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犹豫要不要写一封信，在书信寥落的今天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尤其是收信方是一座山，还有跟山痴情相守的一片天一汪水。虽说万物皆流，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济慈的夜莺早已寂灭，但“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一直萦系于我的心怀。今夜，我又蓦然忆起龟山。
二十岁是潮湿的，人不能一味本着讲求经济的原则，胸有成竹地为自己预订一场盛大的收获；再或者成为上辈人苦心经营的作品别无选择，失去本真的我而执迷不悟。二十岁有太多水分太多虚妄。二十岁，同龄人的梦应该没有高下之分，在梦中触手就是云天，放眼就是湛蓝的大海，落脚就是金黄的沙滩。尽管梦中情境未必精确，当我醒来既不能像柯尔律治宣称《忽必烈汗》是他梦中的创作；也不似博尔赫斯由于对梦无可挑剔的描述以致混淆梦与现实哪个更真切。然而有梦是无可指摘的，虽然不同的人踏入社会的起点千差万别，不能一概而论。
在所有的记忆里，“我”是他者，我只能无助地注视着那个他者，看他在人世沉浮俯仰。
虽然也有梦，但是他梦之初是晦暗的，他踩着一片泥泞意外地走进棉纺厂，在车间做辛苦而乏味的工作。厂里住房紧张，每间集体宿舍都挤进七八个单身小伙，或者虽然已经成双成对但囿于条件也只得在集体宿舍里进进出出。他太渴求一个独立空间，于是到龟山脚下一处民宅里面租住。从此他踅入龟山，对于旅途中不确定的地点，他惯用“踅入”，因为无所用心无可选择。在水道纵横交错湖泊像翡翠散落一地的荆楚大地，山与水有着与生俱来的情愫，二者刚柔相济守护着眼前的一方天地。在水边，龟山这一名字司空见惯，不出百里，龟山与蛇山矶上的黄鹤楼隔江守望，黄鹤已去，白云悠悠。而他的龟山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林薮，它用弯弯手臂拥着充满柔情的爱人——龟山水库。
龟山偏在城郊一隅，当城市将水泥的足迹推进得愈来愈远，它还在坚贞地守护着城市的命脉。龟山南麓围起好大一片地，是一家国营棉纺厂的所在，鼎盛时有三千多纺织工人在此将青春捻成纤长的纱线。二十岁左右的织女居多，她们在车间里头戴白帽、脸部被大口罩遮掩，娇容不轻易示人，胸前围着白围兜，口袋里放着织手工作时不可或缺的小工具。她们的青春是生命花树上含苞欲放的蓓蕾。劳动既美好也残忍，大家待在庞大的纺织工业的巨茧里，将全副身心都投入到繁冗的工作中。棉花、化纤经过一系列工业流程的梳捻，逐步纺成棉条、细纱、布匹。女孩灵巧的双手，在“雀之灵”中有着大自然的精灵般的灵动，当她们长时间站在现代织机旁指挥机器运转，手指虽然还是那般柔软灵动，但她们更像傍晚的花朵，美丽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疲惫。车间里循环利用的大大小小的纱管，很快就堆满专门的房间，它们有彩虹的颜色，红橙黄绿蓝靛紫，然而对他而言彩虹般的细纱管是无比乏味的。将近有一年，他每天俯身将手探入绿色的铁皮车捞起纱管把它们码进铁皮车边沿上挂着的开口铁盒里。细纱管长约三十公分直径五公分，是用来缠绕纱线的管轴。在棉尘飞扬中，一支细纱绕着纱管不停转动，纺绽像香蒲的圆柱状花序，待其外形丰满，便送往筒摇车间，细纱进一步合股、加捻，纺成二十公分左右的柱形纺绽。彩虹色的纱管从筒摇车间回收过来，循环利用。有的纱管上细纱还没抽尽，在胶管回收房里被称为“管脚”，有专人处理——蹲坐在堆积如山的纱管堆旁边用小钩刀将细线钩断剥离。在繁忙的车间里人们并没有赋予纱管彩虹的诗意，排纱管首先是一种纪律，你得从一片狼藉里理出个头绪，让它们重新排列，尽量靠近少女柔软的手，最后整齐地走上机台，接受一股股洁白的细纱的缠绕。
走进“女儿国”，一条水泥路直抵女工楼，然后分岔，一边是职工平房住宅区，另一边通往生产厂区。女工楼顾名思义大门只为女性敞开，两个门卫阿姨长年坐镇于此，其中一个阿姨五官端正却极少舒展，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其实她说话的声音极好听年轻时也肯定极具丰姿。有众多豆蔻年华的女孩的地方爱情是不可或缺的，女工楼前经常有男青年抬头仰望，像发情的雄鸟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将他们心仪的姑射神人从楼上请下来。距女工楼不出一百米，是职工休闲娱乐的地方：一楼剧院、二楼舞厅、三楼阅览室，也是消耗能量的地方，那儿也有涤荡工作辛劳的功能，让人的幸福感在一片歌声中袅绕上升。跟这让人身心放松的建筑不远处，是占地面积很大的工场，里面温情将让位给纺织工业文明的铁律：三班倒、流水线、棉尘飞扬、机器轰鸣、湿热难耐的小气候。
女工楼的右侧，不远处有几栋与众不同的建筑，看上去与其它建筑不同，颇有鹤立鸡群的傲然之气。那是几栋独门独院的三层别墅，门前有一口绿意盎然的水塘。棉纺厂经济效益可观的时候，厂里主要的领导干部都搬进各自分得的别墅。其中一栋住着一个女副厂长，她的宝贝女儿爱上已婚的厂医，俩人经常去女工楼前的操场打篮球。在小小的王国，副厂长的权利不算太小，但没有延伸到可以纵容女儿在恋爱上任性下去。花边只是花边，鲜有有人关注它最终绽放还是凋谢。
家属楼是单职工可望不可即的地方，住进去要符合相关的条条框框，否则一纸婚书也无力让人在其间拥有自己的空间。
工厂后面的围墙开了一个小门通向龟山。山脚下住着当地两户村民，还有一个厂门卫的全家。穿过一条田间阡陌，小山冈后面有他流连忘返的林间路。他选择了山居，在山脚下撂置青春。房间不足十平，门开在屋后，与黄土坡只隔两米远。由于是一个侧间没有窗户，白天光线昏暗，晚上憋闷，但是他可以尽情地歌于斯，哭于斯。
他结识了志同道合的小佟，小佟酷爱书画，而他的业余爱好也不外乎写写画画。他俩不时背上大绿色的速写夹踩着单车穿街过巷，去拜同一个书法家为师，一起去吹夜风。在纯真时代，悬殊的境况并没有阻隔他俩的情谊。小佟厂里后台很铁，两个亲戚在厂里身居要职，其中一个就住在厂里配给的别墅里，帮带着三亲六眷到厂里做工，无形中给了小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资本。小佟用不着跟他一样在车间里弓腰排管子。小佟在车间办公室搞行政工作，办公地点跟机声隆隆的车间只有一墙之隔，环境却像换了新天。车间里一年四季像火炉榨干人们身上最后一滴汗水；棉尘四处飘浮，总让它那蹩脚的诗情画意充斥在整个空间。在三四千人的大厂里，小佟不啻是天之骄子，厂里住宿紧张，他却能够独住一间敞亮的大单间，两年之后结婚的时候又吹灰之力分得一套三室两厅的住房。
多少年后，棉纺厂改制，当年那些熟识的工友大多星离雨散。小佟的幸福来得太早去得也快，没过几年他的婚姻就逝如流水。
春天带着红情绿意回来了，像无与伦比的画家在大地上挥洒自如，泼洒大片绿色，点缀奇花异草，而天空永远是大片留白，带给人无限遐思。野花在山坡上用属于大自然的语言写下对大地由衷的赞美。他有时坐在山坡上，聆听鸣禽唱给大地的颂歌，阅读，思考。龟山是他走向社会的零起点，也许在一本难得一见的大词典里，人生路上只有起点和终点，每个生命个体只是自然生态的一环，像草一样鲜绿一样枯萎。斑鸠在野地“谷姑谷姑”地叫个停，听起来旷远悠长；布谷鸟是田野上富有责任心的抒情歌手，唱着“割麦插稞——割麦插稞”，提醒农人不要错过农事的最佳时机。到处都是鹅黄色的新绿，令人有莫名的振奋和激动，埋藏在心底的期待一一复苏过来。他经常到水库边漫步，水是碧蓝的，溶入青山和蓝天的颜色，浸过他的心，有一种闲愁在漫延。远处水面有两只水鸟在沉浮嬉戏，欢娱时大半个身子跃出水面，白色的胸腹贴在一起。它们生来就不用色彩鲜艳的羽毛装饰自己，而是极尽低调之能事，恪守野外原初的生活方式，现在本真的生活就像落在暴风眼里，随着万物灵长的势力无孔不入而变得危机重重。羞涩的水中隐士毕生都不屑于学习与人类的交往之道，甚至无意与人近距离接触。小时候外婆指着水面上的黑色“逗号”告诉他：“那是。”外婆家门口不远有一个港汊，那片水域也是的家园。转眼，裹脚的瘦瘦的外婆去世快有十年。龟山上的箭竹笋蓄势待发，如今终于得以冲出地面。去山上采竹笋的人一下子多起来，也让他着实忙碌好大一阵子。山坡上的灌丛像一道道绵密的篱笆，困扰人们甩开手脚穿行，人们藉由海豚般的身体奋不顾身地划开碧浪，去摘取一支支散布于林地的竹笋。去山里采笋不全是寻觅野趣的添头，工厂里艰苦的工作换得的不过是杯水车薪，有时候他的简单生活也难以为继，竹笋就成了他绝无仅有的菜蔬。
性格鲜明的夏天在不知不觉中与春天完成了更迭，长长的白昼尽力撑开黑夜，外面是白晃晃的日光。晌午，知了待在屋旁的树上强聒不舍，现在是它们的时刻，它们“唧唧唧”地唱响别人听不懂的爱情宣言，一副旁若无人肆无忌惮的样子。它们的爱情词典里可没有什么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之类的陈词滥调，即便在爱情的季节，它们也不用诸如永恒的概念来麻醉自己，而是清醒意识到自己只活在当下。每到傍晚，夕阳还用灼热的目光打量大地上一切众生，人们从工厂后面围墙的小门鱼贯而出，直扑水库，迫不及待地把身体抛进水里，白天向阳的水面仍热乎乎的，水底和背阴处则清凉宜人。入夜时分，许多人像天上的月亮与星星一样恋栈于水，在水里打捞一天当中这最惬意的时光。皎洁的月光照在水面上，眼前的水域似乎装得下整个浩瀚的星空，随着一阵阵“扑嗵扑嗵”的响声，揉碎了月亮，赶走了星星，然而它们仍然会保持永恒的神性，在天上在水里完好如初交相辉映。照实说他是一只旱鸭子，虽然迷恋水，却一直没机会真正体悟游泳之乐。儿时，家里长辈翼护心切怕他溺水，而他自身孱弱得像一根豆芽菜，对大水塘也是敬而远之。他们当地称水黾为“水鬼”，水上漂的功夫令人咄咄称奇。每当他在水塘水井边抻首探望，长辈碰见总会叮嘱一番：“好生些，有水鬼。”他们指的“水鬼”大抵并不是在水里优游度日的水黾，而是人们说不清道不明的魑魅魍魉。而今，他只敢在龟山水库的浅水里双手扑楞双脚踢踏。
连天雨后，龟山脚下的几条沟渠“哗哗啦啦”地乐开了花，都精神饱含地向水塘汇聚，仿佛前头等待它们的是大江大河的宽阔怀抱。对于循环于天地之间的水来说，水之梦永远是美好的，在天上则腾云致雨，在大地上露结为霜，在大海则波澜壮阔，在小溪里则涓涓细流，它们总是乐此不疲，遨游天地之间。水的噩梦莫过于人为水污染，变成死水。现在，一些早就等得不耐烦的鲫鱼、参鱼、泥鳅趁机要冲破塘塍日复一日的围困，有了水之战歌的激励，它们不顾一切地往外冲刺。他和他们赤脚踩着泥泞，手扯鱼网，去打捞溅落在水中的快乐——那是工厂单调乏味的流水线不能给予他的。他的青春是稻田里的一枚正在拔节的稻子，自然而无碍，无需独到的心机。
房东是一对年过花甲的老夫妇，待小房客们好的时候就像对待亲人，他们在龟山脚下垦荒，施过农家肥，种上菜蔬、油菜、花生、蚕豆。他们在山麓为小房客们开创了一个庇护地，小房客为岑寂的山居带来鲜活的气息。有一天老头情绪极好，笑容可掬地对他说，给你一块菜地，要不要？他没理由推脱到手的馈赠，园圃之乐意外降临。他拥有一块四季豆一样狭长的菜地，横贴在向阳的山坡上。从来没有人为他规划过所谓的人生蓝图，父亲过早离世，让他只得从漫山遍野的蒿草那儿去领会人生的真谛，听从自然规律和命运的召唤。而今，他开始规划自己的菜地，种上辣椒茄子，让它们占领那块像四季豆一样狭长的菜地。当他握住锄头的时候，他和身体跟龟山融为一体。
爱默生说过自然是精神的象征。生老病死是人无从逭避的，大自然早已通过大地万物将真谛启示给人。秋天不会疏忽野外的方寸之地，它会不厌其烦深情细腻地描绘一番。当漫山遍野的毛栗子盛极而衰，红继木叶子的颜色也变得深沉老成，一场风霜之后，匍匐在地里的苕藤叶洇染了红色，野地上的茅草已经枯萎，一片荻花飞扬。山冈上那条一度被绿色覆盖得严严实实的小径如今显现在眼前。他忽而在这个山巅，忽而在那个山冈，忽而走进山岙，遍地秋声秋色让他感到莫名惆怅，“目眇眇兮愁予”。人在人世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山野是最安全的地方，可以让人放心地摘下面具，山间草木就是最好的保护色，用不着对它们矫情。
二十三岁那年夏天，他情窦初开，有一段时日常到女工楼下守望。平生第一次扯起大嗓门喊一个女孩名字，他感到自己正站在阒寂无人的小巷，那是由紧张和幸福的轻度眩晕所导致的幻觉。猫儿叫春十分刺耳，他的声音也在发颤，魂儿随着叫声袅绕上升。他一边喊一边紧张地环顾四周，还好，除了几个敞开的窗口露出几张脸，并没有特别引人关注。其中有一扇窗户曾经给他带来几缕希望。早晨，阳光洒在她床尾，她揉揉眼睛，有些慵懒。她蘸着朝阳的气息给他回信，那是她结束上一段感情一年多后对另一个男孩怦然心动，她在信笺上写下了温情脉脉的话，如果他是翩翩起舞的蝴蝶她愿意是另一只，当然传说的结局一定会改写。她不知道弹指之间，他已经掉进她搅起的爱情漩涡。
传销当时是新鲜事物，蛊惑人心的邪说遮蔽了它的危害性，传销组织者在棉纺厂附近挖下一个大坑，只等一些迫切渴望改善生活的年轻人做出错误判断——千载难逢的命运转机正向自己招手，然后飞蛾扑火一般落入火坑。很快，她发现自己对龟山并不感兴趣，山里没有阳关大道，太阳不是从龟山方向升起来，她把某天早上的闪念置之脑后。在几个室友撺掇下，她们频频出没于附近一处出租屋。里面的小桌小凳被反复洗脑之后大概也会相信道貌岸然的传销头目的一套虚词诡说。然而，他的榆木脑袋压根就灌输不进一丁点儿传销理论，只信守一个简朴的道理：既然有人装满口袋，就得有人为此掏空腰包。他的深闭固拒只落得一通迎头痛击，她的一个生性火爆的室友怒不可遏地跳出来指斥他：“传销催生了无数个百万富翁，全世界正在被它改变，只有你还固执己见。”她们在高谈阔论的时候手挽着手，就像一直都在一个阵营现在更加牢不可破，然后扬长而去，世界末日笼罩在他头上，他骤然觉得自己是涸辙之鲋，是被层出不穷的“先进理念”遗忘的人。那年秋天的野外格外萧索，他感到猎猎的西风在骨头外面刮来刮去，一头蓬乱的头发在一具行尸走肉的头上飞舞。
最初到小城郊外生活，光阴荏苒，转眼三年，对他来说不过是从山村皈依另一座山。冬天，当大地披上一袭白雪裘衣，傲立的树木倔强的草梗扯起裘衣，雪地露出斑驳的褶裥。最后他的菜地只剩几棵小白菜，在雪地里竖起耳朵聆听春天到来的音信。每年春天到来的时候，他就不可名状地憧憬会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环堵萧然的小屋仅有几架书而已，那年他二十三岁，期待一次远行。每年腊月和翌年正月，许多在南方漂泊的人带回温暖的气息，让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走出去的冲动：再见，青年时代的山居。他没有预料，那是至今都看不到尽头的漂泊之旅，从此他的内心充满自由流徙的苦涩和幸福。在龟山，几架书，是他除了青春之外仅有的财富。一朝远行，他把馈贫之粮留在龟山，一如亚历山大只带着希望出发。
今夜，我又想起龟山，心头充满浓酽的云树之思。多少年过去，我再也没有重返龟山，曾经的菜地，如今晃动着谁的身影？曾经的蜗居，如今谁在里面安身立命？龟山，有过我像蝉一般的三年蛰伏，虽然当我想起自己的青春年华时，少不了要用“虚度”的字眼，但是那时我跟一泓水一座山在一起，水与山，是生命的起点与句点。我现在还经常想，让生命化作一股情思，在广袤的大地上随物赋形，生命在消解过程中会获得真正的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