吞宇宙,其识鹤立鸡群,其魄力惊天撼地,其志向夺日摘星,其道德文章几于圣人,然其所为作以新法获世之诟病,侔于王衍、卢杞之误天下苍生,固为大奸慝者不易也。苏明允之辨奸,所谓“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李卓吾之论人,所谓“引用奸邪,倾覆宗社”。其罪诛之无待,其肉啖之无舍也,天下士恨之如此,吾知荆公之难矣,吾知荆公之所负重矣。
夫革者,黄牛之皮也,其韧也钩未尝能破,其坚也戟未尝能穿,而所柄之钩戟竟为其钝折者,十之七八也。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贵戚多怨枉者。及孝公卒太子立,车裂之以徇市,灭其合家。荆公岂不知之?饱学肥德之士,焉不知之?是以《论语》有言:“天下之无道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孟子》言:“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乎?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而谁也?”庶民蒸蒸,众生芸芸,皆匹夫也,孰可当此鸿任,唯荆公一人而已!荆公不出,更有何人敢出焉?微斯人,天下何与,江山何与?况荆公素有矫世变俗之志,幸得风于神宗,举学改政,谋划宏远,其布局无不兢兢于民事。贤士大夫莫肯相助既矣,何又群焉狂吠,掣其肘而曳其足,使其寸步之行难于青霄之攀也。
余服王荆公,服其执拗,服其毅力。相爵不足以重,明明德为先。尤唾不足以重,无怍于天地为先。相爵可失,复起重继吾志,一往无前;尤唾自干,何孽障我所向,愈挫愈勇。
夫荆公者,所志所向,非大丈夫不能行之,非坦君子不能御之,而有所不成遗恨史册者,命也乎,天也乎?
时势造荆公,时势亦杀荆公也。吾痛之悲之流泪之。
余所服荆公者,名安石,号半山,抚州临川人也。著有《三经新义》《字说》,工古诗文。其诗词风格高峻,其文章雄健峭拔,令后生辈难以望其项肩。
小子不才,记之为文,缀以四句:无怨无尤,
失恨于民。
金陵一相,
千古史新。
“‘金陵一相,千古史新’。从整个历史立论,不局限于一朝一帝,眼光长远深邃,君可谓荆公之知己。听君朗朗所读,情感饱满,意气风发,语力雄健,气韵铿锵,得益唐宋文法者甚多。”
“不要只讲好话,有没有偏颇之处?”
“有。偏颇之处,即只赞不贬,只扬不抑,此固钦佩王荆公所至,可谅宥之。凡论人论事,须除爱憎之心,无爱无憎,厥中执笔,方能不偏不倚,折服观众。若仅凭一时愤气,文虽浩荡沛然,终是不足。”
他不答话。我欲接着说,忽听他“嘘”的一声,示意我不要讲话。这时,我才发现,我们谈话间,不知不觉已至山顶。我心想:“谈话虽然是一件很累的事,但却容易使人忘记身上的疲劳。”
山顶有三座并排的石屋。石屋后面有几株高过屋顶的松柏。石屋前面是一块宽阔的空地,空地中央有一张平滑的石桌。石桌上刻有一副棋盘,石桌周围蹲着四个圆石墩。
他止步,我也止步。从左侧的石屋走出一个龆龀童子,红发白齿,步履缓缓,迎迓而来。
童子施礼,他也施礼,我跟着施礼。
童子道:“仙师云游未归,两位来得不凑巧。”
他抚摸着童子头颈,朗笑一声:“你师傅就在那屋里,还敢说不在。”说着,他伸手往中间的石屋一指。
童子眼珠滴溜溜一转,喊一声:“师弟,师傅在家吗?”
话音刚落,右侧石屋也跑出一个髫龄童子。
“师弟,师傅不是三日前就出门了吗?”
先出来的童子道:“我一人说你不信,我师弟也这样说你总该信了吧。”
后出来的童子争辩道:“师傅不在家是事实,但我却不是你师弟。我年龄比你大,是你师哥。”
先出来童子道:“你年龄虽比我大,但是后入门,所以还是我师弟。”
二童子争执不下,便一齐睁大明亮亮、水润润的大眼,对我们二人道:“你们看我们哪个是师弟哪个是师哥。”
这两童子无论年龄、相貌、穿戴均是一般,我左瞧这个一眼,右瞧那个一眼,始终分不出。
他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道:“你们谁知道你们师傅何时回来,谁就是大师哥?”
后来童子抢先道:“师傅明早就可回。他这次拜访的友人,离这儿不远,明早一定能回。”
他拍拍童子的脑袋道:“看来你是大师兄。”
先来童子一听这话,顿时不服,一挺胸膛,道:“我才是大师哥,不然师傅临走怎么会吩咐我照顾你们呢?”
他哦一声,喜笑颜开:“你师傅知道我们要来?”
先来童子道:“我师傅只是说,这几天会有一个瘸子领一个才子上山。”
先来童子一说出“瘸子”二字,自悔失言,立刻不好意思地甜甜一笑。
后来童子见先来童子脸红了半边,说:“师傅走时,也吩咐过我,说两位来时,不能怠慢,要好好招待。”
他略一沉思,道:“这样看,难分你们谁是大师哥。我倒有个办法。”
两童子立马凑前,急问:“什么办法。”
“大师哥的本领一定高,所以你们谁的武功高,谁就是大师哥。”
武功高的,是先来的童子,因为他能用一根铁针在一块坚硬的石块上写字。字不但漂亮,而且入石三分。他写完,扫了我们两人一眼,然后得意地对后来童子道:“怎么样,我写的诗,‘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后来童子拿眼一瞥,满不在乎道:“这算什么,看我的。”后来童子把掌一伸,掌上托着一枚与先来童子一模一样的铁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