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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今天,是沈南北出狱的日子。

副监狱长李剑记得这事儿,他寻思着亲自把他送出监狱大门。宋柯在监区大门口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正从办公区四楼往送下跑——电梯早晚不出问题,偏偏在他正赶时间的时候出了故障。等他气喘吁吁地来到大门口,看见宋柯站在门外向远处张望。

“宋柯?”李剑走过去拍了他一下。

宋柯回头见是他,马上立正,举手敬礼。

李剑摆摆手,问:“沈南北呢?”

宋柯朝左前方那段烂公路指指。

出监狱大门,有两条水泥路通往市区。本来公路两旁栽植着个头差不多、碗口粗的柳树,微风一吹,涌动着一层浓荫;而紧邻公路的是一大片农田,尽管耕种不如以前,稀稀疏疏的西红柿、黄瓜之类的被杂草包围着,但也是绿浪翻滚,一派在大城市难以见到的乡村风光。今年春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堆人,把左侧的一大片农田毁了,就连公路也被挖得千疮百孔,当然,那些柳树也跟着遭了殃,被肢解,或者连根拔起,横七竖八胡乱放在面目全非的公路上。

所以,一到监狱,左右两边风景截然不同,一边像废墟,一边像田园,正所谓一念地狱,一念天堂,罪犯刑满出狱,为了避讳,都不走左边。

到市区的路,就剩下右边一条了。

一个身影在公路上像蜗牛一样慢慢移动,在那大片废墟上显得孤单,也格外抢眼。

李剑若有所思地看着沈南北的背影越变越小,越变越模糊。近五十岁的人了,视力越来越不济,人走远了,变模糊是事实,变小也是事实,其实变小这个事实没法感觉出来,大脑会自己调整,大脑一调整,很多东西就不是事实本身那么简单了。

李剑,从十八岁开始就在监狱里工作,三十年的经历,见过无数犯人,从情感上讲,该变得麻木了。一个犯人的出狱跟他这个副监狱长八竿子打不着,基层民警按程序送出监区,走出大门,他就是社会上普通的一员,就与监狱没有多大的关联了,完全用不着他李剑操什么心。不知怎么的,对于沈南北,他像一位父亲,充满了像对失足儿子一般的复杂感情……

十八岁,高中毕业,重点大学录取的学生,过失杀人,父亲重伤卧床。贴在沈南北身上的标签让当时的监区长李剑内心有一种莫名的痛,这个孩子,比他的一对双胞胎儿女只大三岁。李剑第一眼见到的沈南北稚气未脱,他的眼神复杂,恐惧、怨恨、绝望、颓丧充斥了他的双眼。

既然触犯了刑律,那就好好改造。虽然内心感到痛惜,李剑还是希望沈南北能够认清现实,早日重获新生。

从八月过失杀人到十一月宣判入狱,中间只经历了三个月,这件案子从侦查到审判,几乎都没有费什么周折。案情很简单,完全就像是一连串意外构成:因为天气太热,两个五十多岁的村民准备步行回家时,在镇口意外遇见了同村的沈大业——犯人沈南北的父亲,沈大业出于好意,让两个村民挤在农用车的驾驶室里一起回家。然而,在回家途中车辆发生意外,冲下路基,三个人当场摔成重伤。两个村民家境都不富裕,所以都希望沈家能拿钱出来医治。其中一个村民的侄儿正好是跑社会的,听说此事,组织了几个人到沈家要钱,双方发生冲突,抓扯过程中,沈南北当时手持的削菜刀意外刺中了受害人的心脏,受害人送医途中死亡,犯罪嫌疑人自首。审理结果,判处沈南北有期徒刑十年。

站在李剑面前的沈南北显得有些迟钝,感觉还没有回过神的样子。李剑明白,很多因为意外而犯罪的人,几乎都不大相信所发生的一切,他们要用很长世间来适应从一个自由人变成阶下囚的转变。

总的来说,沈南北是在老老实实服刑,他每天低着头,默默地出操、学习、做工。他身上的迟钝慢慢在消失,精气神好像在一点一点回到身上,他的身体也渐渐变得强壮。

当然,这些更像是湖面平静的波光,湖面下可能是潜流暗涌。

沈南北出事那天,李剑正呆在医院里……

“李监,我有点担心……”宋柯也是望着沈南北的背影,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那片废墟之中,才缓缓地说,不过,李剑没有回应他,他有些奇怪,转头望着他,“李监,你怎么了?”

李剑回过神,笑笑:“没事……”随即,他摇摇头,咕哝着:“这孩子……”大步走了。

宋柯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监狱一大门门口,又朝沈南北走的方向望了望,才朝监狱大门走去。

沈南北心里总是很忐忑,即使面对满车人躲闪的目光,沈南北也不敢直视他们。这些躲闪的目光,像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屏障,将他和他们隔断开来。

大巴车在川东北的浅丘中飞奔,司机偶尔从后视镜里扫视全车,除了昏昏沉沉打瞌睡的人,大多数的人都埋头耍手机。

沈南北的左边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他睡觉的姿势都充满戒备:他伏在前排的座椅背上,用左手垫着头,右手紧贴腰间,身体尽力地向左扭曲,给沈南北一个侧背。他和沈南北一样,都在装睡。

前排的女孩戴着耳机,眼睛紧盯着手机屏幕。沈南北的目光已经不经意地瞄过几眼,手机上正在放电影。这远不是他印象中的手机,入狱之前他亲手接触过的手机,还是黑白的,只能打电话、发短信,还有俄罗斯方块。女孩很漂亮,白皙的耳垂边衬着几根细细的头发。飘逸的黑发,白皙的耳垂,像有巨大的魔力,诱惑着沈南北忍不住要偷瞄几眼,然而,每一次偷瞄,就迫使他把头垂得更低。

他记不得见过女孩的正面没有,上车的时候,他几乎低着头,周围很拥挤,但是他的旁边,好像总有些间隙,靠近他身边的人,瞄他一眼,然后总是努力地朝旁边挤去。

他其实留意过周围,也有头发很短的男人,但那是所谓的“板寸”,“板寸”们握着手机,敞开衣领,总是咋咋呼呼、趾高气扬的,但是,目光一扫到沈南北身上,就像看到让人害怕得事物,同样躲闪了。

更要命的是,怀里那个七年前就已经落伍的人造革挎包,他甚至不好意思放到行李架上去。一切都在述说,他就是一个与社会隔离太久的人。

妹妹?已经好些年没有见到的妹妹,远在深圳打工的妹妹,坐在公共汽车里的时候,是不是像前排的女孩那样自在幸福?

到县城的时间远没有想象中那样漫长,胡思乱想中,汽车到站了。

但是,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沈南北才发现,他依然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不是他从前经常光顾的那个乱哄哄的汽车站。宽阔、明亮、干净,排列整齐的车辆,有序购票的顾客。他有些慌神,想问问司机自己是不是下错地方了。可是回过头去,看见汽车已经像一条巨大的鱼,滑向了停车场的另一端。他紧紧抓着自己的包,出了车站。

车站门口停满了出租车、三轮车,人声鼎沸。时令虽已是金秋十月,但下午两点的阳光依然是盛夏的味道。女人们拿手挡着额前的阳光,一边嘟嘟囔囔,一边登车。车辆一辆一辆地离去,客人们越来越少,车夫们望着从车辆空隙中穿过的沈南北,有人试着张了张嘴,但是,最终没有人询问他是否坐车。

天气实在是有点热,望着四周一片短袖长裙,沈南北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在车站门外的一株小叶榕下脱掉外套,露出里面的短袖T恤。挎包有点小,塞进一件外套,显得鼓鼓囊囊的,走了两步,他觉得不合适,T恤和挎包搭配着就像农村说的“袜子套草鞋”。

T恤是三年前监区长李剑送给他的,说是他儿子的旧衣服,结果几乎是全新的,还是“柒牌”。他记得读中学时家里有钱的同学才穿得起“柒牌”,高考分数一下来,家里人都很高兴,等到填完志愿,妈妈说要到大城市读大学了,要给他买套好点的衣服,由他自己选,他就是计划的“柒牌”。可是,命运和他开了个玩笑,等他穿上“柒牌”的时候,却是在监狱里。

他又拉开包,把衣服取出来,搭在臂弯上,刚好把黑挎包遮掉一多半。

车站在城市的西南角,背靠着一座小山包。东北望去,一大片全是高楼。就这么几年而已,城市就已面目全非,从前那些低矮的平房、瓦房全看不到了,也许没了,也许被四周拔地而起的十几二十层的高楼遮挡了。以前县电视台的楼房是县城里最高的,有八层。他从电视台门口经过,不敢进去,电视台有门卫,样子很威武,面容严肃。沈南北记得很清楚,他的高中母校县中学就在县城的西南角,可是,他望了一大圈,还是没看到母校的影子,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城市扩张了,原来的城边,现在成了城市的中心地带。

县城离两河镇二十三公里,虽然他归心似箭,可是他不想在天黑前回去。“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他想起了宋之问的《渡汉江》,读书时难以体会,能体会到时却宁可永远不体会。

饥肠辘辘。他向四面的街道张望,记得以前经常能在街边看到打饼子的小摊,椒盐饼子、方酥饼子、油旋子,各种的香飘荡在空气中,刺激着每一根神经。放归学假的时候,他总要买两个,自己吃一个,给妹妹带一个回去。

他咽了一口唾沫。

可是,街边没有饼子摊的影子,全是卖防盗门、铝合金、水管电线灯具的门面,还有修车的铺面。过了一个街口,右边一条小巷里阵阵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卤肉、牛肉面、小火锅……他拐进去,找了家小吃店坐下来。店里只有他一个客人,六张条桌都油腻腻的,一个四十多岁的乡下女人拿一根油腻的抹布站在面前,仿佛是从七年前穿越过来的。女人态度殷勤中带着懒散,沈南北一下子就觉得放松了。他要了一碗抄手,一碗凉粉。凉粉先上来,依然是白皙的豌豆粉中透着辣椒的红润,他尝了一口,麻辣爽滑,不知道这是不是七年前的味道,似是而非的。

吃完饭,他还是回到了车站,热闹和繁华让他望而却步。他找到了回两河镇的中巴车,以前破破烂烂的中巴车换成了新车,而且车好像也比原来大了。但是要到售票厅买票才能上车。车站人很杂,他感觉他们似乎不是戒备的眼神就是鄙夷的眼神。服务员的语气里只有不耐烦,她对每个人都一样,沈南北虽然嗫嚅了半天、被她吼了几句才拿到票,倒也没有体会到歧视或者戒备。

最后一班中巴车直奔两河镇,沈南北坐在车后的角落里,他扭着头,一直看着窗外。记忆中的柏油路变成了水泥路,车跑得轻快而平稳,路边的稻田已经翻耕,湿润的泥土气息格外浓郁,偶尔有几块板田里已经有人种了油菜,满地稀稀疏疏的绿。柑橘、竹林、一片一片新修的小楼,从车窗外一闪而过。西斜的太阳,在路两边的山头间躲躲闪闪,山头松柏苍翠,也夹杂着渐渐变黄的青树、渐渐发红的红叶李,偶尔有一丛酸刺,正是熟透的时候,玛瑙红的小果子,亮瞎了人的眼。

愈来愈熟的地形,愈来愈似曾相识的景色,沈南北心里越来越空。他紧紧攥着怀里的人造革挎包。车上一直有人交谈,都是两河镇的人,每个人都免不了有一两个熟人。沈南北能感觉到后脑勺上不断扫过的目光,他不认识这些人,他也希望车上没有人认识他。但是,事情总是不如人意,“那不是沈大业的儿子吗?不是在坐班房吗?都出来了?”一个女人压低嗓子,对另一个女人嘀咕。“是吗?你没看错吧?”沈南北没有回头,他把脸更努力的扭向车窗,前额抵在窗玻璃上,脖子扭得发疼。

两河镇的轮廓依然没有变,只是到处都在建修,拔地而起的建筑以其粗糙丑陋的形象直面人世。街道变成了水泥地,水泥的街道上零乱堆放着砂石、钢筋,满身泥巴的板车横七竖八停在街边,汽车在它们的空隙中小心翼翼地穿越。

车站还是在镇北的十字路口,一个锈迹斑斑的招牌上印着“两河镇”,牌子四周零散地停放着各式车辆,三五辆摩的停在街道边的树荫下,远没有从前一二十辆顺着碎石路一溜排开的阵势。半新旧的面包车、黑色的比亚迪、奇瑞轿车见缝插针地停放在街道两旁的空隙处。中巴车上的人陆陆续续下来,就像泼在平地上的污水,四散流去。没有人冲上来拉客,车夫们扫一眼,脸上都是失望。

沈南北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他的脸都没有正面朝向这些摩的们。向北进山,大约五公里,就是他的家——青龙村金家湾。

两河镇确实有两条河——黄豆河、甘河,山里人很自豪,常常把一条小溪流叫做河,甘河就享受了这样的待遇,它发源于青龙山,流程不到十公里,在两河镇汇入黄豆河。黄豆河是郪江的支流,郪江是涪江的支流,涪江是嘉陵江的支流。温柔的黄豆河从前也曾放肆过,所以才在两山之间有了两河镇所在的这个大约五六平方公里的冲积坝。

有一辆摩的发动,跟上了沈南北,沈南北低着头,他知道,这是一个不死心的车夫,是一个准备用耐心来挣钱的车夫。摩的司机经常这样做,有时候纠缠得人心烦。沈南北不知道他该怎样来拒绝——因为他不想说话,但是他又渴望有人主动和他搭讪。

摩的跟得很犹豫,就像伺机作案的歹徒总在寻找机会。沈南北依然低着头向前走,他难得去想司机想干什么,七年的监狱生活,已经让他不相信自己是在两河镇。

发动机忽然一声轰鸣,车窜到沈南北前面停下来,司机斜跨在车上,扭着脖子说:“南北哥,我送你回去。”

这是回到家乡听到的第一声招呼,真诚、亲热,沈南北的心中顿时有了一股暖流。他抬起头,面前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短发,黝黑壮实,一副黑色的墨镜被推到额头上。这样的招呼该是他很熟的人,他从这张脸上看到了一个十六岁的大男孩的影子,只是没有了粉刺,没有了细腻白皙,也没有了任性桀骜。

“南北哥,我是金吉祥。”年轻人眼里有些急切,有些期待。

沈南北已经把金吉祥和七年前那个十六岁的大男孩挂上了钩,金家湾仁福叔的儿子,小时候常跟在他屁股后面满山跑。

沈南北咧咧嘴,给了金吉祥一个笑意。

金吉祥轻松起来,他拍拍摩托车后座说:“上来吧,南北哥,我也该收工回家了。你一下车,我就看着像你,只是几年没见,变化大了,你比以前壮实多了。”

沈南北扭头看了看西边,太阳正在山边的云层里挣扎,远山变得有些面孔模糊。黄昏说到就到了。他不想坐摩托,他计划走回家,估计走到金家湾,天也就黑了,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可是,他又难以拒绝吉祥的好意。

吉祥看出了他的犹豫,说:“走吧,南北哥,我只是顺道带你回去,不会收你钱的。”

沈南北听他这话,反倒不好说什么,就算打个摩的吧,不坐反而真成了怕给钱。

吉祥骑得很快,他熟悉路,而且原来的机耕道,现在修成水泥路了。

吉祥说:“现在路好了,政府给钱,搞新农村建设,村村通公路。这条路有四米宽,回家只花从前一半的时间。”

吉祥自顾自说自己的经历,他高中都没毕业,就出去打工,在浙江。去年结婚了,今年老婆回来生孩子,他也不好出门,干脆就在镇上跑摩的。现在跑摩的不好挣钱,好多人都买了摩托车、电瓶车,有些人还买了汽车。跑摩的只能挣够每天的生活费,不像灾后重建卖建材的、包工程的,都赚了大钱。“村书记陈昌河的儿子,你记得吧?”吉祥愤愤不平地说。“乘法口诀都没弄明白,全凭他老汉儿(父亲)的关系,就在镇上到处包工程,修路修房子,现在家里买了轿车、双桥车、挖掘机,龟儿子整肥了哦!”

吉祥还说,现在连帮人修房子的砖瓦匠都牛逼哄哄的,每天少了一百二十元,根本不干。

吉祥话很多,他大概想帮沈南北恶补这几年村上的变迁。风扑面吹来,吉祥说得吃力,沈南北听得更吃力。毕竟入了仲秋,所谓“立秋立秋,早晚凉悠悠。”摩托车进入山间,空气一下就凉起来,穿着T恤的沈南北忍不住紧了紧身子,把怀里的人造革挎包抱得更紧。

转过一个山嘴,就看见了青龙山的龙头和龙背,龙尾被金凤岭茂密的树影遮住了。川东的丘陵地带,本没有什么高山,四五百米高的青龙山在两河镇就算是鹤立鸡群了。不管老一辈怎样描述,年轻人都没觉得青龙山真的像条龙,他们看不出。他们从来认为老年人说“这是涪江龙王的小儿子犯了天条,被罚在这里变成了青龙山”,纯粹就是杜撰,却也不妨碍他们依然把这座山叫做青龙山,这就是一个代代相传的地名罢了。奇怪的是,当这些满腔狐疑的年轻人变成了老人,这个当年被他们认为杜撰的故事又被执着地、认真地传给下一代。

青龙村就散落在青龙山的四周,金家湾夹在青龙村和金凤岭之间。金凤岭比青龙山还矮,它的造型,与其说是凤凰,倒不如说像只鸡,而且是只低头刨食的鸡。这话当然只限于孩子之间的牢骚话,大多数时候是金家湾八户杂姓的孩子在金姓孩子面前的说的怪话。金家湾二十六户人家,有十八户姓金,金凤凰是保佑金家兴旺发达的祥瑞之物,是不容亵渎的。孩子们吵架时候的牢骚话,是不能传到老年人耳朵里的。

水泥路临近金凤岭,忽而折向左边,溯着甘河向西而去。金吉祥的摩托也开始减速、转弯。

沈南北突然说:“靠边停下。”

金吉祥一边靠边刹车,一边问:“有啥事,南北哥?”

沈南北指了指右边的碎石路,说:“回金家湾不是走这条道吗?”

“改路了。”金吉祥说,“老公路是走的陡嘴子下去,修新公路时,原计划也是从陡嘴子下去,但是湾里的老人们都反对,说从前修路的时候就坏了风水,那是凤嘴,从凤嘴角上凿开一条路,金凤要发怒的。还说你爸当年出车祸就是坏了风水的缘故。以前反封建,不敢说,现在社会都这样开放了,再不说就对不起金家的老祖先人了。其实年轻人也不喜欢走陡嘴子,路太险,电瓶车爬不上去,摩托车汽车开快了又怕出事。所以新公路就顺着甘河、沿着金凤岭绕了个圈,多了两公里多路。为此,整个青龙村每户人家还投了几百元钱呢。”

沈南北拉开挎包,把外套穿在身上,说:“我走路。”

金吉祥急了:“南北哥,骑车几分钟就回了。天马上就黑了,你爸妈好多年没见到你了,在家里不知道多盼你呢。”

沈南北冲他挥挥手,沿着老公路往陡嘴子走。他不想多说话,他怕提到父母,他还没有想好怎样去见父母。

他也不想告诉吉祥,他出狱这事,父母都还不知道。

今天机关搞工会活动,每个办公室只留了一两个民警值班,临近下班时间,办公楼愈加有些冷清。李剑坐在椅子上,有些心神不宁……

李剑的一对双胞胎儿女顺利地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刚上到高二。李剑的妻子陈玲有一天胃突然疼得厉害,她自己就在医院上班,去做了个检查,化验室却不给她检查结果,要她家人来,最终没拗过她,拿到结果一看,竟然是胃癌晚期。

陈玲一直有胃炎,这也算是中国人比较普通的一种毛病。孩子们上了高中,平时住校,每周末只放半天假,一个月才集中放两天。按理说家里平常少了两个读书的孩子,李剑两口儿正该放松下,陈玲也可以自己调理,彻底治愈胃炎。然而,当下中国的高中生是天下最累的学生,他们的父母也称得上天下最累的父母。一家人陪着两个高中生,日子变得外松里紧,每到周末,儿女要回家吃顿午饭、洗澡洗衣服,李剑两口子的脚步都紧张起来了。

李剑当上监区长之后,琐事比原来多,放假呆在家里的时间更少,妻子在医院上班,表面看起来有规律,实际上一忙起来,有时候一天连三顿饭都吃不完整。但是,两口子约定,孩子们放假那两天,无论如何要抽空陪陪孩子。

陈玲性格温和,两个孩子都特别亲她,她花在孩子们身上的心思多,对自己的胃一直就没怎么关注,有时痛一下,吃点药,也就过去了,殊不知,不知不觉之间,胃炎就变胃癌了。这个事情她盘算了很久,都不敢给家里人说,现在这种状况,自己一住院,两个孩子必然受影响,万一考不起好大学,将来怎么办?

有一天,陈玲半夜里忽然痛醒,全身大汗淋漓,她悄悄起来去找药,灯忽然亮了,丈夫从床上爬起来。事情无法隐瞒,两口子才商量好,瞒着孩子们到医院做了手术。期间想了各种办法遮遮掩掩,然而到了后来化疗,陈玲的头发掉光,孩子们都是有知识的人,头脑也聪明,种种无法掩盖的事实,逼得夫妻俩干脆抽了个时间,开了个家庭会议,把实情对俩孩子和孩子的爷爷都做了详细汇报。

李剑家是三世同堂,父亲李建国和他们住在一起,起先住单位房,后来房改了,一家人倾其所有,买了套三室两厅的房子,把最大的卧室隔成两间小卧室,让两个孩子一人有了一间自己的屋子。李建国在监狱干了一辈子,见多识广,监狱也磨得他性格坚定而温和,处事淡然,和儿媳、孙儿孙女都好相处,一家人其乐融融,也是周围同事们羡慕的家庭。

李建国态度坚定:好好医病,哪怕是倾家荡产。家里任何需要自己的时候,坚决义不容辞。他七十多岁了,说话虽慢,但中气还足,态度坚毅。

两个孩子悄悄哭了一场,但是在陈玲面前比以前还懂事,现在周末下午回来,连儿子李禹也学会了自己洗衣服。陈玲有时候想插手,都被儿子笑着推开了:“妈,你现在是顾问,负责指导。”

陈玲很感动,暗暗鼓励自己,一定要配合医生,把病治好。

然而,老天有时候专爱捉弄人,陈玲化疗结束后不久,复查的时候发现,癌细胞转移了,而且来势凶猛。陈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一家人的团聚差不多就变成了在医院里。

这一天,陈玲又疼得受不了,主治医生给她开了杜冷丁,对李剑说:“陈姐这病时间不多了,你让俩孩子请几天假,陪下他们妈妈。”

李剑没说话,说什么都是白搭,他不是没有见过生死,生死难以扭转。但是,要他平静地接受自己的亲人被病魔夺去生命这个现实,他做不到。

护士给陈玲打针的时候,李剑在走廊里和父亲说了医生的话,李建国长叹一声:“唉,白发人送黑发人,咋都是这样的命哦!”

打针后陈玲安静了许多。李剑看到妻子微闭着双眼,面孔憔悴而瘦削,乌青的下唇上两个深深的齿痕,他心如刀割。

手机忽然在腰间振动起来,他取出电话,是监狱打来的。出事了?他心里生出不安,这几天他请了假,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不会有人打扰他。

电话是宋柯打来的,他说:“李叔……哦,监区长,出事了!”

……

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突然叫起来,打断了他的回忆。他抓起一看,是宋柯打来的。他不禁哑然失笑,刚刚才想到宋柯,这小子电话就来了。

对于陡嘴子,沈南北不仅再熟悉不过,还有抹不掉的伤痛。

陡嘴子曾经是金家湾到两河镇的必经之路。金凤岭朝向两河镇一面全是缓坡,朝向金家湾一面却全是陡坎,如果要绕过这些陡坎,就要顺着甘河走,到镇上要多走五里路。所以,一直以来,金家湾的人到两河镇,都从湾里的陡嘴子翻金凤岭。金凤和青龙是首尾相衔,对卧于甘河两边,凤嘴正对龙尾,地势不高,却以岩石为主,所以,从陡嘴子上山的路,一直是曲折的石子路,解放后扩建成机耕道,成“Z”形上山,到后来改成碎石路,为了省时,依然走的陡嘴子。

老公路走的人少了,两侧长满了杂草,黄荆和马桑子的长条已伸到了路中央。树脚下被牛踏出的坑里积着浅浅的水,碎石还留着骤雨的痕迹,表面干净,向下的一面却蒙着厚厚的尘土。

转一个弯,就到了陡嘴子,公路盘旋而下,外侧稀稀疏疏长着几棵柏树,都不高,想来也长出来不久,树脚下夹杂着几丛灌木。沈南北记得以前没有这些,路边是大块的碎石,是裸露的岩石,碎石间的泥土中生着杂草。居高临下,金家湾尽收眼底,暮色已经从四面笼罩而来,遮蔽在竹林、树丛中的小楼中透出点点昏黄或惨白的灯光。

沈南北在路边一块黑色的巨石上坐下来,这块石头一直耸立在路边,从羊肠小道到机耕路,再到碎石道,从沈南北记事起到现在,它就没有挪过位置。以前高中的地理老师说过,这里是一片隆起,还有过火山的爆发。这块巨石,不知来自于海底的隆起,还是来自火山爆发时地壳的深处,然而,不管如何,它都是历史的见证者,起码对沈南北是这样的。

巨石见证了沈南北的父亲沈大业驾驶着南骏农用车从路边翻下陡坎的事实。出事那天是2003年8月14日,这个日子对沈南北来说是刻骨铭心。

李剑抓起手机就问宋柯,是不是又出什么事儿了?宋柯油嘴滑舌地叫起来,说李叔你也太小看人了吧?现在这监管条件,能出事儿?有几个罪犯情绪低落,找他们谈谈心嘛,我又没车,你就当体恤体恤我们这些基层的,走晚点,等等我。

宋柯说完就挂了电话,李剑看看手机,摇摇头,又笑笑,心想,这小子,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可没有这么贫嘴……

他的思绪又回到医院里……

宋柯的声音有点慌,他连称呼都乱了。宋柯今年警校毕业,刚刚分到监狱工作不久,监狱出事了,他慌张也是正常的。

李剑说:“别慌,慢慢说。”

宋柯语调很急,声音还是有点发抖:“沈南北把罗长龙打伤了,伤得很重,已经送医院了,我先给你说一声,一会领导肯定会通知你……”

李剑有点诧异,问:“沈南北打人?他看起来老老实实、不声不响的,更何况以他的个儿,怎么可能把罗长龙打伤?”

“监区长,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据我们初步了解,他在袖口里裹了一把小石头,然后从楼梯口跳下来,砸在罗长龙头上……”宋柯情绪稳定了一些,解释说。

李剑打断他,以命令的口吻说:“不说了,我马上赶回来。你把沈南北看好,千万不要对他动手。”

病床上的陈玲睁开了眼,她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甚至脸颊上都出现了润红。她望着李剑温和地说:“你忙去吧,我没事了。”

李剑给她象征性地拉拉被子,说:“那好吧,我去去就回来,很快的。你知道的,宋柯还年轻,遇事还不够冷静。爸爸在这儿,有事马上给我打电话。”

陈玲安静地笑了笑,说:“能有什么事呢。孩子们今天该放月假了,他们回来就会来陪我的。人都守在这儿也没必要,你去忙吧。”

哪知道,这一去竟是诀别。

李剑后来反复追问自己,如果知道妻子的精神好转其实就是回光返照,他会不会守在病房不回监区?那将是一个无比痛苦的选择。所以,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好,起码还可以有借口。如果真的守着妻子咽气,该如何面对?但是,妻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丈夫却因为工作不能守在面前,这是不是死不瞑目的事情?是不是该歉疚一生的事情?虽然可以寻找借口,歉疚却从此就纠缠上了李剑。

沈南北被拷在狱警值班室里,他垂着头。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小堆石子,拇指大小,起码有二十颗。李剑挽起他的右手衣袖,手腕上一圈淤青,应该是打人的时候,被石子硌的,正所谓“杀敌三千,自损八百。”沈南北抬头看了看李剑,眼神有点冷。有些日子没有留意他了,李剑发现他眼睛里的迷茫好像渐渐没有了,多了一些坚毅,也多了一些隔膜的、冷冰冰的东西。

宋柯报告说,已经查清楚了,在场的犯人都证实了,事情发生在干完活回监区的时候,今天他们组绕线圈,沈南北完成得快,回去的时候走在前面。上楼梯的时候,罗长龙落后他三四步,没有人想到他会动手,都觉得他平时好欺侮——罗长龙经常欺侮他——也不严重,就是骂骂,或者取笑开心一下,动手的时候少,我们一发现都处理得比较严厉,但是他们背地里还是有些小动作。大家都习惯了沈南北是个绵性子,受了欺侮也不说。所以,当他忽然转身,然后从楼梯上往下跳的时候,都没有想到他是要动手打人,罗长龙更没有想到,一点反应都没有,沈南北挥着右臂,就砸在他头上了。他打人是完全有预谋的,光是捡石子就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每天捡一颗,有时候两三天捡一颗,他做得很隐蔽。上工前他就把石子笼在袖口里了,没人注意他,他太普通了,就没有人想过他还会有出格的行为。

李剑看了看勾着头的沈南北,他有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太伤心,要是能够痛痛快快哭一场,也许好受些,沈南北打了人,犯了错,也许他心中积压的戾气释放出来,从此后会走上正轨——或者,判断错误的话,那就是以烂为烂,从此万劫不复。

在讨论怎样处理沈南北的时候,意见有些分歧,关禁闭是不可避免的,关键是是否上报加刑。同意上报的民警主要认为这种处心积虑的伤害事故,危险太大,说不定哪天他袭击的对象就是狱警;不同意的观点,主要是考虑这只是个偶发事件,就是一个受了欺侮的人迫不得已的报复,如果上报,追究责任,监狱管理人员也可能受到处分。皮球最后踢给了李剑,由他决定,并写出详细的情况说明。

李剑问宋柯:“如果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应该怎样解释沈南北的行为?”

一阵风把窗帘吹得扑棱棱作响,几点雨从窗外飘进来,打在李剑的脸上。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关上窗,迟疑了一下,又推开窗,望着天际翻滚的乌云出神。

“沈南北应该到家了吧?”他自言自语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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