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有些过分寒冷了。全球性金融危机后,裁员风波,我失业。离开工作三年的公司时,我抱着叠在一起的两个纸箱子,在小雨里打车。有大滴的水不断坠落,一抬头,梧桐树叶还没有落尽,却都焦黄了。
整理东西的时候,ROSE一直在她的办公区域内没有抬头。她是聪慧的女子,对红酒和衣着的品位都无可挑剔,对男人也是一样。我们交往了两年,而关系也从我失势后急转直下,随着今天的出局,成了最后的决裂。没有拥抱,没有告别。ALEN兴冲冲地过来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一脸幸灾乐祸。我冷冷地说不必了。
公寓是我在这个城市最温暖的地方,高档居住区干净的单身公寓,有音乐咖啡书籍,曾经还有佳人,都是可以在深夜给人安慰的东西。所以我情愿花不菲的价钱租用,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工作之外,我并不喜欢上网,觉得是虚幻的东西,对我而言,清醒或者沉沦,都应该是明晰的。
但这天不一样,糟透的日子。回到家远远扔掉西服,洗完澡,我试图睡眠。始终是阴雨,没有拉上窗帘,也没倦意,只是躺着看下面繁华大路的车水马龙。色彩繁杂的雨具,拥堵的车辆,定时变幻的交通灯,整个世界都还在不停地忙碌,除了我。桑蚕丝的被子和枕头都很温暖。外面很冷。这样也好,雨天的玻璃,把这些都隔绝了,只留下一整面寂寥的水滴。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不清楚时间,我打开窗,疾风吹进来,伸手去探,雨倒是停了。手表显示凌晨三点四十分。我无法再度入眠。辗转许久后,起身打开电脑,随便翻翻网页,无意间用邮箱注册了一个网站,又兜兜转转进入了间同城聊天室。
很久都没人注意我,正打算离开时,弹出窗口,一个叫水道的开始和我私聊。头像显示是个女孩子。
“嗨。”我回复:“嗨。”
“你在听音乐吗?”她问。我回答:“是的,青花瓷。喜欢吗?”她说:“很耐听,可以一直听下去。”我说:“是的,你呢?”她说:“很多歌在循环放,现在是HALF JACK,听过吗?”我说:“没有。”“那我发链接给你。”
在我还没有回复时,她已经给出了链接,我点了进去。
“你在家吗?”我问。“上海,和你一样的。还有现在我们听的也应该是一样的。”HALF JACK,前半段很低沉,甚至是压抑的,像有一种力量步步逼近,然后在神经最紧绷时一下子叫嚣爆发。我很惊讶还有这样的音乐。“你冷吗?”沉默一会儿后她突然发问。“有点,不过你的音乐让我更冷了,你呢?”她说:“我一直很冷。”我说:“哦。”
“有些寒冷是无法隔绝的,就像孤独一样。此刻你一定觉得孤独吧?”我说是。“只有孤独或者无聊才会在深夜上聊天室,此刻我两者都是。所以你是想找慰藉?”“不是。”我喝了口咖啡,然后打出了这两个字。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或者只是打发时间。“现在能描述一下你吗?”我脸上泛起不动声色的微笑。许久她一直没有说话,在我以为这样的问题有冒犯她时,一行字跳出来:“从几年前的冬季起,我就只穿黑色网眼袜,鱼口高跟鞋。冷的时候,我会把风衣裹紧,然后接着赶路。”
无可否认这是很性感的描述,明显的挑逗之外,甚至还带着轻微的感伤,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我说,却毫无理由地认为,她说的都是真的。刚想回复时,她的头像已经变成灰色。
水道,水。道。很古怪的名字。《道德经》里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应该是这个意思。我默念了两遍,然后下网,开很轻的音乐。对我而言,HALF JACK口味太重了,我情愿听VITAS的奉献,幽蓝的光线随着他妖魅的声线忽高忽低,像一叶小舟在疾风暴雨里漂移。
天色渐亮时,我换了衣服出去跑步。渐渐开始发热,直到挥汗如雨。持续奔跑的时候,没有思想,没有快乐痛苦,只是消耗。两个多小时后,我在刚开门的快餐店前停下,点了粥和薯饼。
九点的时候,接到公司的电话,物配部刚想起没有收回手机,希望我抽空过去归还。手机是两年前发的,每个区域经理人手一部,早在一年前我已更换了新款,旧的自己也忘了,好在有人记得。先是车,然后是笔记本,现在是手机。我笑。
看了一天体育节目,头痛眼酸,在他们下班前的大半个小时,我打车去还手机,抽身而退时,同事们各自忧心忡忡,忙碌着加班,兔死狐悲,本身并不好笑,但确实是笑话。出来后独自去吃韩国烧烤:生菜包五花肉,剔骨小排,石锅拌饭,大酱汤,海特啤酒。绿的,红的,热的,冷的,脆的,辣的。吃了很多,又觉得不过如此,两小瓶冰啤酒下肚,反倒更冷了。
决定放自己一段时间的假,做任何想做的事。事实就是,什么都不想,也不做。白天睡到自然醒,通常是十一点,有太阳的时候,睁开眼已经暖暖地照在被子上了。倒一杯柠檬冰水,喝完后选张CD,开始一天。不愿出门就叫外卖,汉堡、披萨、馄饨、面条轮番叫过来。打开体育台,从英超看到斯诺克再到F1。天色暗下来时,揉揉眼睛,关掉电视去刷牙。然后,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不修边幅的男人,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白色的睡衣睡裤一直不愿换下来。
睡得太多,夜里照例失眠。上固定的网站,浏览别人的帖子,觉得好玩时哈哈笑两声,却不乐意回帖。没有互动,没有交流,除了水道。深夜四五点,泡完热水澡打开电脑,直接点入那个聊天室,通常她已经在了。
和水道聊天是让人兴奋的事。她知道的事情很多,却仿佛和现实没太多关联,她总能在寥寥数语间带入一种意向,跨越时间、空间又或者只是暗藏在心底某处的缝隙。没有故作深沉,姿态低调,带着雨水的清冷气质。在现实中很少遇到这样的女子,所以我便可以纵容对她的想象,像女神般交融着性感与感性,但有一点我始终琢磨不透,每次她都会突然下线,不辞而别。
在她头像变成灰色时,我也关掉电脑,伸个懒腰后站起来去洗冷水脸,看到脸上仍然未退的笑容,发觉很久都没这样了,每天的无所事事,好像都在等待这一刻。
一周后的某天,水道下线后,我仍意犹未尽,随手查看她的资料,除了姓名性别,其余全部都是空白,却意外发现了她的博客链接,很快点进去。
一些文字,很多的图片,非常少的访问量,没有任何好友,也没加入任何圈子。水道每天都写博客,从未间断,最早的一篇是在四年前。大多是小段,也有只字片语。我一篇篇点下去阅读。
……
今天穿过大半个城市去了久光百货。周四的缘故,下午店里很冷清,每个楼面的自动扶梯旁都站着绅士的男店员,穿裁剪妥帖的制服。邻近圣诞打折季,衣服不算太贵,但我已经不再热衷。在四楼的食品和礼品区,却买了很大盒的曲奇饼干和英式早茶,想象着在阳光下喝早茶的样子,一定很惬意。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只在下午四点后才起床,昼伏夜出。总是吃得很少,并且越来越少,我想,或许根本没有机会吃这样的早茶和饼干。
还是送给了自己一只玩偶熊,MERRY CHRISTMAS,抱着它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总是宠爱自己的。棕色的小熊戴着柔软的红色绒绒帽,蓝色的绒布衣服,看上去很暖和的样子。我也想有一样的衣服和帽子,但显然是不适合的。不知道为什么喜欢的总是不适合的,如果是这样子,那为什么还要停留在这个不适合的地方,做不适合的事。但是,我们都不会有太多的选择。丰盛的精神或者物质,二者取一已是幸运了。
……
在上海要看到海需要行很远的路,而小时候,我就住在船上,只要打开窗就可以了。所以更多时候,只要天气不错,我便去滨江大道看黄浦江,一次次地去,已经记不清总共多少次了。在太阳还很好的时候,我在江边的铸铁椅子上坐下,把脚搁在链条栏杆上。可以轻轻地荡,看来往江上的船只,这种感觉真好。
白天的时候,总是穿着保守,喜欢黑色、灰色、深棕色和深咖啡色。以前也喜欢白色,不知何时就不喜欢了,一点也不。而深灰色的粗布裙子一直在穿,坐下的时候,可以把脚轻轻搁在桌子的横杆上,裙摆盖住大半的鞋子,只露出尖尖的鞋尖,那样的随性。
满足总是一个瞬间的事情,可能是在空旷的站台,等候最后一班回程的地铁,或者在巷子拐角的一小片树荫,蹲下来看一只流浪猫。曾经在复兴公园浓密的乔木下看到一只午睡中的流浪猫,白底浅褐色条纹,四肢舒张,眯起眼睛晒太阳,那种淡定满足,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在自己的范畴中。但我没有选择,只能别过头继续往前走,一直一直地走。
……
今天在田子坊,我再次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被好心的路人扶上出租车。不记得怎么回到公寓了,半夜里又起来呕吐了很多次,直到吐出黄色的胆汁,还是像在海上一样,四面墙壁在月色中轻轻摇动,但没有任何声音。
扶着墙壁,我心中是清楚的,已经没有海,再也没有了。
醒来之后,我的胃还是翻江倒海般的绞痛。很饿,却无法吃下任何东西,一吃就吐,体重下滑,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去看了医生,诊断结果是神经性厌食症,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实际上,我还是很饿。
想到所有唯美的迷人的绮丽的荒芜的所在,我不知所措,曾经是让自己继续下去的理由。但现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勇气,回到旧地,若无其事地点上一杯咖啡而不是一瓶烈酒。
……
我开始厌恶自己,害怕看到自己的身体和容貌。知道总有一天会被时间和人为所摧毁,但我并不在乎,只是不愿看见。不记得何时起,夜晚的妆容越来越浓烈,并且只愿意戴假发,为了看上去更服帖,我剪去了原本的长发。很久前外婆告诉我,头发和肌肤都是父母给予的,不应该随意,就像对人的态度。但是我越发模糊,或许对人甚至人生,我同样是模糊的,父母也一样。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们,也不恨,只觉得是不相干的路人。这样也好,就不必内疚了。
……
这四篇博客从最早到最晚,分别写在四年,其他还有很多,但读完后我仍然对水道的真实状况一无所知。她看似没有正当工作,却可以肆无忌惮地花钱;好像很宠爱自己,却更像在填补无底的空洞,兢兢业业,徒劳无功;琐碎地记录生活点滴,却从没提到过任何朋友或者恋人。
她的摄影也是一样的。雨天潮湿洗净的水泥地旁,暗绿色深褐色的地衣植物。陈旧的木头地板上,一只老旧掉钻的黑色手表,黯淡的光线照在上面。还有恢宏高大的老式厂房,有疯狂生长,张牙舞爪的树一直伸入破掉的玻璃窗里面。最多的是水面的照片,不同时间段,不同季节,映照着不同的天空颜色。每张相片最不起眼的一角通常都有小水印SUMMER。
所有的相片,恋物癖和细致情感纠结在一起,于人的却一张都没有。但也有意外,有时一个斜斜淡淡的影子出现在相片里面,我知道一定就是她,水道。
我已习惯了每天醒来打开电脑,直接点入她的博客链接,一篇篇读下去,看那些意向浓重的图片。然后在深夜打开电脑,等待她的到来,与她聊天。这时我会为自己冲一杯浓纯的咖啡,欲罢不能。对于闯入她的博客,我守口如瓶。
有好奇想知道她的样子,但多次说服自己不要,原因我也说不上。仿佛预知到潜在的不可知,像很久前在达赉湖上的行走。一米宽的木头栈道向海子里面一直延伸,湖水碧蓝,映照着天空。越向前走,栏杆便越少,一些地方是空的。我不会游泳,却真切感知到溺水的恐惧。那一刻,我想原来自己真的是害怕死亡的。害怕死亡带来的冰冷和不可知,但这是单行道,后面有人跟着,所以只能向前走,到终点掉头,没有别的选择。
对于水道,或许我只是害怕,怕自己已经恋上她。
所以才会莫明其妙去了她所说的滨江看海,当然那并不是海,想和她坐过的是不是同一张铸铁椅子。湖水天光,对岸是林立的高楼,凉风习来。有人行往来,喧闹的说话声响起,随后渐渐远去,直至重归寂静。
我就这样一直坐着,时间越久便越觉得忧伤。像每个深夜的等待,始终有焦虑和莫名的恐惧,对于她,我感到就像是一种幻象,甚至怀疑她是否真的存在,或者无声的消失,不再出现。
水道始终是一个谜。
几周后,我意外看到了她的样子。那是博客的一张照片,大铁桶装满了挂着水珠、娇艳欲滴的黄玫瑰,她是在花店外拍进去的,所以隔着玻璃有一张隐约的脸,水道的脸。我的兴奋无法形容,通过软件处理后,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她的脸。那是一张没有烟火气的脸,深凹的眼睛,脸颊很瘦,颧骨突出,黑色刘海齐眉,带有混血的味道。在这个纷繁的城市,没有烟火气的女子是让人疑惑的。她就是。
洗完澡,我翻出一张蓝调爵士,看着她的照片,开始喝加冰威士忌。过掉一点的时候,我喝掉了两盎司,二两是四盎司,快到三点时,在酒精的作用下,开始昏昏欲睡。突然,消息提示音响起,我一下子醒过来。果然是水道。三点刚过,她再次上线。
“你又在了,在等我吗?”她调笑说。
不知怎么回答,她说中了,但我又不想让她知道。“失眠就上来了。”我说。她说:“是失恋吗?失恋的人通常会失眠。”我说:“更糟,失恋加失业。”这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表明境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