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生不过是漫长的无聊和片刻的欢愉
给竣仁发消息:“今天走路走死我了。脚底都起泡了。”
隔了一会儿,没有收到回复。
我又发了一条:“你到家了吗?”
我眼睛死盯着手机,有时候看到指示灯亮立马打开,结果还是没有他的消息。我装作打起精神,收拾了洗漱用品去盥洗室。我洗完澡之后一回房间放下东西就打开手机,结果还是没有。
“快出来。出来。”我有些懊丧了。
竣仁回了一条语音:“出来干嘛啊?我到家了,刚到家。刚和妈妈聊天,现在在收拾行李。”
我立马坐直身子,看着屏幕,感觉像鱼重新回到了水里那样畅快。我意识到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欣喜之后我又被另一个想法困扰了,为什么他没有像我这般在意他?但我全然没有发作。
得到他的回应,已经像是在水里投下了一颗泡腾片,我的情绪正在无法抑制地沸腾。我们和世界上所有初初离别的情人一样,絮絮叨叨,蜜语甜言。“好啦,你快睡吧。”最后他附上晚安的动画表情。
我心里像得到满足似的,觉得这个房间也充实了许多。后来辗转反侧,又把他的语音重新听了好几遍,一直到不用播放我的耳朵都回旋着他的声音。
夏天的晚上很热,浑身不停地在冒汗,皮肤黏稠得像被一层蜂蜜泡过一样。
我是突然一阵在睡梦中被拉扯出来。
眼前的整个空间被黑暗浸满,这没有一丝光亮的情况让我感觉既不真实,又很慌张,除了身体接触到的坚硬的床板。我迫切地想知道时刻,结果用手掌摸遍了床头也没找到,一直探到床边的地板上,中指才触碰到了冰凉的手机背壳。摁下电源键,七点二十,轻舒一口气。
借着手机的白光照射到地面上,我盯着脚边走到窗前,把厚窗帘扒拉开一条缝,光线霎时涌了进来。我又走到门口按下开关,日关灯的光线顿时让房间里的一切和我的脑袋都变得清楚明白了。
说是房间,其实我睡的地方就是一个小小的仓库。对着门的地方摆着一张上下铺,床下堆着箱装的啤酒和饮料,还有一只破滑板被塞在间隙。床尾叠着两个大纸箱,比人还高。里面像是装满了废布料、一大袋瘪瘪的气球还有成捆的塑料袋,表面布满白蒙蒙的灰尘,看样子这些东西很久没动过了。
窗帘又厚又沉,摸上去是皮革里面包裹着柔软的填充物,用来避免太阳光透进仓库。等我看仔细之后才知道那也并不是窗子,而是有两块玻璃的门。窗帘的阴影遮掩了门锁,让人错以为是窗户。门外竟然通着一条小巷,但被一些废弃石料堵着,边角滋长出茂盛的野草来,不像会有人通过的样子。
我的目光一直飘往小巷口,可是看不出外面是怎样的景况。一条街道?一片空地?不得而知。突然幻想着会有人骑着自行车经过,他停住了。脸转过来,麻木又好奇,我逃避不开,便和他对视着,麻木而好奇。
就在我久久地凝视着空巷子时,闹钟终于响了,尖锐急遽的响声炸碎了所有思绪。
我在这个陌生城市的青年旅馆打工换宿的第一天开始了。
安排我的第一天是早班。小茶青旅的营业时间是从早上八点一直到晚上二十四点,我们的值班会有两趟,早班从八点到下午五点,晚班则是三点到营业结束。由于晚班还有交接账目的任务,所以新手从早班开始比较容易上手。
我把这第一天上班看得不太一样。这个早晨于我而言是个新的开始,如果迟到了那该是多么糟糕啊。这样的心态,像极了每次面对学校里的期末考试怀揣着如临大敌的焦虑,除此之外,还有小时候从未见过海的我第一次要见到海滩和白浪的热烈期待,也像把每一个节省下来的硬币放入储蓄罐的郑重其事。
不知他人的生活是怎样的,我总觉得那些过去的日子是有着惊人的相似的。有时候因为太过于相似,反而产生一种恍惚感:昨天不就是这样过的吗?于是心底就忍不住冒出悲伤的念头,人生不过是漫长的无聊和片刻的欢愉。偶尔稍有起伏的便成了了不得的慰藉。
在这里,会有不一样的吧?是期待不一样的人还是不一样的事情?我说不明白,或者是期望收获不被自己猜到的“不一样”。怀着要努力工作的心情,我习惯性地深呼一口气,然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
走到二楼时,大厅空无一人。安安大概还没起吧。
八月还正是盛夏,阳光起得早,这个时候整个空间仿佛盛满光亮的密封鱼缸,流动着说不明白的透明与静谧。沉睡了一夜的空气多少给人闷闷的感觉,把窗子一打开,舒适的凉风钻入鼻腔,肺部顿时被新鲜舒适的空气充满。
我从正门的楼梯下楼,走到南京路路口的早餐店点了份早餐。我其实对当地人的早餐充满好奇,但面对老板看起来急不可耐的询问我就直接要了最常见的豆浆油条和茶叶蛋。坐在对面吃饭的是带着两个孩子的夫妻,我一直看着他们津津有味地吃着从没见过的一碗糊状东西。两个人边吃边聊天,坐在中间的哥哥则一本正经地哄妹妹吃完早餐,煞为可爱。最后丈夫端起碗用筷子把碗底的糊糊扫到嘴巴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真是满足呐。”我不由地想。一路走回青旅的时候,我竟然还想着那碗东西。“明天一定尝尝啊。”我吞咽了下口水。
回到旅馆,我就按照记事簿上去完成早上的工作事项。第一项是打开大堂所有电器。按下总开关的一刹那,房间里吃电的物什渐渐都有了觉醒的动静。收钱机的指示灯一闪一闪地亮了,空调的“呜”地一声吞吐,咖啡机也嗡嗡嗡地运作起来……我环顾整个空间,莫名有一种胸有成竹的妥贴。
早晨还须得给大厅所有的植物浇水。我在水池边找着标有“浇花”字样的塑料水壶。大厅里到处放有小盆栽,窗台上、桌子中间、墙边、柜台上,高高低低营造出一种赏心悦目、清新盎然之感。
我对浇水这件事也感到很是享受。看那晶莹的细流打得绿叶颤颤而动,整株植物仿佛在那一瞬间学会了手舞足蹈,枝蔓好像都传达着欢快的情绪。干涸的泥土被水浸润,在一片安静之中,听得到清楚满足的滋滋声。我忍不住想这声响真是动听啊!
常常被一些不能说话的东西迷住,譬如植物、石头,或者是永远流动的河流、云彩,广阔的天空,没人经过的小路……反而从这些事物上感觉到生命的活力。如果失去了这些东西,那我们又算是什么呢?
(四)心动的瞬间
在我正擦完桌子清洗抹布的时候,安安趿拉着人字拖走了进来。
“你好早啊。”她揉着歪瘪的西瓜头,打着哈欠说道。
我抱着“她怎么一直睡到上班时间”的疑惑说道:“不会。”
她听着又打了个哈欠,我目送着那颗瘪瘪的“西瓜”从面前经过无精打采地去了洗手间,留下拖鞋踢踏踢踏的尾音。
住客需退房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之前,所以一大早退房的人无几。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前台,安安洗漱完之后拿着一包饼干坐下就一直在刷淘宝。因为太过平静,大堂的时间像是冻结了一样。恍恍惚惚的,整个眼前的时空化成了一颗膨胀的透明果冻。
正当我出神到伸出手指戳果冻的时候,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在一旁响了起来。安安抬起了头,眼神刚好和我对视,她示意我快接。
我自然知道是要赶快接电话的,但是那一瞬间脑海里竟然猛地塞进了很多东西,像一台老式电脑突然同时运行了很多程序。我不受控制地乱想着这上班以来第一通电话那头未知的人和未知的情况,心跳竟然不争气地加快了。一阵一阵有规律的铃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在我的脑海里也起着激荡作用。
安安像是要起身的意思了,我装作刚反应过来恍然大悟似的迅速拿起电话。
“喂?”口音别扭的普通话。
我竟下意识地脱口:“喂?”
对方似乎停顿了一下,疑惑地问:“是青年旅社吗?”
我突然反应过来刚才的回复是多么愚蠢,眼神下意识得往一旁飘去,偷瞄到安安大概是不放心正慢慢走过来。我集中精神,在心里平复了一下,按照之前默默练习了许多遍的模板程序式地朗声说:“你好……小茶青年旅社……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我边问着,边从抽屉里找出住客预约本。
“我在火车站,问下怎么到你们旅馆?”
“火车站啊……”我有些愣住了,连忙抬起头看墙上的地图,但密密麻麻的标示之中也不能立马自己跳出一条线路来。我应付道:“我们是在南京路128号,就是和和平路交汇的路口第三家。”
“我知道你们的地址,我现在是在火车站,不知道怎么过去。”
“火车站啊……”我慌忙地在前台搜寻,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对眼睛到处在搜寻什么。一个被“火车站”定住了的木偶正手舞足蹈地想挣脱纠缠成结的线。
“恩啊。”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
安安走到了前台边上,我立马抓住救星似的说:“不好意思,您稍等下。”然后把电话递给安安,说:“他在火车站,问怎么到这边。”
安安看了我一眼,接过电话说:“您好,小茶青年旅社。您是想从火车站到我们旅社是吗?……您可以先坐三号线到营口道……”
我颓然坐在了椅子上,像一块石头重重落了地,也像气球泄了气似的飘飘摇摇,在半空中打转。
安安放下电话,然后用安慰的眼神看着我,笑道:“小施,你得尽快记住这附近的地图哦。不然自己出去走错了就回不来了。”她的西瓜头不知什么时候又蓬松地鼓了起来,变回了可爱的弧度。
渐渐开始有房客退房。我就站在安安后面,看她熟稔地收钥匙、退押金,声音甜甜地向客人告别。廖姨张姨也换上了工作服开始上班了。张姨年纪比较大,主要看管楼上的露台和清扫洗手间;廖姨则要负责每个床位和大堂的卫生。早晨退房的人总是集中在将近中午的时间段,于是廖姨到那会儿就会格外得忙。
廖姨招手:“来,小家伙儿。去楼下仓库帮我拿几套干净床单上来。”
我拿了钥匙走到一楼,我房间的隔壁就是床单储藏室,走进去只觉得阴凉至极,空气中弥漫着消毒粉的气味,不怎么令人舒服。倒很像电影里藏尸的场景呢。这样想着,背后越发有凉风的寒意,让人不由地起了鸡皮疙瘩。橱柜上都是一叠一叠整齐的床单,我赶忙抽了几套锁门离开。
“呦呦呦!”廖姨放下正在拆的被单,直起身子,一缕头发散乱地垂下来。她用手轻拂到耳后,有些苦笑不得地说道:“你倒是轻巧。还有被套和枕套呢?”
“好像只有这个……”我支支吾吾说不完全。
她又笑了,走了过来把床单放在床尾。
“你跟我来。”廖姨走路特别快,我看着她的背影只想到一个成语:雷厉风行。我默默在心底感慨:真像一个女强人啊!
“这不是吗?”她从橱柜的三个不同架子上各抽了床单被套枕套出来。原来三者的材料都类似,颜色都是没有差异的白色,我就完全没想到检查看看。
“你拿这些上来。”廖姨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又是忍不住笑似的表情。那种笑看不出嘲笑的意味,好像是看后生出了洋相真心觉得稚嫩得可笑。一下子觉得这小小的洋相也是值得的了。大概因为觉得给他人带去欢乐的一分钟比其他平凡无趣的一分钟要显得有意义些吧。
廖姨在收拾下铺的时候不需要帮忙,于是我就在一旁换个头小些的枕套。她迅速而熟练地扯开床单,将边角套牢,最后再一用力将床单抖顺的时候,有一种不容分说的坚决架势蕴含其中。我有些着迷地看着这一系列不能说是温柔的动作,竟不舍得移开眼。
廖姨此刻的魅力绝不在于她的女性特质,也不在于其时氛围。只是当一个人完全投入于某样事物时,专注自有其魅力。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竣仁离别前唱歌的那副样子。我记不得他到底唱了哪些歌,印象里只知道他唱得好听,唯一烙刻在我心中的是他专注唱歌的侧脸。我甚至可以回忆起他歌声中微微颤动的气息、嘴唇缓慢的一张一合,还有眼神突然飘过来看着我时眉眼溢出的笑意。
如果爱情真的需要有个打动的瞬间,我想就是那一刻吧。在那一刻,我恍惚到怀疑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丘比特之箭?不然,那种像被箭射穿的一击即中的心动感觉是怎样而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