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万树《词律》卷七:“《醉花阴》,沈氏极赏之,密圈到底,且加双层圈。呜呼!此岂有目者耶?”
清周之琦《晚香室词录》卷七:“愚按,《醉花阴》‘帘卷西风’,为易安传作,其实寻常语耳。”
清许宝善《自怡轩词谱》卷二:“幽细凄清,声情双绝。”
清许昂霄《词综偶评》:“结句亦从‘人与绿杨俱瘦’脱出,但语意较工妙耳。”
清谭莹《古今词辩》:“绿肥红瘦语嫣然,人比黄花更可怜。若并诗中论位置,易安居士李青莲。”
清王闿运《湘绮楼词选》前编:“此语若非出女子自写照,则无意致。”
清陈世焜(陈廷焯)《云韶集》卷十:“无一字不秀雅,深情苦调,元人词曲往往宗之。”
夏承焘《唐宋词欣赏》:“在诗词中,作为警句,一般是不轻易拿出来的。这句‘人比黄花瘦’之所以能给人深刻的印象,除了它本身运用比喻,描写出鲜明的人物形象之外,句子安排得妥当,也是其原因之一。她在这个结句的前面,先用一句‘莫道不消魂’带动宕语气的句子作引,再加一句写动态的‘帘卷西风’,这以后,才拿出‘人比黄花瘦’警句来。人物到最后才出现。这警句不是孤立的,三句联成一气,前面两句环绕后面一句,起到绿叶红花的作用。经过作者的精心安排,好像电影中的一个特写镜头,形象性很强。这首词末了一个‘瘦’字,归结全首词的情意,上面种种景物描写,都是为了表达这点精神,因而它确实称得上是‘词眼’。以炼字来说,李清照另有《如梦令》‘绿肥红瘦’之句,为人所传诵。这里她说的‘人比黄花瘦’一句,也是前人未曾说过的,有它突出的创造性。”
吴熊和《唐宋诗词探胜》:“表达时屏绝浮花浪蕊,选择了不求秾丽、自甘素淡的菊花,既是重九即景,又象征着一种高雅的情操。以它自比,温柔蕴藉,又绝无浮薄之嫌,更能反衬出作者不同凡俗的高标逸韵。”
刘乃昌:“全词是用洗练、本色的语言,写出经过艺术加工的真实日常生活图景,以显示自己的内心感情。”
余恕诚《百家唐宋词新话》:“结尾‘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帘卷西风’,乍看可有可无,少此一笔似亦无损于诗意。实则不然。四字有‘帘卷’、‘西风’两个意象、‘西风’以凄冷、萧瑟的一面加强了词的情调气氛,‘帘卷’构成室内和室外的联系。没有‘帘卷’,‘人比黄花瘦’就变成单纯比喻。有此一笔,则交待出当帘卷西风之际,词人看到帘外黄花,因物生感迸发出了‘人比黄花瘦’这样的心声。显得真切自然,而非作词时强拉来的比喻。又,词中前后两句写人,中间插以‘帘卷西风’一句写景物,亦显得跌宕回肠,符合词人千回百转的感情节奏。”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此语亦妇人所难道也。”
柴虎臣《古今词论》:“语情则红雨飞愁,黄花比瘦,可谓雅畅。”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深情苦调,元人词曲往往宗之。”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情深词苦,古今共赏。起言永昼无聊之情景,次言重阳佳节之感人。换头,言向晚把酒。着末,因花瘦而触及己瘦,伤感之至。尤妙在‘莫道’二字唤起,与方回之‘试问闲愁知几许’句,正同妙也。”
《多丽·咏白菊》: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蕴藉,不减酴醾。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潇潇:疾厉的风雨声。琼肌:花瓣像玉一般的白菊。贵妃醉脸:唐李浚《松窗杂录》记载,中书舍人李正封有咏牡丹花诗云:“天香夜染衣,国色朝酣酒。”唐明皇很欣赏这两句诗,笑着对他的爱妃杨玉环说:“妆镜台前,宜饮以一紫金盏酒,则正封之诗见矣。”此句意谓:杨贵妃醉酒以后的脸蛋儿,就像李正封诗中的牡丹花那样娇艳动人。孙寿愁眉:《后汉书·梁冀传》:“妻孙寿,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以为媚惑。”韩令偷香:韩令,韩寿。《晋书·贾充传》谓:“韩寿本是贾充的属官,美姿容,被贾充女贾午看中,韩逾墙与午私通,午以晋武帝赐充奇香赠韩寿,充发觉后即以女嫁韩。徐娘傅粉:徐娘,指梁元帝的妃子徐昭佩。”《南史·梁元帝徐妃传》:“妃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为半面妆以俟,帝见则大怒而去。”傅粉:此处当指徐妃“为半面妆”之故实。一说傅粉指何晏之事。《三国志·曹爽传》注引《魏略》称何晏“美姿仪,面至白,平日喜修饰,粉白不去手”,人称“傅粉何郎。”看取:看着。取,语助词。屈平陶令:屈原名平,字原,又自名正则,字灵均。陶令:陶渊明,一名潜,字元亮,曾任彭泽令。酴醾:即荼蘼,花名,初夏开白色花。秋阑:秋深。汉皋解佩:汉皋,山名,在今湖北襄阳西北。佩:古人衣带上的玉饰。《太平御览》卷八〇三引《列仙传》云:“郑交甫将往楚,道之汉皋台下,有二女,佩两珠,大如荆鸡卵。交甫与之言,曰:‘欲子之佩’二女解与之。既行返顾,二女不见,佩亦失矣。”此处当指男子有外遇。纨扇题诗:纨扇,细绢制成的团扇。班彪之姑班婕妤,有才情,初得汉成帝宠爱,后为赵飞燕所谮,退处东宫。相传曾作《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这种被弃女子的慨叹,称为婕妤之叹或婕妤之悲。泽畔东篱:指代屈原、陶潜二爱菊诗人。
李清照笔下的花,蕴涵着人的情志,有眉、腮,有肌骨,也有肥瘦。“揉损琼肌”描写菊花的纤纤玉骨。通过贵妃、孙寿、韩令、徐娘4个历史人物典故,类比反衬白菊不像杨妃的丰腴富贵,孙寿的妖娆作态。香清幽远,不像韩寿之香异味袭人。颜色莹白,不像徐娘之白,傅粉争妍。屈原《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陶渊明《饮酒》之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观赏此花,如同面对直臣高士,清芬酝藉,香淡风微。
时间推移,秋阑菊悴。“雪清玉瘦”呼应“揉损琼肌。”菊愁凝泪洒,依依惜别。用班婕妤“汉皋解佩”典,用“秋扇见捐”自喻。极言得而复失、爱而遭弃之失落、捐弃的悲哀。朗月清风掩不住怅惘之情,浓烟暗雨,在清朗又迷离的境界中具象化。菊之不同流俗,在于清幽高洁,却不得不迷蒙暗淡中任芳姿憔悴。
惜花以自惜,虽然怜爱之极,终不得留花片时。情何以堪?忽宕开作旷达语:只要人情自适其适,应时菊赏,又何需忆及屈子行吟泽畔的忠贞,陶潜采菊东篱的放逸?
通篇用典,渲染深静寒寂氛围,委婉雅致,含意深远。咏菊无“菊”字,而以白菊隐喻自咏,轻视鄙俗,不甘随俗浮沉。艺术追求卓尔不群、创意出奇。内容对比,首尾相呼应,结句拓开意境,词句宛转多不尽之意。
况周颐《珠花簃词话》评得恰切:“李易安《多丽··咏白菊》,前段用贵妃、孙寿、韩椽、徐娘、屈平、陶令若干人物,后段雪清玉瘦、汉皋纨扇、朗月清风、浓烟暗雨许多字面,却不嫌堆垛,赖有清气流行耳。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三句最佳,所谓传神阿堵,一笔凌空,通篇具活。歇拍不妨更用‘泽畔东篱’字。昔人评《花间》镂金错绣而无痕迹,余于此阕亦云。”
《鹧鸪天》:
“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萧萧:凄清冷落。《诗经·小雅·车攻》:“萧萧马鸣。”《楚辞·九怀·蓄英》:“秋风兮萧萧。”《史记·刺客列传》:“风萧萧兮易水寒。”琐窗:镂刻连锁纹饰的窗户。
酒阑:酒尽,酒酣。阑:残,尽,晚。《史记·高祖本纪》“酒阑。”裴骃集解:“阑,言希也。谓饮酒者半罢半在,谓之阑。”文选·谢庄《宋孝武宣贵妃诔》“白露凝兮岁将阑”,李善注:“阑,犹晚也。”
团茶:团片状茶饼,饮时碾碎。宋代有龙团、凤团、小龙团等品种,较名贵。欧阳修《归田录》卷二:“茶之品,莫贵于龙凤,谓之团茶,凡八饼重一斤。”
仲宣:汉末文学家王粲,字仲宣,“建安七子”之一。《登楼赋》抒写去国怀乡之思,驰名文坛。
随分:随便,随意。尊前:宴席上。尊同樽。
东篱菊蕊黄:化用陶渊明《饮酒二十首》“采菊东篱下。”
词写凄凉秋景,移情于物,悲秋伤时。写酒后喜茶,梦醒闻香,孤寂无聊,委婉含蓄。引王粲怀远典,寄怀思乡。写借酒消愁,自我劝慰,凄婉情深。多重性格的抒情形象,立意奇巧,跌宕有致。
秋深时节,一片萧条景象,长时间出神地观望日影慢慢爬上窗棂,不免凄凉寂寞之意。梧桐落叶已凋,怨恨夜来秋霜无情。草木本无情,词人乃赋之。梧桐之恨,实则借景抒情,状写孤独寂寥。借酒排遣,略饮即醉,不禁昏沉入睡,醒来烹煮龙凤团苦茶,聊以解酒。梦断时分,最宜焚熏瑞脑香,沁人心脾。
秋天已到尽头,白日依然漫长,品读仲宣王粲《登楼赋》抒发的怀乡思归意,感觉更为凄凉。篱外丛菊盛开,金色花瓣光彩夺目,姑且借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诗意,把盏畅饮,随意痛饮,莫要辜负篱菊花黄大好秋光。“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倍增其哀乐。”达观表象背后,隐含无限乡愁。
上片情景相生,下片直抒胸臆。“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写清晨,情景凄清。“不如随分樽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写黄昏,色调明丽,馀韵留春。
词作妙在含蓄,言有限而意无穷,独具思想内蕴与艺术美。“梧桐应恨夜来霜”,暗化贺铸悼亡名句(《鹧鸪天》)“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伤心人别有怀抱。”悲秋兼悼亡。刚柔并济,豪放寓于婉约中。沈曾植《菌阁琐谈》论曰:“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苏(轼)、辛(弃疾),非秦(观)、柳(永)也。”
《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惟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开篇连用7组14个叠字,极尽曲折回环之能事。不著一愁字,却字字含愁,声声是愁,如泣如诉。读来似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徘徊低迷,婉转凄楚,莫名愁绪弥漫开来,挥之不去。乍暖还寒的天气,最不容易入睡。
孤独愁烦中,不免想起亡夫。那曾经醇厚的绿蚁金波,也因惹上愁绪,似乎变得寡淡无味,怎么可以抵挡那从早到晚疾速出来的寒风?分外凄凉难捱。
“雁过也”,写来有形有声,天暗云低,冷风正劲,孤雁的悲鸣,凄凉幽怨,哀怨的声音直划破天际,更划破了词人未愈的伤口。渲染着哀哀欲绝的凄苦氛围,令人心痛,心酸,心碎!何以至此?蓦然觉得那只孤雁正是彼时为自己传递情书的那一只。传情信使今犹在,只是明诚亡,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多少哀愁,无处诉说中!
花圃里满是盛开着的金黄的菊花,故物依然,却已人面全非。憔悴不堪的心,独对孤雁残菊,怎有心摘花赏菊?
独守窗前,甚是凄凉、惨淡、愁苦,触景生情,睹物思人,似乎老天也有意和我做对,不肯黑下来而使人尤为难过,可怎么捱到天黑呢?
落红满地,再无当年那种“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的雅致了。以往丈夫在世时的日子多么美好,诗词唱和,整理古籍,可现在呢?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在受这无边无际的孤独的煎熬了。“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得似往时”,更感凄凉。手托香腮,珠泪盈眶。怕黄昏,捱白昼。对着这阴沉的天,一个人要怎样才能熬到黄昏的来临呢?漫长使孤独变得更加可怕。独自一人,连时间也觉得开始变慢起来。
黄昏,如愁秋雨淅淅沥沥落下,点点滴滴,溅到梧桐叶上,发出令人心碎的声音。
个中况味,一个“愁”字又怎么能说尽?!
孤寂清冷气氛,凄惨忧戚,绵绵秋雨,孤雁残菊梧桐,重重叠叠着词人的哀怨,无以复加。索性抛开对比,渲染,比赋兴,直截了当:简单直白的“宣泄”,倒更觉神妙,更有韵味,更堪咀嚼。
全词始终紧扣悲秋之意,以接近口语的朴素清新的语言谱入新声,别无枝蔓,大气包举,颇得六朝抒情小赋神髓,却不假雕饰,个性独具,堪称千古绝唱!
关于此词,俞平伯《唐宋词选释》有许多中肯的评判:
“‘晓来’,各本多作‘晚来’,殆因下文‘黄昏’云云。其实词写一整天,非一晚的事,若云‘晚来风急’,则反而重复。上文‘三杯两盏淡酒’是早酒,即《念奴娇》词所谓‘扶头酒醒’(古人晨起于卯时饮酒,又称“扶头卯酒”。);下文‘雁过也’,即彼词‘征鸿过尽’。今从《草堂诗余别集》、《词综》、张氏《词选》等各本,作‘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