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簇拥着王南秋和凯恩先生进入四楼会议室时，林小雨顿时手足无措，紧挨史敏站着，手心直冒冷汗。她注意到这群人中最显眼的是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足有一米九零的个头，脸上有白种人特有的褐斑，皮肤粗糙，显得有些苍老，但精神极好，跟棒球运动员似的。
一行人分宾主落座，自然少不了一阵寒暄。
“小雨，该我们了……”史敏小声说。
林小雨一愣，直到看见史敏拿着保暖壶走上前去，她才反应过来。
开水倒入白瓷的茶杯，君山银针茶叶一根根倒立浮起，热气随之升腾。
林小雨负责凯恩先生这边，一直壮着胆子小心做事，冷不防眼前白光一闪，她一惊，差点将水泼在桌上。原来是凯恩先生一行人中的一位工作人员在拍摄会议室布局时顺手给了她一个特写，出于礼貌，她对着闪光处笑了笑，一转眼看见对面的王南秋，顿时一阵发怵。在翻译的沟通下，王南秋和凯恩开始了亲切友好的交谈，至于他们到底说的是些什么，林小雨压根听不进去。此时，投影机七色光延伸处，显现出工程公司的字幕。
会场顿时安静。
“凯恩先生，为了让您更好的了解我们公司，也为了使您了解我们公司对该项目的具体施工方案，经营部门的同志特意加班制作了一个短片请您过目，以示我们的诚意。”王南秋笑着说：“就由我们项目经理部的曹经理为您以及在座嘉宾做简单讲解，您看如何？”
“No.”凯恩摇头，继而跟两边的随行人员和翻译商量起来。翻译边听他们讲述边点头，当他明了凯恩先生的意图后，出于对自己同袍的关心，脸色逐渐凝重。与会的工程公司人员也不乏能听懂英语的，对凯恩一行商量的内容表示惊讶，一时会场内出现小的躁动。
“王总，凯恩先生的意思我已经明白，我就把他们的意图跟您说说。”翻译歉意的笑了笑，似乎在考虑措辞，然后才说：“凯恩先生这次来贵公司的目的并非单就目前项目本身而言，更是为将来在中国投资做长远考虑，他们想寻找长期的合作伙伴。”
王南秋说：“请代我转达对凯恩先生的谢意。”
“好的。”翻译说：“凯恩先生已经看过贵公司的施工方案，他个人很满意，也非常感谢贵公司的努力，可他的同事也包括他们的投资方涉及各个行业，不可能都象他一样都能看懂你们的计划书，所以……”
“您尽管直说。”
“他们想请贵公司派一位非专业人士作为今天的讲解员，这样可以避免很多专业术语，也许能更好的达到目的。”
西方国家办事效率高，显然澳洲人不是闲得无事刻意来刁难人的，他们能组队过来足以表示诚意。但其选择合作伙伴的标准非一般严格，只有真正的强势伙伴才值得他们信赖。王南秋从事经营工作多年，经历大大小小无数个谈判现场，碰到的客户不可不谓各式各样，从没见过提这种要求的。专业内容要请非专业人士讲解，当然还要讲清楚讲明白才能达到预期目的。他不由苦笑一声，说道：“这还真是一个难题呀。”
凯恩淡淡一笑，环视会场一圈后目光集中在林小雨身上，说道：“Then please help this young lady now.”
林小雨端着暖壶一直默默站在窗边，当凯恩的话一字不落钻入她耳膜，忽觉自己被人撕成了两半般，浑没了知觉。“那你就说说吧。”王南秋靠着椅背，不情愿的说出这句话。从他的神态里，任谁都看出了不信任，他也没理由相信一个刚来公司不久、他甚至还不认识的陌生面孔。
默默的站在台前，台下是几十双或期待或无奈的眼睛，林小雨觉得自己正在进行另一场面试，而这次比上次更加惊心动魄，王南秋一早就说了谁出错谁丢饭碗，如不想这句话成为宿命中的箴言，几千万的项目就不能在她手中流产。她想，大概是扫把星飞到了头上，喝冷水都塞牙，不管是福是祸，反正是豁出去了。
“我……”林小雨长吸口气，开始发言：“首先，我仅代表我个人，欢迎凯恩先生一行来中国投资并对我公司进行实地考察，能恰逢其会是我的荣幸……”
掌声突然响起，率先鼓掌的竟是凯恩。王南秋意外的看了台上林小雨一眼，愁容有所舒展，脱离椅背坐直腰杆。吴明和史敏是上次面试的考官，林小雨的成败与否自然跟他们脱不了关系，人是他们放进来的，所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不免为她捏一把冷汗。
“首先，我想简要的讲一讲公司的发展历史，也许有助于贵方了解我们公司。”林小雨说到这里飞快的瞟了人群后的吴明一眼，在这孤立无援的时刻，她太需要指引了。果然，吴明对她伸出了大拇指，有肯定的意思。
“我们公司隶属建工集团公司，创建于1968年，1996年更名为机械化施工公司，由于市场和业务需要，于2002年8月更名为工程有限公司，是经建设部核准的国家一级施工企业。”林小雨在办公司终日无所事事，实在无聊就打开公司网页看，直到看得发呆，说来奇怪，在这大兵压境的窘态下，脑子却突然如机械马达般灵活，那些曾经看过的资料瞬间在脑海中呈现出来。
“经过近几十年的成长和发展，公司逐步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现有在职职工1000多人，具有各类专业技术职务的工程技术人员近500人，拥有一支高素质的人才队伍，是一个历史悠久且实力雄厚的专业施工企业。”林小雨拿出了曾经在学校汇演中当班级报幕员的那点家底，继续说道：“至去年，企业资产总额就已经达到8000多万元，配备大中型施工设备350多台套，能独立承担各类隧道工程、测绘工程、爆破工程、地质灾害防治工程的设计和施工、土石方工程。”
林小雨停下来等翻译跟凯恩先生一行做交流，王南秋那个方向她此前一直不敢看，这会也偷偷瞄了一眼，没想到对方也正看着她。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急忙躲藏自己的目光，眼角的余光却看见他做了个细微的动作，手指了指唇角。
林小雨明白了，勉强的动了动面部肌肉，一点微笑浮现脸上。“咔嚓”声再次响起，林小雨眼前一花，却是自己公司同事在给她特写拍照。
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像只观赏性动物。
“请继续。”翻译的指令又来了。
“下面我简要说说公司曾经承建和现在正施工的项目，请贵方参考。”林小雨几个月来在办公室没白待，虽只充当了几次酒桌上的陪客，实际已在无形中锻炼了她的社交能力。她找到了自信，胆子逐步放大，不仅持续保持着淡淡笑容，说话也越来越流畅，款款而谈：“公司先后承建了秦皇岛‘引青济秦’引水隧洞工程、莽山林管局大坑隧洞、林子坪隧洞、江垭水库系列工程、王子山旅游公路隧道工程、粟木坳公路隧道工程、张家界电站扩机工程、下溪水库工程、白岩洞引水隧洞工程，皂市导流洞等等国家及省市级的重点工程项目。其中，秦皇岛‘引青济秦’工程获国家科技成果二等奖，永丰4300米长隧洞通风成果获科技成果奖。”
“目前，南通、三亚、卞庄等隧道施工项目仍在建设中。”林小雨话锋一转，笑问：“不知道凯恩先生有没有去我们设备科，那些库存设备还不足公司现有设备的三分之一。”
凯恩连连点头。
“凯恩先生还想知道就目前金矿开挖工程，贵公司相较其它同类型公司有哪些具体优势？”翻译问。他这一问不要紧，可把林小雨难住了。既然是同类型公司，技术力量相差并不远，一点优势就是一点胜算，恰恰林小雨并非专业技术人员，要对公司做归纳性的优点阐述并不容易。
原本安静的会议室又开始出现轻微骚动，那是不详的预兆。
林小雨拼命回忆先前翻看摆放在会议桌上的资料内容，想了想，这才启齿：“说这问题前我想申明一点，我进公司才五个月，也许……”
这时，凯恩迅速对翻译说了几句话。
“凯恩先生刚才对我说，您一直说得很好，他的同事也认同您的说法。”翻译说：“希望您能真实说出贵公司的优势或者是您的个人看法，这对贵公司的评估很重要。”
“那我简单说说我的个人看法。”林小雨说：“第一是资料优势。”
“请具体做解释。”翻译说。
“好的，资料优势是指对该金矿所在地及其周边地质资料的优势，中国曾做过地质普查，该金矿也是在那个时期发现的，所有地质资料都属于机密文件在集团公司封存，我们公司要取得第一手资料相当容易。”林小雨说：“另外，我们公司以前就是从事地质勘探，如果在施工过程中出现资料偏差，我们也能很快做出反应，因为这是我们的老本行。”
“第二是技术优势。我虽然不懂隧道施工，但我想爆破和通风是两个技术要点，而我们公司在超长巷道通风与定向控制爆破两个技术层面均达到同行业先进水平。”
“第三是外来支援。我们公司属于国有企业，有强大的后续支撑，就算在施工过程中碰到难以解决的设备或是技术难题，可以请集团公司帮助。”
“第四是……”林小雨笑着说：“第四点有些难以启齿，我不知道澳洲存不存在，但它普遍存于我们国内，那就是地方保护或者说是地方性。”
澳洲人显然对第四点有浓厚兴趣，全部看着台前的林小雨。
“因为施工现场就在我们省内，外来人员难以很快融入当地，如果出现地方不配合或阻挠施工，也许不能很快得到有效解决，以致影响施工进度。但我们是省内公司，在风俗、语言、人际关系协调上有最大优势，这些问题不致产生障碍。”凯恩先生也给了林小雨一个答案，那就是地方主义在国外同样存在，甚至会因为一块私有草皮而不得不调整施工方案。
林小雨趁机问道：“那么，凯恩先生及所有客人，下面请项目经理部曹经理做进一步说明，如何？”得到澳洲人首肯。会议室再次响起掌声，这段令众人揪心的解说总算到此告一段落。但林小雨并未因此轻松，感觉自己被推上断头台后又临时关进了牢房，是死是活，得等最后裁决。
晚上十一点。屋外寒风凛冽，林小雨宿舍内的灯还亮着。
韩芬已经睡着了，睡前还念叨着祈求上帝别让她也遇上林小雨今天碰到的倒霉事。对此，林小雨只能报以一笑。她还在专心写今天的工作笔记。在学校时她就喜欢写日记，写的多是趣闻轶事，参加工作后日记内容发生了根本变化，全是她自己认为值得引起注意的工作要点。
望着窗外白雪，林小雨想起吴明在面试中问到的学校男同学帅不帅这个问题。她曾问过吴明那究竟考的什么层面，当时吴明说：“不要小看这私人问题，对你来说很敏感，你可以拒绝回答，但结果不一样。这是一个隐射。在经营过程中难免遇到同样的问题，甲方从自身利益出发，有时不会考虑乙方感受，提出尖锐要求，这就要求乙方能灵活对待甲方质询，既要快捷的回答对方，自身利益又不能受损害，自然在言语上要有策略，不能走极端，要圆滑且客观，经得起推敲。我欣赏你在回答时‘比较帅’和‘暂时没有’两个词用得好。”
而今天，她居然真的碰上了这样的事情。
她又想，工作几个月来，听那些年长有工作经验的同事聊天也是一个受益的过程，他们不经意的话语里往往包含工作诀窍，又恰恰被自己记住了，否则无论如何应付不了今天的场面。此外，她更觉得生命是一个被逼的过程，若不是迫不得已，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能在这样的大场面中挺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