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哪道路修哪道桥,拜哪尊菩萨进哪座庙。既然想考大学,就得复习功课。复习功课不一定能考取,不复习笃定考不取。就像秦台人打赌常说的一句话,比谷子碾米都准。
晚上十点多钟,王彭生的宿舍里,轻烟袅袅。不到30平方米的空间内,点了两盘蚊香。青烟盘旋而上,在室内交织弥散,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金钟罩”,把室内的空间遮挡得严严实实。苍蝇蚊子“嗡嗡”地惨叫着,从隐身的旮旯里飞出,冲向室外。它们的口器已经被弥散的药香熏肿了,再待下去就有毙命的危险。
同宿舍的王春曦到船上讨取温存去了,他老婆是个玩船的渔婆子,这两天给化工厂送烧石灰的瓦子石,就停泊在复新河的桥边上。
宿舍里空荡荡的,十分安静。
王彭生没有正儿八经的复习资料,他把自己学过的课本找出来,放到床头枕边上,随时可以翻看。他把蚊帐放下来,把自己遮挡的严严实实。门窗上都糊了报纸,再把蚊帐放下来,不光走不了“春光”,连声音也传不出去。他要效仿《永不消逝的电波》中的李侠政委,秘密地伪装工作,不让任何人知道他复习考试的事。考取了一鸣惊人,考不取不落闲话。
王春曦度完“甜蜜幸福”的时光,回到寝室就寝的时候,王彭生就等室友鼾声如雷之后再开工。反正是躲在蚊帐里面,他平时又有看书的习惯,即便王春曦发现了,也弄不清他在干什么。
翻开文史类的课本,起个头就知道下面是什么,似乎不必倾注太多的精力。王彭生也知道,自己现在并不急于“取长”,最为重要的是“补短”。如果数学成绩一般化,文科成绩就不会太逊色。如果数学成绩太差,总分就会被拉低,大学之梦就难圆。他的短板是数学。
打开数学课本,那些黑色的铅字立马变成了精灵。它们瞬间活了起来,纷纷滑落地下,幻化成沭河滩上的黄沙。课本变成了空白,沙子在地下游走。粉沙、砾沙,还有大块的砂礓,在眼前漂浮晃动。王彭生的头晕了,眼花了,他辨不清形态,查不清数量,想把它们归拢集合,去异存同,简直比给银河两岸的牛郎织女搭鹊桥还要费工耗时,并且收效甚微。
大地重回远古洪荒,爆发的山洪呼啸而至,把王彭生夹裹在洪水的漩涡之中,抛在风口浪尖之上。他身不由己,抓不住救命的稻草。一会被抛向高空,一会又沉至谷底。一个巨浪打来,把王彭生抛向沭河岸边。刹那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沙子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痛。打在身上,像一粒粒灼热枪弹,把他烧穿成蜂窝煤球一样的大筛子。沙子又被狂风吹进了眼里,硌得他痛苦不堪,两眼流淌着岩浆一样的热泪,闭不上也睁不开。
“咣当”一声门响,被幸福和甜蜜喂饱灌醉的王春曦从船上回来了。他老婆卸完石头,要连夜赶往北山去装船,他只能离开老婆的怀抱,重新回到集体宿舍,形只影单地再度品尝光棍汉的凄苦。
王彭生回到现实中来,脑海中的幻像戛然而止。他清楚地意识到,对他来说,《数学》是一匹桀骜不驯的烈马,他驾驭不了。
“唉”王彭生浩叹一声,从枕下抽出一本小说来,一会就沉浸其中了。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是老师经常砥砺学生的话,王彭生是知道的。人们常把学子的刻苦勤奋比喻成“笔耕”,王彭生也是知道的。他自幼生活在农村,虽未下田劳作,虽未踏踏实实地干过农活,也算略懂农事。既然要耕耘劳作,就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要勤奋劳作,不怕吃苦。任何土地,不精耕细作,不下种施肥、除草灭虫,就不会有好的收成。二是对土地的选择,在“碱茬子地”里播散再好的种子,施再多的肥料,也长不出庄稼苗来。娶个不下蛋的老母鸡,还想生出个胖大小子来,那是烟墩的红芋窖,门都没有。
烟墩是秦台市张五楼镇的一个自然村。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他们村有一个精明人,把红芋储满地窖,然后用土封实,说是这样可以多存红芋,并且储存的时间长。不知是他突发奇想,还是受过高人指点,不少人效仿着他的法子,结果红芋全被捂烂了。扒开土层,地下飘散出一股热烘烘的、酒糟一样浓浓的气息。热辣辣的酒糟味夹杂着这个故事在秦台上空弥散,嗅到了酒糟的味道就了解了这个故事。精明人从中提炼一句歇后语,在秦台境内广为流传,历久不衰。就是大家可以脱口而出的那句,烟墩的红芋窖没门。
王彭生又涉足到“碱茬子地”里,望着白茫茫一片寸把长的硝牙子发愣。在这样的荒地里,还耕耘个什么劲?自己原本就不是“文曲星”,要么就像老家那个表老爷蔺友贤一样,曾在奎星之列,因为失德有过,被灶王爷告状革除了。满地的硝牙子白花花地恍眼,把王彭生的眼睛蒙上了。他的脑子也被硝牙子同化了,成了一片空白。
天下没有“场外的举子”,尽管大胆地前去应试,或许新华兄那样的历史可以重演。那是“文革”之中,什么样的幺蛾子都出,大家司空见惯,不足为怪。现在“动乱”已经结束了,1976年10月6日是共和国历史的分水岭,不可能再有那样的乱象发生了。这样荒诞离奇的想法也能冒出来,应了秦台另一句知名的歇后语:王大庄卖香油的咋想唻?
王大庄也是秦台境内的村落,历史沿袭下来的种芝麻、舂香油。秦台人把芝麻炒热磨碎,磨成糊状之后放在一口大锅里,用长着长长把柄的葫芦舂捣,油从糊子里慢慢析出,香飘四野。秦台一带以王大庄的香油为正宗,因为王大庄的香油至真、至纯,十分地道。王大庄的香油犹如秦青的歌声,声震林越,响遏行云,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王大庄的香油成了香饽饽,成了人们心头的至爱。商家精明,货一抢手,就有人模仿。大家都说是王大庄的正宗地道香油,却又为了降低成本赚几个昧心小钱,丧心病狂地往香油里掺糠使假。俗话说油掺油,神仙愁。单掺一些廉价的杂油,只影响口感,尚可以食用。不能调凉菜可以炒热菜,油价高一点而已,糟蹋不了。一些黑心的商人恨家不起,用小米汁代替香油,只在脖颈处放上少许香油,下面全是小米汁。油离水上,不几天就倒完了,下面没有香味,赶在夏天,一旦没有隔离氧气的油层,米汁就会发馊。吃亏长见识,人们依然热爱王大庄的香油,都怕买不到真正的王大庄香油。见到卖香油的就穷追不舍地问,真是王大庄的香油吗?假了咋办?
有一个立楞眼的黄脸汉子,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放下油篓子就向前来打油的小脚老太太骂誓。如果我的香油有假,如果我的油不是正宗地道的王大庄香油,我是您儿,一辈子都给你当儿子!
老太太的儿媳妇也跟着过来了,听到卖油郎的话心头一热。偷眼去瞅那条汉子,立楞眼、黄瓜脸,还一身油腻,心生几分厌恶。小媳妇撇起粉嫩的小嘴,哼了一声,嘟囔着:“眼斜心不正,你咋想唻?”
那是一个刚过门的小媳妇,嫁衣还穿在身上。都说“十八的姑娘一枝花,万种风情遍地撒”。又刚绞过脸、摘完眉,小伙子爬墙偷看人,新女婿一月不离门。是四大鲜美之物:头刀韭、谢花藕、新娶的媳妇、黄瓜妞。
卖油郎有此怜香惜玉之心,原本也在情理之中。可惜新媳妇芳心不许,不能独占花魁。于是秦台就有了上述一句歇后语,其他地区也有类似的歇后语,前半阕是这样的:腚眼子吹喇叭。后面一样,都是咋想(响)唻。秦台人偏爱自己境内的歇后语,不光因为和创作者有同乡之谊,更因为谈论起来就能嗅到异性的幽香,眼前浮现一个窈窕美丽的倩影。可以联想她的丰乳肥臀,油脂般细腻、绸缎般爽滑的肌肤,是一种享受。异乡那句歇后语,喷出的是一股污浊的臭气,败兴致,也败胃口。
“彭生,王彭生。”是朱淑娟的叫声,轻柔温润,犹如风中的树叶,飘然落下,慢慢地滑进耳廓,痒痒的,非常舒服。
“彭生哥,彭生哥!”是吕诗雅的叫声,清脆伶俐,很有力度,像弹弓里射出的沙砾,快速砸进耳廓,有震耳发聩的效果,把耳膜都震痛了。
王彭生舒了一个懒身,火一样的金色阳光已经铺满屋子了。阳光像钳子一样捏着他的眼皮,不让他睁眼。虽然睁不开眼睛,阳光并没捂上他的鼻子,嗅觉还是非常灵敏的。他的鼻翼周围,溢满了浓浓的香油味道,是正宗地道的王大庄香油!
朱淑娟烧了一锅像油茶一样的咸糊糊,里面有花生、黄豆、大米、菠菜、豆腐皮、细粉头啥的。味道鲜美,营养也很丰富。她总是和食堂里的顶级大师傅麻罗锅唱反调。麻师傅都是早晨烧白粥,晚上烧咸汤。朱淑娟说:“早喝咸汤如参汤,晚喝咸汤吃砒霜。”
吕诗雅来找她的彭生哥写作文,同一个题目写三篇,不能重样。彭生哥的作文写得好,她也有面子叫他代笔,这是在小姐妹面前吹过牛皮的。
朱淑娟有一种使命感和责任感,现在又多了一份紧迫感。她是主动拉王彭生搭伙的,并承诺不让他的肚皮受亏损。如果自己不践行诺言,鉴于麻师傅历史上有用唾沫试油温的劣迹,他不会去食堂吃早餐,一准会去滨河饭店。去滨河饭店就要和冷脸美人见面。青年男女的身上都带着电荷哩,拉上手就过电,再来个耳鬓厮磨啥的,一来二去,还不把浑身上下、皮里皮外的地方全都磨热乎喽?
吕诗雅就要初中毕业了,如果能考上高中,再接着上大学,身上的市侩之气一准褪尽了,就会出落成一朵出水芙蓉。这怎么可能呢?王彭生非常强烈地感觉到,屋里飘起了烂红芋烧的酒精味,香油的味道又浓烈了许多。
王彭生受不住饭香的诱惑,奶奶说过,他打小就是个吃货,自然选择跟着朱淑娟走。
吕诗雅有些着急,侧身挡在彭生前面。“彭生哥,我有件事情对你说……”
“不是写作文吗?我记下了,同一个题目写三篇,不重样……”彭生要抓紧洗漱一下,到办公室坐一会。虽然是星期天,自己住在厂里,关照一下电话是举手之劳。他以为小学妹急着要作文,这样许诺她:“下午就给你写出来。”
“人家都说咱……”吕诗雅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潮红,羞答答的,有些语无伦次。“你明白吗?”
“我什么都明白,你一个小丫头片子,什么都不懂。别管人家瞎胡吣,回去好好学习,别乱了心性。”王彭生和小学妹热辣而又肆无忌惮地对视着,心中没有慌乱的感觉。彭生明白了,他和这位小学妹不来电。
朱淑娟和王彭生四目相对的时候,双方都有烧灼感,像是慌乱中摸到了电烙铁。心中也有一股热流奔涌,像小兔子突然被关进笼子一样,四处乱撞。彭生知道,淑娟姐之所以星期天不回家,除了家离得远之外,主要是想留下来照顾自己。她像《同情的罪》中那个风流儒雅的骑兵少尉,对王彭生的同情和怜悯越来越重了。
电炉车间的主任刘元真也没回家,他是部队的转业干部,是先结婚后穿军装入伍的,把老婆娶到家中十三年了。十三年没有孩子,说不出怨男还是怨女,他们夫妇都到医院检查过,各个器官的性能都很优良,身体也很健康。他们都是三十大几的年纪。和刘主任年龄相仿、职务相当的驻厂男人,像刘薛理、王善逗、刘家法他们,一星期要回两次家,中间还穿插着老婆来厂里探望。赶上厂里需要加班,不能回家,老婆又没如期赶来工厂时,他们就敲着搪瓷碗伸长脖子大唱京剧样板戏:“为什么阿庆嫂不来探望……”声调婉转悠长,像木匠刷锯一样,听到的人立马起一身小米粒一样的鸡皮疙瘩。
这个刘主任不简单,居然能够打熬得住!虽然说日月如梭,白驹过隙,但是十三年在人生的历程中绝对不是可以小觑的数字。中国人打败日本鬼子用了八年的时间,共产党打垮蒋介石才用了三年时间。他们夫妇为了离婚耗费了十三年,不简单。男人心如磐石,坚硬无比。娘们家心似蒲柳,坚忍不拔。刘主任没有仔细考究“一辈小、辈辈小,一辈大、辈辈大”的道理,看到同龄人的孩子挎着书包打酱油,也幽幽地叹气,知道自己把儿子、孙子都耽误了。
“彭生老弟,帮我个忙呗。”刘主任把王彭生拽到一边去,不让朱淑娟听到他们的谈话。“帮我写一份离婚申请书。”刘主任掏出精装大红旗香烟,要给彭生上面子。
王彭生谨记爷爷的教诲,一直不受香火,所以伸手挡了回去。因为父母亲的缘故,他对这一类事情从心里排斥着。可是世界伟人恩格斯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人一生不可能只爱一个人,也不可能只被一个人所爱……”刘主任和他的老婆已经十三年没有同床共枕了,按说早该离过了,怎么到现在才写申请报告?法律规定,夫妻感情不和,分居半年就可以离婚。他们拖了十三年,其中必有缘故……
地球的轨迹差不多绕着太阳公转一圈了,中国特有的盛大节日,一年一度的春节又跑到眼前了。那个怕红怕响的年老是赖在人间不走,每年正月初一都要挂红放炮地吓唬一回。
王雨生带着妹妹,揪着弟弟,先到大杂院去看望继母,再到西关生母那儿去。今年春节,他们要偎着妈妈过了。
妈妈安排彭生到街上买菜、到粮管所里打油、到书店里购买年画和春联。彭生在执行过程中打了折扣,什么都买了,唯独没买春联。妈妈问他为什么,彭生回答爷爷新丧,死期没过三周年。按郯城的规矩,家门上不能悬红挂绿。妈妈的身体在颤抖,气得腔调都变了。冲着儿子吼道:“他家死了人,和我姓赵的有什么关系?”
王彭生也是个拧种,不知道避其锋芒,委婉一点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直着脖子顶撞母亲:“既然你和王家没有关系,我也不在这儿过年了。我是王家的子孙,我和祖宗们永远扯不断关系……”王彭生扔下一首小诗陪伴母亲,自己真的跑回厂里去了。那首诗并没抱怨母亲,却抒发了胸中的不满:
一日酬春百日忙,
节前节后几慌张。
有节那胜无节好,
且骂立节痴儿郎。
如果没有春节,王彭生不会因为贴大红对联的事情纠结,还顶撞了母亲。既然走出母亲的家门,他就决计不会回头了。他到看守所里给父亲送了一趟生活用品,接到父亲一张明信片。父亲让他努力复习考大学,还写了一首古诗在上面:
世人都说聪明好,
我被聪明误一生。
但愿子孙鲁且愚,
无灾无难渡一生。
这是苏东坡的诗句,父亲把最后一句给改了。原诗的最后一句应该是“无灾无难到公卿”。父亲改掉“公卿”两个字,其中的深意是不难理解的。父亲鉴于自身的处境,不想叫儿子在“仕途”上混了。
朱淑娟被她的父母接回睢宁过年去了。春节放假,尽管她心里牵挂着王彭生,也没有任何理由赖在工厂里不走。王彭生对这位小姐姐,也是依依难舍,他同样没有任何理由追着一起去。
王彭生孑然一身,孤零零地呆在工厂里,陪着鳏寡孤独的老门卫聊天。幸好他的文友张丰跃因为母亲被姐姐接到济宁去,他还是在校就读的大学生,暂时还没找到“知冷知热”的那口子。他抱了一大铁盒高级饼干,和王彭生拥被抵足,喝白开水吃饼干,过了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他们没吃水饺,没放炮仗,没贴春联。那时候还没有电视机,也不播放春节联欢晚会。他们没有更好的消遣方式,就是喝点白酒,啃块骨头,畅谈理想抱负。王彭生说:吃啥都行,反正能顶下屎来。张丰跃说:憨人放炮,精人听响。秦台市炸成了一锅粥,炮仗的爆炸声响彻云霄,持续到旭日东升了也不间断。王彭生和张丰跃自诩为精明人,无需亲自操作此类事情,继续喝酒啃骨头,继续畅谈人生的理想和抱负。偶尔开门撒尿,被寒风吹得直打冷颤,也能意识到光棍汉的清苦。
光棍苦、光棍苦,水也没人烧,饭也没人煮。被子脏了没人套,衣服破了没人补。最为关键的是满肚子邪火没地方出!
从古至今,“三更灯火五更鸡”之类发愤苦读的故事,都发生在结婚之前,他们被青春之火烧灼得痛苦不堪,夜里睡不着觉。结婚之后,女人的似水柔情,像硝镪水一样,把男人身上的豪气化解得无影无踪,很少有人再把苦难甘之如饴了。
太阳出来红似火,两兄弟醉的不分你和我。王彭生和张丰跃犹自嘟嘟囔囔,不过眼皮酸涩,口齿含混,很快就不省人事了。张丰跃在睡梦中仍然大唱革命样板戏,虽然荒腔走板,吐词却十分清楚。是《智取威虎山》上常宝的唱段:“……到夜晚,爹想祖母我想娘……”王彭生原本就六音不全,所以什么都没唱。他可能吃的不滋润,要么就是被老白干烧坏了肠胃。一夜翻来覆去的不安生,还“爷爷奶奶”地乱叫唤。后来他们回忆说,当时的情形大体是这样的:一个不怎么思念母亲,一个非常想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