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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海茵

1

阿嫲疯了。

电话里阿母的说话声简短仓促,让海茵的心里顿生恐惧,四处撞击。老祖母慈祥的脸立时浮现眼前。海茵轻唤了一声:阿嫲……

阿母问海茵能不能回家看看。阿母打电话通常很节制,她一向以为电话费太贵,能不用电话尽量不用,电话里能不说的话绝不多言,事情说完就匆匆挂断,仿佛多耽误一秒,钱就莫名消失在电话里。这种以时间计算钱的方式着实让一个乡下女人感到莫名心慌。对此,海茵能够理解,甚至有几分心疼。

此刻,海茵更心疼她的阿嫲。好好的人,怎么疯了?为什么不是病了?疯,何尝不是病呢?

这也印证了海茵长时间以来的忧虑,自从阿公仙逝之后,阿嫲长期陷于严重的抑郁。一辈子长相伴的老人,一旦失偶,生活中甚至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被抽离后,精神缺失的位置将再无人可以替代。阿嫲的精神世界,海茵多少知道一些,那里太丰富了,丰富到不是一个小小的孙女所能窥探到,或妄谈的。

但是,海茵应该回家看看。

太应该了,她是阿嫲最疼爱的长孙女。闽南乡间着有明显甚至严重的重男轻女倾向,但海茵的阿嫲骨子里却没有男尊女卑的想法,至少海茵一直这么认为。对待家族中第一个出生的孙女,阿嫲有种近乎怪异、令人嫉妒的亲近与疼爱,是其他人所无法明白的。渐渐长大后的海茵也时常诧异,自己因何能得阿嫲格外宠爱?二叔三叔家都有男丁,是真正的家族血脉延续,怎么阿嫲偏偏对一个孙女青眼有加呢?

后来,海茵能找到的唯一合理因素,应该是她身上有一种与阿嫲一脉相承的气质,正是因了这种气质,让老祖母和孙女之间隔了一代还能遥相呼应,心灵相通,具有了超越生命神秘的意义,进入到精神和心灵层面,到达旁人无法理喻和干扰的地步,这种默契只有海茵和她的阿嫲之间才能懂。

海茵也是有条件回家的,她是医学系大五的学生。医学系一旦读到第五年,就该到医院参与临床实习了。海茵到的是厦门一家医院的眼科,为她的职业生涯做起步准备。这段时间里,她将所学联系实际,还要抽空准备毕业论文。看似忙着手头的琐细工作,其实还得有大把的时间用来反思自己的学业。也就在这时,阿母的电话来了。

2001年的春天,东南方的海风依然令人瑟缩。海茵以为春天来的时候,阿嫲会一个人坐在阁楼的摇椅上,披着深色的线衣,腿上盖着海茵买的珊瑚毛毯,她的目光一定越过了窗棂,越过了月亮湾的白沙滩,越过海平面,抵达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阿嫲一定在听风,听海,表现出一个向来很有情怀的老太太应有的内敛沉静和深邃,就像一幅年深日久的画,静静守在岁月的深处一角。

如果真是这样,海茵也就放心了。这毕竟只是她的想象,凭她和老祖母之间的那种默契勾勒出来的情景。甚至,海茵一度以为那样静静坐在岁月深处的模样,就是她自己,或者,是未来老去的海茵模样。

因此,海茵不敢相信阿嫲会疯了。在海茵从小到大的记忆里,阿嫲那样一个矜持优雅,情怀浪漫,格外温婉的女人,怎么可能疯呢?无论怎样,也不可能跟“疯”联系上。在乡下,“疯”甚至是一种让人用来嘲弄的话语,一种为人所不屑的可笑结果。不,这绝不能与海茵心里最亲近的女神般的阿嫲联系上。不能!

海茵跟同学们交接完手头的工作,连跟导师和科室的医师请假都没有,直接就上了回乡的客车。这种时候由不得她再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办请假手续了,更由不得她婆婆妈妈地磨蹭,她恨不能自己是一把开弓后的箭,头也不回地往闽南乡间的家里射去。不,箭还算慢的,恨不能是一颗子弹,以最快的速度到达目的地。

从某种意义上讲,说阿嫲相当于海茵的精神支柱也不为过。如果这次是海茵的阿爸或者阿母病倒,海茵也不见得会如此紧张恐惧。即使是在年前,阿公病倒一直到仙逝,海茵也和其他家人一样悲伤,却无恐惧之感。但也是从那时开始,海茵格外珍惜和担忧阿嫲了。阿公走后,阿嫲她能挺得过来吗?

海茵以为,阿嫲可以挺过来。海茵一直觉得阿嫲是极其特殊的,阿嫲在月亮湾的丁家生活几十年,除了为丁家生儿育女之外,她与丁家的其他人都不是生活在同一空间里,甚至感觉不在同一时间里。换句话说,阿嫲在丁家是相当另类的。就好像丁家人包括海茵的阿爸阿母在内,都认为海茵是丁家的另类存在。

阿嫲和阿公老夫老妻,外人看起来很正常,其实海茵心里早清楚了,阿嫲和阿公不是一路人,明明生活在一起,吃喝拉撒睡在一起,白天黑夜在一起,可是,他们就不是一路人,在精神上是两个世界的人。世界就是那么奇妙,把两个本不在同一精神层面的人,硬是扯到了一起,还生儿育女过了一辈子,直到另一个人离去,这种生硬的存在才算划上句号。

如果先走的那一个,是阿嫲,海茵也是能接受的,毕竟她以为阿嫲的境界不是丁家一般人所能领会的,她若能早早弃尘世而去,到一个洁净的灵魂栖息的所在,那未尝不可。而偏偏先走一步的,是阿公。这也还好,海茵心底里还是万分不舍阿嫲的,上天留下阿嫲,好让海茵还有时间继续在阿嫲的温暖里,做自己。

令她担忧的是,原本精神矍铄、神采奕奕的阿嫲,在阿公去后,蔫了。阿嫲更多时候不言不语,静静坐在屋里,望着窗外远远的海岸线,家人以为她在想阿公,其实连海茵也不知道阿嫲究竟在想什么。

海茵就陪在阿嫲身旁,陪她看窗外,看海,猜她在想什么。海茵甚至拿出心爱的小提琴,拉起了祖孙二人从来最爱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她以为阿嫲是想听的,伤感的心在乐声里能活泛些,起码不会堕入无边的苦楚里难以自拔。可是,一曲拉完,阿嫲的目光还在远方游荡,灵魂仿佛不在场。

那时起,海茵就担忧了,害怕亲爱的阿嫲陷入无边无际的抑郁。

过完年,海茵要返校了,她一再嘱咐阿爸和阿母,一定要照顾好阿嫲。但嘱咐似乎是多余的,或者是无效的。日子该是怎样的,还是怎样。海茵料得到,阿爸还是在忙他的渔业养殖的事,阿母也只忙于家务或抽空去跳广场舞。海茵一旦不在阿嫲身旁,阿嫲的孤独必然成倍生长,将其淹没。

海茵早料到了,只是料不到阿嫲在无边的孤独和抑郁里,泅渡不出的结局是——疯了!

2

月亮湾在闽南海岸线上,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渔村,普通到在不是超大比例放大的地图上根本找不到。但这个自古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却在战争史上扮演了出人意料的角色。她一度成为大陆对台军事防御的前沿阵地。因为,与月亮湾一水之隔仅5.6海里(相当于公里)的对岸,就是据守台湾西岸的军事重地——金门。

月亮湾小,小到不值一提,却与其他同金门隔海相望的大陆海防线上的渔村一起,承担起了关键历史时刻的重要使命,因而与厦门的大磴岛小磴岛等一并载入史册。

月亮湾这个美丽的名字,出自闽南一位著名的诗人之笔,能够称作“湾”的海岸线,自然比不得“港”,天生就娇小一些,秀气一些,仿佛养在深闺,而冠以“月亮”,那种美感就不只是形象上了,有了秀外慧中的意思,有了超尘脱俗的意味,抽象了,让人不由地多出想象,多些向往。

海茵就生长在这个叫做月亮湾的小渔村里。海茵以为,能名为“月亮湾”,是小渔村之幸,若是让一般凡夫渔民取名字,自然不能如此诗意雅致了。海茵还以为,凡常如芥的小渔村本不可能出产像阿嫲那样的女神,如此说来,阿嫲生活在此,便是小渔村的又一幸事。

海茵从不嫌弃小渔村,也不嫌弃自己粗俗庸常的阿爸阿母,那都构不成海茵心里的波澜,半点都不够。能在海茵的心灵掀起大波大浪的,唯有阿嫲。在外求学的日子里,海茵想念月亮湾,更多的是因为挂念阿嫲。

女神般的阿嫲好好的便罢,怎么说疯就疯了?听起来,比海茵自己疯了还更让自己无法接受。海茵宁可疯掉的是自己,宁可替代阿嫲去疯。如果可以的话……

事实上,当海茵急急行走在村中的小道上时,她与事实撞了个满怀。她想亲眼见证又怕见到的事实,突然迎面而来。还没等海茵到家门口,阿嫲已奔出来,碎步到海茵跟前,两手紧紧抓住海茵的两侧肩膀,惊恐万状地问:“青枝,你怎么还在这?快,快到前方的地道里,大家都在往那边撤,快呀,你没听到集结号吗?快呀,你愣着干嘛?”

“我……”

还没等海茵说话,阿嫲一闪身,边跑边说:“还有很多人要撤走,我们分头去通知,要快!”

说是跑,其实阿嫲的身手慢得很,看她样子是十分着急的,却快不起来。阿嫲的头发是梳理过的,但还是跑出了几绺,飘散在风中。海茵心疼了,叫道:“阿嫲,您慢点儿!”

阿嫲头也不回,着急地往前走,嘴上碎碎念:“哦,还有阿嫲呢,你阿嫲对你那么不好,这时候你倒还惦记她!她才不去地道呢,说那是地下,大活人怎么能跑地下去躲呢,又不是死了!”

海茵听得一头雾水,正要跟上,阿母拉住了她。阿母的手是湿的,滑的,还有几抹没揩掉的泡沫,腰上系着围裙,看来是刚刚停下手头正洗的衣服。

“阿母,阿嫲她……”

“疯了,电话里跟你说了,你刚也听到她说的话了,不知道她头壳里在想什么!”阿母边说边指着自己脑袋。

“阿爸呢?”

“在码头呢,整天只知道他的那些鱼呀虾的,自己的老母都不管不问!”

海茵不喜欢阿母的唠叨,只是习惯了。她不相信阿爸对他自己的母亲不管不问,只是现在是捕鱼期,懈怠不得。

“阿嫲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不知道,有时候她一大早起来,说话就急哄哄的,像是要大难临头,叫我们快去躲起来。你阿爸说,可能是她脑子受刺激了,净说胡话。”

是胡话吗?海茵听清了刚才阿嫲的话,一点也不含糊,还很有条理呢?不像是疯子说的话。

这说话的功夫,阿嫲也只是在家门口的狭窄小巷里走出了十来米,一手还扶着坚硬的巷壁。那逼仄的小巷是两边石条房挤成的,把弱小的阿嫲挤得更羸弱了。她怎么跑也跑不远。

海茵丢下包袱,跟上前去,到阿嫲身侧扶住她。

“阿嫲,您要去哪?我陪您去吧。”

“咦,青枝,这么快?告诉你阿嫲了吗?敌人的炮弹说来就来,你不能偷懒,多跑一些路,多通知一些人!要快!”

“阿嫲,我是海茵。”

“海茵?海茵是谁?青枝啊,这种时候你不要扯别的,我正忙呢。你也不能偷懒,快去呀!这是上头的命令!”

海茵这才意识到,她们的对话不在一个时空上。在阿嫲此时的眼里,海茵成了青枝。

青枝是谁?

这个问题并不重要,但海茵明白了,阿嫲的确是病了,这是比较科学的说法,病的轻重还难以判断,而乡间的说法只能是“疯”,旁人几乎再没有能与阿嫲对话的了,谁都听得出来,阿嫲说的每句话,都不在当下。

海茵还想试着再接近阿嫲。她曾经与阿嫲亲密无间到令旁人嫉妒,可如今,那个阿嫲最最疼爱娇宠的长孙女海茵,还在不在她的意识里,真的难说了。海茵心中忐忑,似海岸边防风林乱摆的树梢。

阿嫲说的战壕,在月亮湾是有的,就在渔村的某处。但阿嫲带着海茵,却是出了小渔村,越过国道324线,穿过防风林,来到水泥与礁石共筑的海坝。整个过程,阿嫲有条不紊,还一再强调“要快速,抢时间”。其实,即使在海茵的搀扶下,这个过程也用时二十多分钟。那是下午四时许,暮春的太阳已然显出慵懒。

阿嫲身手是慢了,意识却是快的,目光却是亮的,想法也清晰,半点看不出疯子的迹象。到了海坝上,阿嫲示意海茵蹲下来,她还探头望出去,前方就是涨潮前的白沙滩,阳光下的海浪一波一波涌来,洁白似雪,海面茫茫,即使有阳光,目力所及,也望不到海平面以外的东西。

“青枝,我在这盯着,你赶紧先回去跟政委汇报情况,主要汇报村里的人都撤离到地道了,安全了,快去吧。”阿嫲一边望着海面,目光有几分锐利干练,一边说得一本正经,不容置疑。海茵听得真真切切,却愣住了,不知道何去何从。

阿嫲回头看她一眼,目光坚定,果敢。“快去啊,愣着干嘛?”

海茵没动,泪却下来了。阿嫲愣了愣:“青枝,这种时候不能哭,咱海边的女人,有泪只往心里流,千万不能叫人看轻了,尤其不能让那帮男人看轻了咱们!擦干泪,快去!”

海茵点点头,擦了泪,起身往回走,回头时发现阿嫲目光里的关切和忧虑,像是目送至亲的人。海茵在拐角处停下,躲在树干后,远远地看着阿嫲。

这才发现,阿嫲的穿着不对。一向喜欢穿中国古韵旗袍或唐装的阿嫲,此刻却身着一件发黄陈旧的军上衣,没有领章,也没有束腰带,偏大号,看起来松垮垮,配她亚麻宽松的裤裙,不是一般的怪异,简直就是罩住了阿嫲娇小的身子骨,使她看起来越发娇弱了。

哪来的军上衣?不会是阿公的吧?

海茵一时六神无主了,只知道守在阿嫲身侧不远处,看着阿嫲在海岸线上,一脸严防死守的模样。

3

在月亮湾,阿嫲的爱美是出了名的。说她是十里八村一朵花,那都俗了。据海茵有限的信息里,她早知道了阿嫲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她下嫁阿公,简直是阿公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据说阿嫲历来特别能装扮自己,月亮湾在她之外,无人敢称第一。

在海茵的记忆里是这样的,清早,阿嫲是家族里第一个起床的。下楼打了井水,开始十分讲究的洗漱工序。先用弹力尼龙发箍将刘海及鬓角的发丝往上箍紧,亮出光洁白晰的额头;刷牙必须用南洋来的水晶管手柄的软毛刷,必须用洁白无薄荷的中华牌牙膏,必须用剔透明亮的琉璃杯;洗脸必须用印着双鱼戏荷的搪瓷脸盆,用南洋来的幽兰香皂,用纯白无印花的棉毛巾。一遍皂香一遍清水,脸才算拾掇好,工序不繁但仔细。

之后是梳理头发,那得回到阿嫲的阁楼上,坐在朝南的轩窗前,开窗让进清早的凉爽,银边菱花镜里的脸才一时亮堂了。上过一层淡淡的芳香神秘的胭脂,抿一抿嘴唇,阿嫲这才松下发箍,用正宗的福州牛角梳梳理头发,一丝不苟,不急不燥,编好辫子盘成小髻,再蒙上一层尼线网罩,网线上还是缀着亮片或细小珠子的。对于鬓角不老实的几绺发丝,阿嫲也有法子,不知从哪弄来的蝴蝶小发卡一上头,停在发丝上越发别致了。薄薄刘海如轻烟,恰到好处地轻笼额头,阿嫲的脸因而温婉多情,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都弧线完美。

阿嫲的脸色向来出奇的好,年轻时候人人都夸她天生丽质,到老来也能白里透红。那是别人不知道,主要是阿嫲自己保养得好。其实阿嫲也施粉黛,从来淡淡一层就够了,少一分嫌薄,多一分显重,阿嫲就是有那个能耐,胭脂在她脸上,就跟她自己的皮肤一般天然。但是海茵更清楚,一个女人再怎么装扮自己,也抵不过岁月的侵蚀。再水灵的肌肤,也熬不过时间。

阿嫲之所以总比同龄的女人显得水灵年轻,不是保健药品,不是化妆药品,更不是被时间遗忘了。阿嫲是在同样的时间里,以心灵驾驭时间的女人。她的心剔透,时间流过时,了无痕迹,一如静止。

这样的阿嫲,怎么也是月亮湾的奇迹。海茵相信,年轻的阿嫲,必定招来月亮湾所有女人的妒忌。月亮湾再美丽,那也是在海边。海边有风,无休无止四季不缺,春风挟着阴沉沉的湿冷,夏风夹着热辣辣的烧灼,秋天扑面而来腥味的干燥,冬天就更别提了,一阵一阵叫嚣着刀尖般的凛冽。在这样的海风一年年磨折下的海边女人,肌肤能好吗?

大多数海边的女人都被风扑得粗糙、暗黑,再老就皱得叫人不忍细看了,就连身形也要跟着缩水一般矮小许多。海茵见得多。众多月亮湾的海女,老中青少,各有味道。最特别的,就数海茵的阿嫲,她独树一帜,她飘飘欲仙,她超尘脱俗。若不是海茵从小就生长在这个海边渔村里,她或许会以为阿嫲这类女神般的尤物所生活的月亮湾,应是仙岛之属。

往任何一堆海女中一站,阿嫲绝对尤物。即使你不近看她的脸色,不近闻她的芳香,远观也能立即挑出,不因为阿嫲比众人高挑,而因为气质。那个身形虽然略小,却一身特立独行的着装者,不是女神阿嫲,还能是谁?她有时亚麻棉的长裙,上搭弯襟对开线衣,真丝围巾轻轻萦绕,俨然文艺范儿;有时中式花样旗袍,绒线滚边,花式盘扣,活脱脱优雅的民国大家风范;有时宽披肩只一只珍珠扣系住,裤裙绣上大朵颜色跳脱的水墨荷花,行动处必然风情款款。传说年轻时的阿嫲长裙及地,衣袂飘飘行走过的渔村青石板巷,回眸一笑,香芬袅袅。

传说归传说,海茵终究没有见识到。自她懂事起,见识的阿嫲是优雅高贵,从容精致的,在她的阁楼轩窗下,读《红楼梦》、听《梁祝》小提琴协奏曲、描工笔牡丹清莲、还会下一盘盒外人看来十分玄妙的围棋。与其他海边的女人不同,阿嫲不会跟她们一样挑着粗俗暗红的粪桶下田地浇菜,不会穿着高及膝盖的黑色或粉色胶鞋下海滩摸海螺逮螃蟹,亦不会蹲在沟渠旁洗菜浣衣,更不会蹲在市井泥淖中粗着嗓门叫卖清早的鱼虾蛤蟹。

在月亮湾,阿嫲太另类了。她不属于这里,却又确实在这里。月亮湾太需要阿嫲这样的另类来撑起海边供人幻想的美丽了。月亮湾不能没有阿嫲。

海茵也不能没有阿嫲。否则,就不会有如今在海茵生命里依然美丽的月亮湾了,也就不会有如今成天幻想的海茵了。海茵难以想象,若不是阿嫲,她是否会跟别的海女一般,被四季不缺的海风吹成干瘪瘪的海礁,或者也在日升日落间过上讨海生活,摸螺逮虾蹲沟渠浣洗那永远带着海盐腥味的粗布衣服。难以想象。

海茵没有变成别的海女,至少现在没有。她的阿嫲可以一辈子有别于月亮湾的所有海女,凭什么海茵不行呢?有这样一个无人能懂其境界的阿嫲,海茵还愁什么吗?海茵从小到大,都心存庆幸。她得多么爱她的阿嫲啊!一度以为,她应该是阿嫲亲生的。直系嫡亲的那种。

4

海水要上涨了,阿嫲在海边盯了很久后,看看天空,仿佛看到了什么。天空铺开温和的晚霞,数只海鸟安详飞过。阿嫲在海坝后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缓缓往回走。

海茵是想上前扶她的,转念一想,还是没从防风树后出来。她跟在阿嫲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穿过环绕海湾的324国道,进入渔村里。奇怪的是,傍晚时分居然没遇到村民。大概都在晚饭桌边了吧。

海茵是想看看阿嫲路上遇到村民,会是什么反应。居然真就像阿嫲说的,大家都被疏散到地道去了,所以阿嫲是十分放心地往回走的,一路直走回了家。在她此时的脑海里,村民安全了,她的心才放得下吧。

海茵猜测着,依据她所知道的阿嫲的历史来猜测。此时的阿嫲,是活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月里吧,或者说,她的意识回到了那个凄风苦雨的时代。海茵从小听阿嫲说过那些旧年往事,与海峡对岸的金门有关,与持续长时间的炮战有关,与阿嫲年轻的战斗经历有关。

那么,青枝是谁?怎么阿嫲从未跟海茵提及过这个人呢?

进了家门,阿嫲照例洗了手,回她的阁楼。阿母还在准备晚饭,只等阿爸了。海茵正想也上阁楼,被阿母拦下。阿母说,不用去叫,时间一到,她会下楼来吃饭的。

海茵问,阿母知道青枝是谁吗?

青枝?好像听过,听你阿爸说过,说是村里原先的一个唱戏的,具体我也不知道,等你阿爸回来,你问问他吧。

是啊,阿母怎么会知道呢?海茵突然想到,阿母参与到阿嫲的历史记忆里,不过二十多年,再往前,她必是不知道的。阿母是内陆一个山区嫁过来的,她的故乡没有海,只有山,没有鱼虾,只有茶叶。阿母嫁到丁家,带来了茶叶,是阿嫲喜欢的铁观音。二十多年来,阿嫲有别于月亮湾其他海女的生活里,多出了一样——品茶。即使是阿母娘家小家庭作坊里做出来的铁观音,无论肖青还是本山,阿嫲来者不拒,而且品得颇有心得。就连阿公也早晚不离茶。

海边的日子,清朗朗的最好,一到湿冷或燥热,没点茶汤来润润咸涩的心,日子就缺失许多滋味。海边自然比不得山区有天然的清泉可以煮茶,咸涩的海水自然煮不得茶,对于阿嫲来说也无妨。她说有诗有茶有月光,随处自在。

多好,多脱俗,阿嫲不是天仙下凡,也胜似天仙下凡了。她分明有一颗出尘世而不染之心。阿嫲有诗有词有《红楼梦》和《梁祝》,阿公只有茶。后来,阿嫲的日子里也有了茶,阿公还是茶。

阿嫲不知从何处得来一套碧绿釉荷叶款茶具,比起阿公的一只茶壶管到底,那是要品味有品味,要格调有格调,在月亮湾必是独此一家。阿嫲的上午茶就是从那盘荷叶杯和铁观音开始的,她没学过功夫茶,从来不知“韩信点兵”那一套一套的,她无师自通,荷叶杯摆好,淡水烧开,铁观音得热水拥浸,舒卷随意,茶香弥漫的斗室清静怡人,荷叶杯里琥珀光,袅袅水雾幽兰芳,轻闻已嗅三分香,轻抿一口七分醉。这就是阿嫲的上午茶时光。

阿公倒是嫌阿嫲这么操作一盘上午茶,繁琐,不如他往独用的茶壶里塞一撮茶叶,冲上大半壶开水,味道全在里面,他才不用什么杯不杯的,以为那样倒叫味道跑了大半,他可一点也不浪费,直接嘴含壶嘴,吮一口咂摸半晌,蹲家门口的石阶上可以玩味半天。对此,阿嫲笑笑不言,一辈子在一起的人,太知根知底了,他阿公不如此,也就不是海边的汉子了。

阿嫲的下午茶也是雷打不动,无论晴雨,无论冷暖,只是,特别之处在于,下午茶时光不在楼下,必须是在阁楼阿嫲的睡房隔壁,阿嫲独有的书屋。阿嫲的下午必有两小时看书,与下午茶一样雷打不动。

海茵从小就喜爱与阿嫲共度下午茶时光。学着阿嫲只用拇指与中指轻轻扣住荷叶杯沿,食指、无名指、小指翘着,手腕起落柔和有韵,清香曼妙的铁观音和清香曼妙的时光,也只这兰花指才配吧,只阿嫲的书屋才配吧。海茵数不清多少次端过荷叶杯,饮过铁观音,在阿嫲的讲述里,她知道了宝黛的爱情,初背下唐诗宋词,猜测过阿嫲老花镜后眼睛里的秘密。

想到下午茶,海茵叹了一声。阿嫲的这个下午基本在海坝那空空守候了,没有铁观音,好的心也不慌吗?回家后,她径直上了阁楼,也没叫唤谁送一壶热水上去。不渴是可以的,怎么可以想不起铁观音了。

阿嫲连她最爱的孙女海茵都不记得了,站在眼前都不认得了,她哪里还能记起她的荷叶杯或铁观音呢?

海茵转身去准备茶水。荷叶杯全盘静卧在柜子上,蒙上了尘。阿母说,自你阿公去后,没见你阿嫲泡过茶,你这时候弄干嘛,一会儿要吃饭了。

海茵拿起一只荷叶杯,碧绿釉因为少了茶水的滋养,黯淡了许多。翻过杯身,杯底有两个字“海雨”。

“海雨”是什么意思啊,海上的雨吗?小时候,海茵抬头问阿嫲。阿嫲缀一口清茶,脸庞从摊开的书面移开,目光从老花镜后越过,在海茵的小脸蛋和小眼睛里逗留片刻,“嗯”了一声。

犹豫了,之后才说,等你长大了我再告诉你。

阿嫲到底还是没告诉海茵,“海雨”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在丁家基本没有什么事可以瞒得过聪慧过人的海茵。“海雨”是什么意思,不用阿嫲告诉她,在后来的日子里,海茵自己找到了答案。

海雨是一个人,而且就生活在丁家。虽然在众人的口头上,没有人称呼谁为“海雨”,但海雨的确与海茵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包括海茵的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如果小姑在的话,她也会知道家里有个名叫“海雨”的人。小姑离家不远,就在海的对面,金门岛上,她在九十年代初引领风潮,成为第一拨嫁过海峡的大陆新娘。

通讯还不发达的年份里,小姑会来信,地址写的是月亮湾海角8号,收件人“骆云青”。那是阿嫲的名字。月亮湾的邮递员每周才送一次信,而投递到月亮湾海角8号的信件,除了小姑寄来的写着“骆云青”亲启的信件,偶尔还会有名为“海雨”的信件。

这两份署名不同的信件,都由阿嫲拆封。海茵在阿嫲的书案上找到过一整叠属于海雨的信件,右下方往往是大红烫字,写着某某报社,某某文学编辑部。海茵后来甚至读到了不少署名“海雨”的文章,一篇篇被工整地剪贴在一本素描本上,每一篇的下方还笔迹清晰地注明文章发表的时间与出处。

海茵懂了。海雨就阿嫲,阿嫲就是海雨。阿嫲的名字明明叫骆云青,“海雨”显然是她用以发表文章的笔名。海茵曾为自己的发现小小得意过,其实,即使她不说,全家人都懂得。这个老太太不简单,不管叫骆云青还是叫海雨,她都不简单。

这个不简单的老太太,怎么说疯就疯了?

海茵望一眼阁楼,天色渐暗,阁楼还没有亮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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