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下去时,姑姑已经祈祷完站在母亲旁边,她瞧着母亲将一张张冥府纸放到铁盘子里燃烧着。阿福在姑姑身边,他在瞧着姑姑的脸,瞧着她眼睛,瞧着她的粗辫子。过一会,阿福刚想开口说话,姑姑回过头来,她一甩辫子,瞧着他问道:“你不是说要跟我哥学驾船吗?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阿福那苍白的脸出奇涨红了,他摸着脸膛低下头来。“我。”他吞吞吐吐地说。
“这样一个大公子,用得着学驾打渔船吗?”母亲烧完冥府纸,瞧着局促不安的阿福笑着说。姑姑转过脸,她望向海面,母亲接着又笑着对姑姑说:“我看我们以后都用不着打鱼喽。”母亲说罢就往船舱走去,到厨房去了。姑姑听罢母亲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慌乱地挪动着脚步。姑姑往船舷走去。
我和阿福到了船舷旁边。阿福抓住栏杆瞧着姑姑说:“其实我下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的。我想叫你去跟你父亲说说,我们可不可以往南边去,这样会比往荒岛去安全得多。”
姑姑望着汹涌而来的乌云。“为什么?”她问道。
“暴风雨是从西边来的,如果我们往南走,就从它侧边拐过去了,它是完全打不着我们的。若果我们到荒岛上,虽然能躲过它,但是荒岛里的海盗会劫持我们的。”阿福说。
“你就确定荒岛上有海盗了?”姑姑说,同时搂紧我,辫子贴在我的脸上。
阿福的额头冒出冷汗来,他抹着汗水说:“那些杀人犯和毒犯通常会藏到那些荒岛上去,上个月的报纸里就有一则这样的新闻,有一个渔民一家人就被海盗杀死在荒岛里。”
“那是胡说的,那样的新闻多的是。”姑姑忽然讥笑他说。“既然你这么害怕,你不如现在就跳到海去逃命去吧。”
“这。”阿海扭动着身子说。
“那你想怎么样?反正我是不会去跟我爹说的!”
“阿霞。”
“要去你自己去!”姑姑发火了。
飓风越来越近了,铺天盖地的云层里电光雷鸣,一道道闪电落在浪头上。偶然,还有隆隆的雷声越过我们头顶,落在我们身边。波浪一层高过一层,如同一堵堵墙头扑到船上。那海浪声早就盖过风帆的习习声,盖过发动机的轰隆声。船头接二连三被抛起来,船尾又接二连三地翘到了半空。姑姑拉着我往船舱走去,阿福忽然惊叫一声离开栏杆,他一下子跌到甲板上,滑到了大桅杆下。紧接着,渔船又向海里倾斜,好像要翻到海里那样。阿福还来不及抱紧桅杆,他又如同溜冰似的往船边滑去。眼看阿福要落海里,姑姑飞快冲过去用身子挡住他。爷爷马上也奔跑过来。当时,阿福的皮鞋掉落到大海,被海浪冲走了。当我瞧着阿福那鼻肿脸歪的样子时,禁不住笑了起来。
暴雨噼呖啪啪下来了,雨点发疯地落在风帆上,落在桅杆和甲板上,眨眼之间就成了一道道密不透风的雨帘。爷爷和姑姑连忙把阿福扶进船舱里,让他躺在小房间里的木板床上。阿福躺在床上又呕又吐,他的脸青了紫,紫了青,嘴唇发黑,眼睛暗淡无光。阿福呕吐完后,姑姑将垃圾桶端了出去,把脏物全部倒进大海里。姑姑回来时,爷爷已经把一碗滚热鱼头汤递给阿福,并劝他把这碗鱼头汤喝到肚子里。汤水随着渔船的颠簸翻腾着,时不时会溅到阿福的那件崭新的白衬衫上。
只见爷爷吹着碗里的热气对阿福说:“你晕船了,喝下这碗汤就没有事了。”
阿福咕噜咕噜地把汤水喝了下去。“我们真的要到荒岛上去吗?”阿福喝完汤水后问爷爷。
“是呀。”爷爷答道。
“难道没有其他办法吗?”阿福又问道。爷爷说:“我想没有,这是唯一的办法。”
“比如我们往南走。”阿福撑起身子说。
“不成。这么猛的暴风雨,走不出三海里,船就会翻的。”爷爷说着拿过空碗往驾驶楼走去。
爷爷走后,阿福又望向姑姑咕哝起来:
“其实我们完全不用到那荒岛去的——你阿爹真顽固!”
“不是顽固,那是经验!——经验,你懂不懂?”姑姑转过身说。
“什么经验?是固执才真!早知我不到这里还好。”阿福赌气说。
“又是你自己要来的!——谁强逼你来的?”姑姑说。
阿福躺下去,用被子蒙过头。“我。我懒得跟你讲!”
“我才懒得跟你讲!——自作多情!”姑姑说着拉着我到了驾驶楼上,父亲仍然目不转睛地驾着船舵,爷爷在他的身边指点着。这时,母亲坐在地板上剥着一大篮荷兰豆,姑姑接着过去帮忙。望上去,母亲似乎比爷爷还要镇定,在她眼里外面好像没有惊涛骇浪那样。是啊,母亲自小就在海边长大,在海上生活,她跟爷爷一样,已经对这样的大风大浪司空见惯。
我继续趴到窗口上。我透过一层层雨帘和那些眩目的浪花,见到了荒岛时而清晰地漂浮在波涛之中,时而又闪现在那黑不溜秋的云端里,时而又被雨水掩藏起来,仿佛它是海市蜃楼那样。我正在睁大眼睛寻找着荒岛的影子时,一条大白裟在离船头两百米的浪涛里猛然窜出水面,跃到了半空中。当这条大白鲨跃到半空中时,我见到了它那冷艳的肌肤,锯齿般牙齿,和它那翻白的大眼睛。顿时,我又惊又怕。我跑过去抱紧爷爷,爷爷于是摸着我的头说:
“我们闯进鲨鱼的领域了。这里最多这种裼色的大白鲨,当然也有灰色的大白鲨。这种大白鲨很凶猛,有时会把渔船掀翻掉。它现在一定是在捕捉海豹才——它们时常在暴风雨中捕捉海豹。”
“那么怎么办?”父亲问道。
“不要管它!照直走!”爷爷说。
渔船驶近大白鲨跃出水面的地方,从那个地方轰轰隆隆冲过去。望着这片海水被渔船一口吞了下去,我松了一口气。母亲拿着荷兰豆到厨房去,姑姑走到我的身边来。
“你似乎对这一片海域很熟悉,你到过那个荒岛吗?”姑姑问爷爷。
“这是我们的传统渔场,我怎么会不到过呢?”爷爷点燃了一根香烟点燃说,“我以前用小木船打渔的时候就到过这里,那时候的渔船还是生产队的,我们最远时还到过荒岛背后那南威岛去。到那荒岛也就是两天一夜,然后就靠着荒岛撒网捕鱼。那时捕到的主要是剥皮鱼,还有龙虾、带鱼、鲭鱼和红衫鱼,还有尖枪乌贼和鲐鱼,但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红皮鱿鱼。红皮鱿鱼肤色红艳,游在水里,见到的就是一大朵鲜花那样。那是这里特有的一种鱼。那时候,我们作业时离荒岛只有两三百米,起大风大浪时就驶进岛里去。岛上的棕榈、山茶、仙人掌、海芙蓉以及每一块岩石我都熟悉。”爷爷说完凝神沉思起来,烟雾从他的指缝间袅袅流着。
爷爷吸了一口烟接着说:“那荒岛其实名叫避风岛,几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在这里附近捕鱼、采药、避风和休息了。”
我们正聚精会是地听爷爷说着,父亲忽地大声问爷爷:“前面有一块大礁石,我们是不是驶到礁石后面去?”我立即抬起头朝前望,果然,一块大礁石如同石壁一般屹立在我们面前,浪涛不断地冲击着。礁石前面就是避风岛,我们的渔船已经驶近避风岛了。爷爷于是指着前边对父亲说:“我们得从礁石旁边绕过去,绕到避风岛的对面去,避风岛对面才有停靠的航道。”
渔船刚刚绕过那块礁石,阿福奔跑上来,他叫道:“你们看,后面有海盗船追过来了!”
我和姑姑往背后的小窗口跑去。透过玻璃,在一团团乌云之下,在那肆无忌惮的暴风雨里,在一道道闪电当中,果然有一艘大帆船朝我们驶来。我们盯着那艘大帆船有一分多钟,姑姑说:“真是大惊小怪,海盗船是那样的吗?那是一艘打渔船!”
阿福将鼻尖贴到玻璃上。“不可能吧?”他瞪大眼睛说道。
“海盗船一定有枪有炮,它是没有风帆的,我看是是过往的商船。”母亲随后走过来说。
“管它里是什么船,我们到避风岛里再说!”爷爷走过来瞧瞧窗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