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木阴阴,赤日炎炎。
小贤庄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树上的蝉鸣还在鼓噪个不停。众弟子听夫子讲了整整一上午经,人人头晕脑涨。一下课,便纷纷找阴凉之地小憩去了。
简况坐在劝学堂门口的凉亭里,端着阿韵凉好的酸梅汤美美地喝了一大口,这才觉得把嗓子里火烧火燎的感觉给灭了。终究上了年纪,一上午坐着不动让他腰酸背痛。他放下碗,将右手攥成拳往后腰上捶了捶。
还没捶几下,就有一双小手轻轻地捶打在他身上。他转过头,看见阿韵坐在他身后的石凳上,正对着他笑:“阿公,你又在看书了!不是说眼花累眼吗?”
简况辩解道:“这你不懂了吧?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
“‘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行了吧,”阿韵忍不住抱怨道,“反正阿公你总有理由,就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简况“呵呵”一笑,“趁能看时多看看,看一篇得一份心境呀!阿蛮还在站木桩?”
阿韵轻声道:“嗯,阿蛮今天又偷懒。把前两天抄的《孙子兵法》夹在《周礼》里,想要蒙混过关。子柯哥哥说要罚他站够四个时辰,中间不让下桩,中午也不准吃饭呢。”
简况瞪眼道:“连饭也不让吃啊?这么热的天!阿蛮还小,会不会太严苛了些?”
“阿公,你又要心软了!”阿韵噘起了嘴:“阿蛮过年就十四了,好些将军十四岁都带兵打仗了!你还老拿他当小孩子!就因为你老袒护他,子柯哥哥都管不住他。”
“子柯哥哥,子柯哥哥,”简况假意埋怨道,“你这丫头,自摽梅节回来,心里、眼里就只有你的子柯哥哥,阿公都成外人喽!”
“哪有啦?阿公就爱取笑人家,酸梅汤不给你喝啦!”阿韵说完,佯装羞恼去抢简况放在石桌上的酸梅汤。
简况忙端起碗讨好道:“好好,不说了,不说了。这汤喝了真凉快!阿韵亲手做的就是不一样啊!再给阿公来一碗吧?”
“那可得说好,就只喝一碗?多了伤脾胃的。”阿韵哄着。
“哦,好吧。阿公听你的行了吧?快去吧,也给阿蛮送一碗去。这么热的天,不要中了暑气。”
阿韵点点头:“嗯,你歇一会儿,可别睡着了,仔细摔着。”
阿韵端起桌上的空碗,往厨房那边走,走到回廊的时候,转头看到阿公已经眯上眼睛。阿公今年七十五岁了,他是真的老了。阿韵觉得有些难过,刚才给他捶背的时候,手被骨头硌得好疼。
今年夏天,阿公几乎没什么食欲,除了爱喝酸梅汤,每顿只吃一点点。阿韵费尽心思做了他爱吃的菜,常常是原封不动的端下来。
村里的老人说,阿公的大限怕是要到了!阿韵听了非常难受。她还没有好好孝顺阿公呢,真希望阿公能长命百岁啊!
烈日当空,教武场上静悄悄的。
子柯闲闲地躺在芭蕉树下。长长的芭蕉叶子青翠欲滴,将他的面容遮在阴影里。
他的脸上搭着一卷书简,两只修长的手交握在胸前,发髻散开,懒懒的垂在竹椅一侧。一个黛色的香囊在他身侧轻轻地晃着,空气中蕴含着淡淡的苏合香。
阿蛮站在木桩上。他的脸已经晒得通红,汗水不停地从额头淌下来,固执地遮住了他的眼,流到嘴里,咸咸的。他的嘴角紧紧地抿着,一副死不认错的模样。
头顶的太阳像要把人的皮肤晒爆。他已经站了整整三个时辰,腿脚早就麻了,腰也快要断了。肚子里空空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没吃午饭,阿蛮觉得自己都有些头晕眼花。
躺着的子柯却没有半分同情他的意思,冷冷说道:“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吃饭!”
阿蛮恨恨地瞪着绿荫下的身影:“想不通,饿死也想不通!”
子柯坐起身,拿开遮脸的书简走到木桩前。
“好,你还是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没半点不对,是吗?”
阿蛮梗着脖子:“是!我长大要去疆场建功立业,又不像你要坐在朝堂上,为什么非要学什么周礼?‘之乎者也’,我看不懂也不想看!”
“你以为你的事只关乎你一人吗?就冲你刚才这句话就该砍了你的脑袋!什么叫‘我坐朝堂’?这是身为臣子该说该听的话吗?”
“本来就是!楚王只你一个公子,舍你其谁?”
“大位给谁要由君王来定!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身为臣下,君王仍在,觊觎大位,是为不忠;身为人子,父王仍在,私议大统,是为不孝!你想让我做那不忠不孝之人?”
阿蛮顿时理亏道:“我没有,我,我就是说说……”
子柯勃然作色道:“说说?你可知什么叫‘祸从口出’?你可知有多少人因一句‘说说’祸及满门?”
阿蛮低下了头。
“我再问你,若你与王一起比箭,你应该站在王的哪个位置?”
阿蛮这回不敢横了,小声地嘀咕道:“谁知道该站在他哪个位置?我又不和他站在一起!”
子柯往他后背狠狠拍了一掌:“周礼知道!‘臣与君并射,臣退一尺。’不退,是为僭越!其罪当诛,株连九族!一句话,就可以要你的命!功越高,死得越快,牵连的人越多!你虽是孤儿,可师父把你教养成人,子廉、子季、阿韵和众位同门待你如亲弟,到时势必受你牵连,难道你是想搭上小贤庄满门不成?”
“我没有!我没有!”阿蛮哭喊着,子柯的话像刀一样割着他的心。
子柯气极而笑:“哦,你没有?那么,你所谓的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就是一辈子躲在这小小的练武场?”
见阿蛮无言以对,子柯在他罚站的桩子下坐了下来。天上热的没有一丝云,他背靠着木桩,望着辽远的天空,“还有一个月我就要回郢都行弱冠之礼。礼成之后定要入朝堂为父王分忧。子廉得范先生举荐,明年将去会稽为越王效力。众兄弟都将离开师门各奔前程。师父已年迈,今夏饮食不济,已有西山之兆。阿韵呢?势必要侍奉师父终老。她一娇弱女子,我若不在,何人可依?一门妇孺老弱,我又远隔千里鞭长莫及,你如此不懂事,叫我们怎么放心将小贤庄交与你?”
阿蛮从桩子上爬下来,跪在子柯身边道:“子柯哥哥,阿蛮知道错了!阿蛮今晚不睡,也要将周礼背下来!呜呜……”他终于坚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子柯揽过他的头,将他拉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
阿韵站在芭蕉树下,看着相拥在一起的两人泪如雨下。
夏日的天黑的晚,向晚的风带来了一丝凉意,聒噪一天的知了也疲惫的偃旗息鼓。
阿韵收拾完厨房见天色还早,就顺着回廊来到了劝学堂后面的且介亭。她坐在亭子里的栏杆上,一个人静静地想着白天子柯说的话。
她原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简单而快乐的过下去,她在意的人和在意她的人都会永远在一起。
原来只有她和阿蛮一直活在梦里,其余的人都在为迎接外面的风雨做着准备。一直以来,是阿公和师兄们将她俩呵护得太好了。如果阿公不在了,师兄们也走了,她和阿蛮又该怎么办?虽说子柯许诺回去后会向楚王恳请迎娶她。可她一小小平民女子与那巍峨高耸的郢都楚宫,相差的又岂止是千里之遥?
她手里的香囊是拿来练习绣工的第三个了。墨家注重“节用”,衣食住行都是能简则简,所以她只会做简单的衣袍鞋子。很精细奢华的东西没见过,短时间也学不会。子柯送了夔龙佩给她作信物,她没有贵重的礼物回赠。想来想去,还是绣个香囊,既可随身佩戴又可表明心意。
不知是阿韵学艺不精还是想事情太过入神,绣香囊的手指突然被针扎了一下!十指连心,疼得她倒吸了一口气,急急地把手指捏起来,低头去吸渗出的血珠。忽然,一只大手伸了过来,将她被针扎伤的手指拉了过去。
子柯攥着她的手,放到自己唇边缓缓吸了一下,又轻轻吹了两下,低声问道:“疼吗?”
阿韵羞红了脸,忙使劲把手抽回来紧紧交握着放在腿上,头深深地垂在胸前。
子柯低头轻声道:“我见你晚饭没怎么吃,神情也是恹恹的,有什么心事吗?”
她摇摇头:“没有什么,只是有些担心阿公。子柯哥哥,阿公他真的时日无多吗?”
子柯多希望自己能给她否定的答案,可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她看着他没有回答,可他眼里的黯然已经给出了答案。
阿韵黯然道:“阿公自己知道吗?”
儒家弟子必修的六艺中就有一艺为术数。以阴阳五行的生克制化,来推测自然、人事的“吉凶”。所谓“生死有命”,这个命其实就是术数,也是一种自然规律。简况作为当时大儒,有些事怕是早就了然于心。
子柯点头道:“凌旭子走的时候送了师父一句话,‘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师父自己也说过生死如尘埃起落、白天黑夜交替一样正常。我想,师父对自己的大限定然是有数的。”
阿韵听到这里,大滴大滴的泪成串的落了下来。她使劲捂住嘴,不敢哭出声。
子柯拿出绢帕替她擦拭着,泪水还是打湿了他的手心。他无奈地叹口气放下绢帕,伸手托起她的脸道:“阿韵,别哭了,被师父听到会担心的。师父说人到七十古来稀,圣人也不过活了七十三岁,他比圣人还多活了两年。他孑然一身,老来能有你和阿蛮作伴,老怀堪慰。阿韵,我虽为师父亲传弟子,师父待我如父。师父百年之后,我却不能为他守孝三年。我知你墨家主张节葬,你可愿意代我尽弟子之礼,为师父守孝三年?”
阿韵抽泣着点点头:“我虽习墨家经典,但自小在儒家长大。阿公是我再生父母,我岂会墨守成规不近人情?此事你不说,我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
子柯轻声道:“如此甚好!”
他伸手将粘在她唇边的一缕发丝抿到她耳后,紧紧握起她的手,“待我将婚事禀明父王后就回来向师父提亲。阿韵,别怕,一切有我呢!”
阿韵看着子柯的眼睛,男子的眼神温暖而坚定。是啊,一切有子柯哥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