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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最美好的爱情永远存在于回忆里。重新归来的恋人失去了耀眼的容颜,变得令人厌倦。

(1)

纵观二十四年的人生,毫无疑问,我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旁人也许不至于这么看。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优等生,考入数一数二的名牌大学,长相不算碍眼,前途一片光明。这样的人如果还要抱怨人生的话,那世界上一多半的人岂还有活路?

但我确实是一个失败者,重申这一点并非出于不满或者矫情。世界上有望成功的那一类人,无不落落大方,对整个不尽如人意的世界敞开胸怀,抓住一切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萨特曾说,人生是自己选择的产物。而成功人士的最大特征,便是不断地做出令自己上行的选择。我却恰恰相反。我从未做出过任何选择。在学业上是如此,在恋爱中也是如此,我静静地承受着被挑选的命运。

意识到自己缺乏“主动”这个特质之后,我也曾经想法设法地改变这一性格,但总归以失败告终。尝试在饭局上主动点菜,尝试建议集体出游的日期,尝试决定约会的地点,但每一次都会造成一场小型的灾难。我点的菜让众人无从下咽,我建议的时间总有人因故缺席,我选择的咖啡馆在夏天冷气不足,最后还是更换地点了事——不知道为何,我总能在所有的选择里,准确无误地挑出最糟糕的那个。

如此的经历有过几次之后,我便在众人眼中,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一无是处的优等生”形象。再接下来,我便顺理成章地放弃了所有的选择。

该来的总归要来,该失去的也不能挽留。所以我们无需做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等待而已。

以上这段话经常被人引用,但真正能在生活中将其实践的人,可谓少之又少。

这么说并不是自夸(事实上也没有任何值得自夸之处),我就是那少之又少的人中的一个。

我被学校通知恢复教职,是在一个闷热的午后。走进校门的时候,看见种植着高大梧桐树的林荫道,被水汽和灰暗的天光遮蔽得好像密不透风的长廊。走进行政楼,领到新课表和教材,在确认单上签了字,我恍惚地觉得,时间好像在倒流。我似乎回到了好像一切发生之前的状态。就好像刚刚考上研究生,在学院办公室领到录取通知书时,似乎得到了无声的允诺:现在,你可以、而且必须重新开始。

和那天一样,我去学校外的咖啡屋找了个最靠角落的位置,点了一杯红茶。

不锈钢的小勺落在茶碟上,“叮”的一声。

我哭了。

悲伤从没有像此刻一样,汹涌而来,强大到几乎可以将我摧毁。

在这之前,支撑着我维系着表面平静的日常生活的,是我的回忆。我和青田之间共有的回忆,我用尽全部努力使之清晰如昨的回忆。像一场在雾气中播放的黑白默片,我圆睁双眼,不敢霎目,害怕在我不经意的瞬间它就会和晨雾一样消散。

但它终究还是会消散。能帮我延长那些回忆的人,刘诗慧、金富、青田的母亲、甚至金善英,都一一从我生活中撤出。我毫无权利伸手挽留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今天,我哭了。”面对着相同的一杯红茶,我默默地对青田说。正如你哭是因为不得不放弃我一样,我哭,也是因为此时此刻,必须做出放弃你的决定。活着的人不能永远仰仗逝者的温柔。不管我愿意与否,一切都将周而复始,像一个缓慢上升的螺旋,不由分说地将我带离原地。

有人在我面前坐下,默默无言地递来纸巾。

我遮住眼睛。

来的是谁,我不用猜都知道。他最擅长的便是在我崩溃的极点出现在我身边。单凭这一点,我也有足够的理由厌恶他。

“听王老师说,你准备出国?”这是他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关于我的任何事情他都能轻松地知道,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无可救药地觉得恶心。

“我可以重新上课,是因为你吧?”

他点点头。

“我从来没有请求过你为我做任何事情,从来没有。”我低下头,从包里取出课表。“一周十四节课,以我现在的精神状态,也根本胜任不了。所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能不能帮忙帮到底,再去和学校说说,我不能接受这个安排?”

“如果不能接受,你根本就不应该签字。”他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

“你肯定有办法的。”我说,“当年你连我旷课两个月的处分都能撤销。这样的事情,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

“我可以,但我不愿意这样做。”他的神情忽然变得严峻,“我不能看着我爱的女孩,被一个不够格的人彻底毁了!”

不够格,这就是他对青田做出的评判。

正如当年,他对梁生的评价是“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从他的角度看,我显然遇人不淑,每次的恋爱对象都有严重的问题。这真让我觉得滑稽。然而,他的话还是让我心中一凛。

我居然是他“爱的女孩”。虽然对这事实我没有理由觉得意外,但是,听到“爱”这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我仍然觉得难以接受。

或许他是算准了今天要来跟我表白吧!我这才注意到他穿了一件异常洁净的格子衬衫,刮干净了胡子,很明显刚刚理过发。和平日相比,这时的他也显现出几分少年的神采。然而,他无论如何都还是沈浩。做出这样表白的一刻,他仍然在下意识地回避我的目光。

“晓镜,你应该睁开眼睛看看生活,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选择一个可以陪伴你一生的伴侣。”他低垂着眼睛说出这番话,说得流利无比,显然在心里默诵了很久。

“请你无论如何帮我这个忙,我不能去上课。”我把课表放在桌上,站起身来。

“陈晓镜,你到底要逃避到什么时候?”他这么大声地一吼,哪怕是大音量放着披头士音乐的咖啡馆,所有人的目光还是一下集中到了我身上。

我停下脚步,无奈地看着他。

“无论如何,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适合你的那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可以不计较你所有的过去,包容你所有的缺陷,无条件地爱着你的一切——”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肯不肯包容你的缺陷呢?”我打断他,“沈浩,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而且,我几乎连认识都不认识你!我们只不过在同一间教室上过课而已!”

他激动地一把抓住我的手:“晓镜,我知道你对我有偏见!可是,那件事根本就不能怪我,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好吗?我发誓……”

够了。

我用力甩开了他的手。

刺痛我的是他喊出这一番话时极端无辜的表情。当然,他所做的一切完全正当,充当告密者的角色,恐怕是他当初不能拒绝的选择。当时的形势想必如同滚滚的车轮碾过铁轨上的螳螂。螳螂粉身碎骨,车轮继续向前。他做的才是正确的事情,是的,他甚至连自责的必要都没有。

“晓镜,你必须,必须试着接受我……”

什么时候,毁坏过别人生活的强者,要向那个粉身碎骨的弱者,来低三下四地请求同情?没收了他人的幸福尚且不够,连被毁灭者的原谅,都要一并强制获取?

“你的誓言,应该用在更庄重的场合吧,沈浩。”我冒着冷汗,一字一句地说,“沈浩,梁生到底有没有死?”

“如果还活着,那他现在在哪里?”

(2)

抱着沉重的超市购物袋回到租住的公寓楼,我在楼道里和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我急匆匆地说,腾出一只手在包里翻寻钥匙。

“陈晓镜!”他忽然大声地、有点生硬地叫出我的名字。

有点眼熟。在阴暗的楼道里,他低低地戴着棒球帽遮住半边脸,足足过了十秒钟,我才醒悟过来他是谁,但还是叫不出他的名字。

“你是刘诗慧的……”

“同学。”他似乎有点恨恨地接过我的话茬,“我等你半天了!”

话音未落,他将手里拿着的一只纸袋,直直地递过来:“哪,这个,诗慧让我交给你。”

“这是……”

“你别问我,我不知道!”他还是那么粗鲁地说,“喂,大婶,你到底要不要,要就快拿走,我还要回学校上晚自习呢!”

他离得我远远的,把手伸得笔直。罢了罢了,和这种年纪的男孩子,也没必要计较礼貌的问题。我倾斜着点身体去接纸袋,另一只手里拿着的购物袋里的苹果突然散落下来,掉了一地。

“对不起!”他条件反射式地蹦出了这句。

我干脆让所有购物袋滑落到地上,顺势伸手,将纸袋接过来。

“捡起来就好,没关系。”

他犹豫了一下,居然弯下了腰。

苹果和蔬菜很快就整理好,重新装进了塑料袋。眼前这少年又恢复了粗鲁的样子,将袋子往我手里一塞:“拿着,大婶!”

“如果没事,可以到屋里坐坐,喝口水。”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我招呼他。

我的招呼可以说是脑子短路,或者是出于惯性的礼貌。倒是他,迟疑了一秒就跟在我的身后跨进房门,倒是令我吃了小小的一惊。

走进门,我用下巴指指饮水机的方向。

“不喝水,有饮料吗?”

“冰箱里,自己拿吧。”我说。厨房里还炖着排骨干贝,把刚买的冬瓜削皮放进去,再焖一刻钟就是一盅美味的好汤。我还在忙乎的时候,没注意到那少年拿着一瓶绿茶来到了厨房门口,歪靠在门上,一副从偶像剧里学出来的拙劣姿势。

“做饭呢?”

“没错。”我说,“你还要去上晚自习吧?”

“诗慧说她上次来的时候,你也是在做饭。你倒是什么都不耽误,是吧?”

面对着这明显挑衅的话,我理也不理。看看锅里的冬瓜已经炖得差不多,就关了火,将汤端上桌。

“帮我把桌垫放上。”

不知不觉,我们居然重复了上次刘诗慧来时的一幕。只不过这次发号施令的人换成了我而已。

“是这个吧,你说的桌垫?”他用大不以为然的口气应了一句,从饮水机上拿起那一迭厚厚的教案,啪地摔在了桌子上。

锅盖打开的时候,我深吸了一口气。排骨干贝的味道,混合着冬瓜的清新气味,仿佛生活的芳香。这芳香正在缓缓地被归还给我。但对面站着少年毫不掩饰地发出一声嗤笑。我抬头看他,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什么怪物似的。

“你还真是,”他说,“你真是与众不同啊!该吃吃,该喝喝,天塌下来你也会煮好一碗阳春面吧?”

“一起吃晚饭?”我答非所问地转向他,“先喝汤好了,冰箱里还有凉菜。”

“大婶,你到底在想什么?”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以为我是你什么人啊?还一起喝汤,一起吃饭?你以为我是来和你叙旧的啊?”

“为什么老叫我大婶?韩国电视剧里学来的词吧?”我不客气地接过话,“好的没学上!”

“你少教训我了,我又不是你学生!”

听他说完这句话,我反而笑了。眼前这个少年身上,完全没有当日在学校一脚踢翻自行车时显出的粗暴,甚至好像变了一个人。大概是因为摘下了帽子的关系,能清楚地看到他帅气的脸,浓眉大眼,细挺的鼻梁,好看得简直像个女孩子。就这样坐在我的面前,他要么看着地,要么抬眼去看天花板,眼神偶尔和我碰上,就迅速地转开,虽然竭力摆出一副冷酷的样子,但我都能轻易看出他其实手足无措的模样。

“你还没吃晚饭吧?”我说,转身去厨房,又拿出了一只碗。我的碗橱里其实也只有两套餐具而已,这一只汤碗是青田爱用的。

用这只碗把汤盛出来的时候,我忽然有很多话想说。述说的唯一对象,也只有眼前这个不知来历不知名字的少年而已。

应该从何说起呢?

“从前,有一个俄罗斯的贵妇人,在战争中失去了最心爱的儿子,无比悲痛,扔下丈夫和其他子女,一个人去了乡间的别墅。按照医生的嘱咐,她每天做一次长时间的散步,但是,乡间新鲜的空气并未像她预期的那样缓解她的痛苦。有一天散步的途中,她遇到了一支送殡的队伍……”

“你在说什么……”他果然很困惑的样子,但我用一个请求的手势,让他继续听我说下去。

“她很快问清楚,原来一个乡下老太婆,她家的农奴,也在战争中失去了唯一的孩子,这天正是出殡的日子。因为相似的悲伤,贵妇人对自己平时连正眼都不会看的肮脏老太婆,从心底升起了同情之感。丧礼结束后,她跟着老太婆来到了她破旧的家,看见炉子上正熬着一大锅白菜汤,老太婆面无表情地盛了一碗,也不顾烫就大口地喝起来。”

“贵妇人觉得很惊讶,好像被冒犯,甚至感到愤怒。‘你这样还算一个母亲吗?’她流着泪喊道,‘我亲爱的小安德烈去世之后,我足足有一个星期不吃不喝,差点连命都送掉!而你,儿子才刚刚下葬,就喝起了这肮脏的菜汤!’”

“面对女主人的愤怒,老太婆有点惧怕,但更多的是莫名其妙。‘瓦辛卡死了,我感到很悲伤。可是我不能让汤白白坏掉,太太,里面放了好些盐呢!’”

一口气讲完这个故事之后,心情莫名地觉得轻松起来。自从青田出事以后,这是我第一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吗?”我问。

他摇摇头:“莫名其妙!”

我叹口气。“你确定你不要喝一口汤?里面放了盐呢!”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个飞扬跋扈的少年,第一次向我露出了微笑。

“那我就喝一碗吧。喝一碗再走。”

“晚自习呢?”

“去他妈的。”他说。

我起身去冰箱拿菜,他在我身后喊:“你好像脾气很好啊,这点比我们家诗慧强。”

“你是诗慧的男朋友吧?”

“嗐,我就知道她会这么说!”少年恨恨地一跺脚。“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么说来,你不是刘诗慧的男朋友了?”我转回身,将两盘凉菜放在桌上,“那你和你们家诗慧,就是普通同学了?她叫你来我这干什么呢?看我是不是每天以泪洗面?”

“嗐,你说什么啊,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少年强嘴道,往我随手放在沙发上的纸袋上一指,“其实是些信,但我不懂韩文,看不懂。”

“信?”我微微一惊,去拿起了那只纸袋。纸袋精致得有点过分,海军风的蓝色条纹,双层衍缝的布制提手,还有细小的水钻装饰。打开来看,里面放着的是一摞淡黄色的纸张,上面有淡淡的字迹。

“为什么把这些给我?”我问,“这是青田写给她的信。”

“鬼知道是谁写给她的!我看她都快出毛病了,那个衰男不是已经死了吗?”少年愤愤地拿起自己的棒球帽又狠狠地摔到一边,“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都喜欢那个青田?那样的人值得吗?”

“你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拜托,能和一个未成年少女去开房间的人,还能是什么好货色?”

汤匙掉到地上,摔得粉碎。过了很久,我才能勉强地问:“你说的是青田吗?他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大婶,你以为他是什么样的人?整天一副有钱人的架势,骑着个破哈雷摩托车在校门口招摇过市。我们家诗慧,真的是鬼迷心窍,被他害惨了!”

“你住嘴!”

“好,我住嘴。”出乎意料地,少年举起双手,往椅子上一摊,摆出投降的姿势,“要不怎么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呢。”

从窗帘透进的最后一缕阳光给他帅气的脸上蒙上一层薄薄的光晕,那一刻,我甚至产生了奇怪的错觉。身边的纸袋里满满地装着来自青田的信件,饭桌上摆着他爱用的餐具,对面说话的少年一身偶像剧明星的装扮,似乎是他的球友或是同学,无意地向我透露了他一直向我隐藏的秘密。

说破了这秘密的人却白目得很,不知死活地低头又喝了一大口汤。

“是真的吗,你说的?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相信——”

他没有回答,而是放下汤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低头猛摁了一阵,然后将手机屏幕送到我的眼前。

屏幕上的照片像是在傍晚拍的,人影模糊,但确实是青田和刘诗慧,半点不假。

照片上的刘诗慧一副网球少女的装扮,手里拿着头盔,笑嘻嘻地正要坐上青田摩托车的后座。青田的头盔挂在车把手上,回身看着刘诗慧,握住她的一只手。

照片上的青田似乎已经单手发动了引擎,看样子,下一秒就会义无反顾地冲向无边夜色里。

是的,照片上的青田。因为照片上的那个人是我不认识的青田。与其说他是青田,不如说他更像青田的孪生兄弟,而且是为了弥补哥哥的过分阳光,而造出的另一个全由阴影组成的男孩子。暮色里他的脸显得模糊不清,但是却能感觉到照片被一种奇怪的气氛笼罩。刘诗慧登上摩托车后座的姿势,青田反手握住她左手的姿势,标准得有如地下电影里的黑社会少年,有着某种天真无邪、一往无前的气概。

但是,就因为照片本身太过完美,反而总给人一种不自然的感觉,上面的两个人,似乎不是要去到他们预期的地方,不是去做他们想做的事。

一定会发生些什么!每一个看到这照片的人,恐怕都难免会这么想。

“我知道,偷拍不太好。”身边的少年有点尴尬地抽抽鼻子,“不过,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往火坑里跳,是不是?虽然照片拍出来也没有什么意思不过……”

“请你别说了!”

“不说就不说。”他赌气般将手机从我手里一把抢走。然后,又研究般地凑近了看着我的脸。“难过了,是吧?有什么好难过的啊?为了这么一个人?你们喜欢他什么啊,因为他有钱,还是长得帅?还是就只因为他是韩国人,你们就觉得他是宋承宪、裴勇俊?”

“他不是韩国人,他是中国人。”我抬手遮住眼睛,无力地回答。

“切。”他不屑地从唇角挤出这么一句,戴上他标志性的棒球帽,帽檐压得盖住半张脸,双手插进口袋。

“你等一下。”他已经走到门口,我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就好像在一场噩梦中存在一个关键的节点,一直想要追问,却一直没办法知道,那不断困扰着自己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少年停住脚步,却不转身,那种姿势,就好像和我一样在等待某种宣判似的。

但我努力地思索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想到问:“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名字,怎么忽然想起问什么名字?”这下他困惑地回过头,双手一摊,无可奈何般看着我。“告诉你也没关系,我叫林汉文,不是你教的那个对外汉语,是汉文,你别搞错了哈哈。”说完,他居然吐了吐舌头,一脸欠扁的表情。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偏偏要问名字呢?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只觉得,若我不问出他的名字,接下来的谈话便无法进行。

“我接下来要问你的问题,林汉文,你不能对我撒谎。”

“什么问题?”

“你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他呆住。

“是在3月21号那天吗?”

林汉文犹豫着的那一刻,我放弃般闭上眼睛。原来是这样啊!一个声音在幽闭的空间里反复回荡,大彻大悟,却又不怀好意。

他已经无须回答,因为我已经知道,答案必定是如此。

“没错,就是那天。”

(3)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差不多全黑了。我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头疼得要裂开似的,身上盖着什么东西,热得烦闷不堪,我伸手把它扫到了地上。

坐在不远处的林汉文像装了根弹簧似的跳起身:“你醒了!那我走了啊!”

“你晚自习都快结束了吧?”我说。

说完这句话,我撑起一点身体,把头靠在沙发的扶手上,默默不语。林汉文转了个身,我闭上了眼睛,过了很久,却仍然没听见他开门离去的声音。

“陈晓镜,在我走之前,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请问吧。”

“是什么对你打击更大?是朴青田的死,还是他的背叛?”

“我想……我想是他的死吧。”我将身体侧过去,脸冲着沙发背,“是他的死。你可以走了吗?”

“陈晓镜,你真是不一般诶。”

“这算是表扬吗?”我把头埋在沙发里,“还是我的回答让你失望了?”

“那倒也不是。”我听到林汉文拉开了门,但随即又关上,“只是,你完全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的。很多问题,你都可以不回答,很多事情你可以不做。你可以不让诗慧踏进你家门,你可以不用去找她,你也可以拿了东西就把我赶走……可是你没这么做。就算我的问题是故意给你难堪你都会回答,就像刚才那样。你是不是太注重礼貌了啊?还是你想显得你很高尚,反衬得我和诗慧都是史前时代的野人?”

他的话说到最后,甚至带上了一丝愤怒的意味。“我们变得这么粗野完全是因为你太软弱”,这种控诉在他们的逻辑里,倒算得上合情合理。我躺在沙发上,林汉文站在客厅的中央,不知不觉中,他犹如摆出了审判者的架势,而我就像一个被迫为自己辩护的被告,虽然觉得烦难,还是要絮絮叨叨地、顺着自己的语言轨道说下去。

“你说得对,我是对你们太过客气了。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选择尽量坦诚地去面对人们,这是我治愈自己的方式。请给我拿杯水过来好吗?杯子在桌上。”

“谢谢。”从林汉文不情不愿的手里接过玻璃杯,我仰起脖子将一大杯水一饮而尽。“就像你说的,我可以拒绝。我并不是那种不懂得拒绝的人,我拒绝过大公司的OFFER,拒绝过不少的追求者。(说到这里,我听到他控制不住地嘿嘿直笑。)但是拒绝并不能扩张你在这个世界里的领地。这么说吧,我发现,想要保存秘密的话,最好的方式就是对所有的人尽量坦诚。把别人的窥探欲降到最低,同时自己也能毫不畏惧地跟任何人对视。谎言的负担是这个世界上最沉重的负担,没有它,人才能自由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轻松地活下去。”

“但你是我这辈子见到的第一个,就这么晕过去的人。”林汉文从我手里拿走空杯子,“所以正好相反,陈晓镜,你过得很辛苦吧,你所谓的自由的坦诚其实很辛苦吧?”

“做到彻底的坦诚又谈何容易!”我叹口气,“到头来,我们还是只能在某些时刻、对某些特定的人、在某个特定的限度里做到坦诚。需要判断,更需要好运气。”说到这里我看了他一眼,自己都觉得奇怪。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少年身上,能让我如此坦诚的运气,又是从何而来呢?

“你是想要我用对等的坦诚和你交换吗?”他忽然突兀地发问。

我摇摇头。“不过我想知道,那天你是不是一直跟着他们两个?”

“没。”他干脆地否认,“他们进了间酒吧,半天没出来。然后我们宿舍又快关门了,你知道,我们学校,男生宿舍比女生的早关一个钟头。”

“是……那间酒吧吗?”我低声问。

他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所以说,那天一直到最后,诗慧都和他在一起,对吧?”

“不是。我问过她们宿舍的女生,她们说诗慧那天熄灯前就回去了。”

“哦,是这样。”我闭上眼睛。说出谎话的那一刻,他的眼里闪过一丝近乎痛苦的神情——毕竟还是难以承受虚伪的少年。听到他说“我真的走了”,我也只能点点头。没有光的世界逐渐变得昏昏沉沉,最后,林汉文似乎还是站在客厅的中央,用一种不属于他年龄的口吻,告诫般大声地说:“陈晓镜,不要这样下去了!如果痛苦,就像你自己说的那样,坦诚地表达出来!你和诗慧,都只不过被一个人渣给骗了而已,请尽情地难过之后,尽快地把他忘记吧!”

门被用力拉开又用力关上,过了很久我才敢确认,他是真的离开了。

屋子里被这个鲁莽而直率的少年撞得团团乱转的空气,也是过了很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拉开窗帘,借着异常明亮的月光,我开始一封封翻看给我送来的这些信。

过去,我很少能看见青田写韩文,甚至很少听到他说韩语。课下我和韩国留学生接触并不多,在和青田交往后更是谨言慎行,尽量减少和韩国留学生的交往。关于他作为韩国人的生活,除了他偶尔向我提起的聚会、回国之类的,我几乎一无所知。这就是为什么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是中国人”的原因。现在想一想,这种没有根据的认定,与他“我不是中国人我是韩国人”那样斩钉截铁的宣言相比,显得多么可笑!

就像我所认识的那个年轻、单纯得如同阳光和清水般的少年,和林汉文口中轻浮的纨裤子弟、和照片上那个仿佛决心向地狱驶去的少年,又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可是就连我也不能不承认,在刘诗慧的书架上摆满犯罪小说的人,和那个在咖啡馆里阅读犯罪小说的人,的的确确,长着同一张脸。

淡黄色的信纸在月光下变得近乎透明。我认识的青田,和刘诗慧的恋人青田,这两个人哪一个才是更真实的,已经超越了我能判断的界限。也许这些信能够解开一些疑问,但是,一直有意无意地将青田当作中国人来对待的我,连一个字的韩文都看不懂!

与这种无能为力的沉痛相比,还有另一重疑虑。

如果说,传说中青田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和刘诗慧一起度过,那么,对于他的生死,真的只有她才最有发言权。

从正常的逻辑出发,所有刘诗慧关于青田假死的言论,都只是她悲伤过度之后的固执,所谓青田死后的信件,也只是她的一面之辞,根本不足以构成任何青田还活在世间的证据。

可是,如果在事情发生的那一晚,她一直和青田在一起呢?

他们之间,是否曾经达成什么密不可宣的协议,才让她有力量面对着全世界的否定,都还坚持着他会回来?

在斯蒂芬·金的小说《宠物公墓》里,死去的人可以藉由那公墓回到世界,然而会变得面目全非,带着邪恶的微笑杀死自己最爱的人。

如果,让这个背叛你的男人也回到这个世界,回来,和他最终选择的女孩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踩着你的尸体,他们终能无忧无虑地在人群上欢笑,从合影上擦去你的头像,从手机里删除你的电话号码,在MSN上将你阻止,把你的QQ拉进黑名单。这样的结果,和他真的死去相比,你会选择哪一个?

为什么刘诗慧和林汉文,用不同的口气,追问着我同样的问题?

那天晚上,我根本没有睡意。上网下载了韩文的输入法,用金山快译一个一个字地翻译着青田的信。但是每一张纸,只翻译了几个词我就会烦躁地把它丢开。

忽然我想起了一件事。

跌跌撞撞地找到了青田出事之后就没再用过的手提包,从里面摸出那只手机。

因为长时间没使用,它已经因为电池用完而自动关机。我从整理箱里拿出充电器插上电源,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试了好几次,才将另一头插进手机的插孔。

铃声就是在开机的那一瞬间,仿佛约定好一般响起的。

我着魔一般看着那个号码在屏幕上一直闪一直闪,始终没有按下接听键。

而那边的人一次又一次地拨打,我的房间里,一次又一次回响着列侬漫不经心的歌声。

“All you need is love,all you need is love,all you need is love,love,love is all you need...”

歌声的尾巴好像掉进某个黑洞般戛然而止。

房间里仿佛被惩罚般塞进了大量的沉默,和铃声响起之前相比,就好像忽然掉进了某个被宇宙遗弃的断层里,宁静得让人发疯。

手机的荧屏不知什么时候又忽然亮起来,新的短信自动弹出:

晓镜,你还好吗?

(4)

第二天早晨,当我头疼欲裂地从梦境里挣脱出来,天已经亮得刺眼。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还不到七点,但屋子里已经热得令人难以忍受。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直到汗水把皮肤和凉席紧紧地粘合在一起。和青田在一起之后,我已经养成了不到热得无法忍受绝对不开空调的习惯。“我们开五分钟空调吧!”我听见他在我耳边下定决心似的说。我点点头。于是他撑起身子,伸长胳膊去拿空调遥控器,汗津津的皮肤擦过我的脸,我下意识地摒住呼吸。老爷空调轰隆隆地开始运转,屋子里慢慢变得凉爽。可我们两个人都会像傻子一样把胳膊枕在脑后,一句话也不说,专心致志地等待着五分钟的结束,妄想着沉默能将这短暂的凉爽变得更为漫长。五分钟毕竟很短暂,而青田一次也没忘记准时按下遥控器的开关。“我们何苦这样啊?”我气恼地质问他。可是他总是一言不发地笑着,趁着房间里残存的冷气,伸出两只胳膊把我抱得紧紧的。

眼泪在37℃的空气里很快就蒸发了。

我如梦初醒般从床上弹起来,关掉手机,然后找到遥控器,将空调开到18℃。

我们为何要爱护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我们的努力变得更好一些!开一天空调消耗的能量和产生的污染,与驾驶哈雷摩托车驰骋一夜比起来,哪个更可观?背叛和死亡,哪种行为更加不道德?因为爱一个人变成环保主义者,这种改变又有多高的真诚度?说白了,我到底有多爱青田,有没有爱到彻底与过去诀别的程度,有没有勇气像刘诗慧那样坐在他的摩托后座,明知前路是死亡也义无反顾地冲去?

这就是刘诗慧对我耿耿于怀的原因吧。她那么爱他,即使明知道他有正在交往的女友,即使背负上堕落的罪名,即使青梅竹马的男孩竭力反对,她还是一头扎进了对他的爱里。做他爱吃的菜,玩他爱玩的运动,把房间布置成他住的样子,直到变成他所希望的那个人……为了爱可以不要尊严,牺牲自我,彻底地忘记自己原来的样子,只为他一个人而生活。这样的爱足以烧毁一切。这样的爱,我只能退避三舍,自叹不如。

老旧的空调在18℃的指令下,竭力地制造着冷气,发出比以往更响的轰鸣声。可在我收拾停当准备出门时,它忽然咯噔一响,紧接着发出一阵怪异的液体流动声,然后就彻底地没了动静。

罢了罢了,反正这房子我也不会再住多久。

半个小时后,我到了学校的保卫处,交出500元押金,借出了自己的户口页。

再过了一个小时,我在出入境管理处拍照两次,填写了护照和港澳通行证的申请表。

出入境管理处的大厅里冷气开得很大。办完所有手续,我疲倦地找了一张空椅子坐下,闭上眼睛。我终究也必须不顾一切地做出决定。违背所有自以为是的准则,单单相信爱人的承诺。

毕竟,那是他给我的唯一的承诺。

我以前考过的GRE和托福成绩还未过有效期,我应该去找导师开推荐信,去申请一所位于美国和墨西哥边境的不知名的学校。我的申请一定会被接受。然后我要凭借学校的接收函去美国使馆申请签证。再然后是,消失……我晕晕沉沉地想,抹去我曾在这里存在的一切痕迹,就像经历一场死亡。

“老师,你怎么也在这?”熟悉的声音,好像突然出现在混乱的梦境里。

我睁开眼,眼前是金富不施粉黛、气急败坏的脸。

“我来办护照。你呢,你不是要去英国了吗,不需要在中国换签证了吧?”

“老师,别提了!”她一脸崩溃的神情,连中国话都说不顺了,“我的护照弄丢了!上次去英国大使馆做好了签证之后就找不到了!现在机票都已经订好了,只有很短的时间可以赶回韩国重新做一个护照!回国之前要先和中国政府申请,护照办好以后还要重新去英国的大使馆做留学签证!”

“你说什么?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啊?”

能遇到这么倒霉的事情,我也只能陪着她苦笑。金富气恨恨地在我身边坐下,在包里一阵狠掏,摸出了烟盒,啪地点燃了一根烟。

“小姐,这里禁止抽烟。”保安在第一时间冲了过来。

金富瞪了他一眼,将香烟扔到地上,狠狠地用脚后跟踩灭。

“你说我怎么会这么倒霉呢老师?”她大大咧咧地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身体舒展得像个“大”字。“本来很辛苦地存了半年钱,想要买一只PRADA的包包,现在,全都用在机票上了!北京到首尔的机票,为什么那么贵啊?对了老师,你来办护照,是要出国吗?你去哪个国家啊?”

“呃……韩国吧。”

“是学校让你去的吧?”她居然毫不疑心,“你去多久?”

“会去很久吧。”我有点不自在地说。

“太好了,老师!”她忽然兴高采烈起来,“老师,这两天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你可以和我哥哥交往,真的!”

“什么?什么?”我吓了一跳,可是看着金富的神情,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没错啊老师,是这样的,我跟你说过的吧,我爸爸不是一直想来中国做生意吗?最近,他总算下决心要在中国开一间分公司,让我哥哥到中国来管理。哥哥现在正在努力地学中文,然后申请到中国的工作签证。我本来想等哥哥一到中国就把老师你介绍给他的,但是现在,既然你要去韩国,两个人可以早点见面啊!”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啊?”我有点哭笑不得。

“老师您不知道。”金富居然坐直了身子,认真地说,“在我们家,最喜欢中国的人,是我哥哥。这个人从小就很奇怪,喜欢汉字,还有汉诗,对于唐朝的诗人白乐天更是着迷得不得了。如果不是要继承爸爸的公司,这个人一定不会去美国念什么商科,肯定会到中国来留学。真的,因为喜欢哥哥,所以我也觉得中国是不错的国家,但喜欢的程度怎么也比不上他。他是连中国人和韩国人吵架,都会说着韩国人的错的那种人,为此甚至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吵过架。平时不怎么吭声的一个人,为了别人的国家气得脸红脖子粗,这样的事情还发生过不止一次。”

“到中国来留学之后,我经常给他写信,报告在中国的事情,中间经常提到老师你。真的,我连青田学长的事情也和他说了,他听了以后,对我说你是不简单的女孩子。然后他又想方设法地要去了你的照片……”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忙不迭地打断金富的话,“这样到中国来,你哥哥恐怕会失望的。中国并不是完美的国家,恐怕对不起他那样的厚爱……”

“所以我才想介绍老师你和我哥哥认识啊!”金富说,“有了你以后,他对中国也不会太失望了!”

“那也不能这么说啊……”对于金富毫不掩饰的称赞,我真有点手足无措,“对了,你怎么会有我的照片?”

“您忘记了?我们中级汉语课程结束的时候,照过一张合影。当时青田学长正好也在中文老师的办公室,所以,照片上也有他。我当时还在想,好巧啊,自己喜欢的人也在,能一起拍照,真是老天给的机会,能看到照片上他的笑影,以后的日子都会变得开心——当时,他是去找你的吧,老师?”

“那张照片,能发给我吗?”我说,“当时都忘了问你们要过来。”

金富若有所思地注视了我一眼。

“老师,你是忘不了青田学长吗?”

我扭过头去。“我已经决定忘记他。”或者,“就算我不忘记,记忆中的也并非真实的他。”这样的回答,面对出奇坦诚的金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虽然我不知道,老师你和青田学长的情感,到底有多深,”金富的声音,略带一点惆怅地在我身边响起,“不管有多么难以忘记,老师,你必须往前看,每个人都必须这样。比方说,我哥哥那人,在中学的时候就喜欢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为了给她买贵重的礼物还偷过家里的钱,连我都跟着挨了打。他们在一起有五年,然后那个女孩去法国学习电影,可是很快就退学,在那边嫁给一个有名的导演,结了婚,生了孩子。我的哥哥,是在网站的娱乐消息里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天,哥哥在爸爸刚送给他的新车里烧炭自杀了。如果不是因为我要去参加同学的生日Party找他借车,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后来的几个月,我们家所有的人一刻也不敢离开他身边,害怕他又做傻事。但哥哥好歹活了过来。没有变成傻子,没有丢掉一只手和脚,还是像以前的那个哥哥一样,会和爸妈吵架,会教训我,会用比蜗牛还慢的速度开车,会送给我生日礼物。有时候上网,他还会看见原来女朋友的照片,但他也慢慢开始认识新的女孩子。老师!”说到这里,她忽然情绪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请你相信,我对青田学长的感情,比你能看到的要多。他死了之后我真的很难过,可是哥哥说,不过怎样被爱伤害过,那样的伤口,总有一天都会好起来。哥哥说,金富,从今天就开始微笑吧!我就是按照哥哥的话来做的!”

金富的话,让原本一直晕晕沉沉的我,像触电一般,猛地惊醒过来。

但是,与其说是被她说的道理而打动,不如说是,被她慷慨激昂的口气弄得有点不舒服。

失去爱的伤口,总有一天都会痊愈——这样的道理,我也会说,不仅如此,如果举办一场“关于失恋”的演讲比赛,类似的道理我一定能滔滔不绝地说上十分钟,说得台下有失恋经历的人都心悦诚服,痛哭流涕。

但是,如果对一个得了严重伤寒的人说,她的病只是普通的感冒,根本用不着住院也不用吃药,病毒有一天会自动消失,这样的话,能算得上是安慰吗?

“你哥哥说得很对。”最终,面对金富殷切的眼神,我选择了避重就轻的回答,“可是,这和你刚开始说的那件事,好像没什么关系吧?我和你哥哥,彼此都不认识,就算认识了,也不一定适合在一起啊。”

“这件事情,作为妹妹还是有直觉的。”她自信满满地说。也可能是中文终究不太熟练,没有听出我话里拒绝的意思。“无论如何,老师你可以先和我哥哥认识看看啊。对了,我写给你我家的地址。”她自说自话般拉开手袋,从里面掏出一只封皮上贴满卡通图案的硕大拍纸簿,飞快地写下一行韩文,一行中文,然后把纸扯下来,硬塞进我手里。

“就是这里!”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在纸上飞快地写下一行数字,“这是我哥哥的电话号码。老师的电话,我已经给我哥哥了,他本来说,一来中国就会和你联系——对了,老师你什么时候去韩国呢?”

“不是很清楚啊。”我说,“还不知道签证什么时候能办下来……”

“那个很快的!”金富喜气洋洋地断言,自己弄丢护照的沮丧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老师,什么时候去一定要告诉我,我叫哥哥开车去机场接你。就这么说定了啊!”

说到这里,金富举起右手,在空中做出与我击掌的姿势。我也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啪”的一声,再加上金富大声喊出的韩语口号,周围的人都向着闹出这么大动静的她投来异样的目光。但是金富一点也不掩饰她的快乐,用一个迅速的动作站起身,麻利地把她夸张的D&G帆布大包往肩上一挎:“老师我先走了!我妈妈知道我要回国,写了好多东西让我在中国买了带回去!”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手指支在耳边,对我做出打电话的姿势。

我微笑着对她挥挥手,这一回真心实意。尽管莫名其妙,尽管方式欠妥,但我能感觉到,这姑娘在青田的死亡事件之后,开始比以前更强烈地喜欢我。也许是因为曾经误会过我而感到内疚吧!连自己的哥哥都要推荐给我,那还能有什么恶意不成!

回家的路上,我在报刊亭上买了一份世界地图。本来还想买一张能拨国际长途的IP卡,但是想想最近也用不上,于是作罢。

回到家里,空调仍然处于罢工状态。我把它关上又打开,又将温度调为称得上正常的26℃,它还是没有一点反应。

早晨那会我真是脑子有毛病,才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和空调怄气!最终我顶着强烈的夕照炖了一锅番茄牛肉,炖锅的水汽在本来就热得够呛的屋子里飘荡开,让整个房间充盈得就像一只随时会腾空而起的热气球。我从冰箱里取出几天前买的红酒,酒瓶上立刻布满一层细小的水珠。

两只水晶玻璃杯,是青田一次来我家过夜时带来的礼物。

我轻轻地将两只倒满了红酒的杯子举起,在空中一碰。

“干杯吧!”对着空无一人的桌子对面,我微笑着说。

砂锅里的牛肉咕嘟咕嘟地冒出香气,我将这一锅一股脑倒在刚煮好的米饭上,满头大汗地一口气吃了个干净。

然后,我打开关了一天的手机,看到二十一条未读短信。是沈浩,他以教务处的名义询问我今天为什么无故缺课。这只手机按照时间先后来排序短信,在这样的顺序下,沈浩的口气变得越来越严厉。这个人,一辈子都善于躲在某个机构的背后,对他人的行为指手画脚。

我一条一条删除着短信,害怕错过其他有用的信息。但是,所有的短信都是沈浩发来的。到了后来,他的短信开始奇怪地越写越长。更奇怪的是,从这些不断扩充的字符里我连一点内容都看不出来。并没有出现乱码或是病句,从表面上看一切正常,沈浩一直以他惯常的口气喋喋不休,内容涉及我的工作态度职业操守人身安全等等等等。可是,在他的这些数落和责备里,却有种掩饰不住的兴奋情绪,一种奇特的语无伦次。甚至,他说得越多,说得越是逻辑严密证据确凿,那些出现在屏幕上的话语就越没有任何意义。仿佛人们在梦中满怀信心说出的话语,每一句都和上一句没有任何关联,像失去了轨道的小行星,很快就被吞没在无处不在的黑洞里。

就像被这些无意义的汉字催眠,当我看到“晓镜我想你”这样开头的短信,还是惯性地点开,没有防备地读下去。

……

删掉最后一条短信,在超过38℃的房间里,我不住地打着冷战。

我一辈子都没有收到过这样的短信,甚至连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成为这种短信的发送对象!

连在头脑里重复一次那些话语都是可耻的。我强迫自己马上把那些肮脏的字眼都忘记,可它们就是不受控制地在我的脑海里一次又一次闪现。

“好想把头埋进你的两腿间”“好想把你的身体亲吻个遍”……这就好像在一个男人的意识中被强奸了一次。我无法不想到发这些短信时对方阴暗而满足的表情。还有沈浩永远不敢与我对视的眼神,那种眼神像某种湿乎乎的不洁之物,牢牢地附着在我身上,发出腥臭的气味。

发这种短信的人一定是疯子!

我大叫一声,狠狠将手机扔向墙壁,然后冲进浴室,将喷头的水量调到最大。发烫的水一遍遍冲刷皮肤,看着镜子里全身发红的自己,我强迫自己一定要镇定下来。

“这不是,还没把你怎么样吗?”微笑着对自己说,“只不过一些句子罢了,一个可怜男人的性幻想。都已经删除了!”

可是我知道,没有删除。根本没法删除。那些话语的肮脏之处不在于那个男人的欲望本身。它们最致命的地方在于,那种完全以侮辱为目的的臆想中的性爱,足以毒化一个女人记忆中对性爱这件事的全部美好感觉。世界上是否有爱情这回事?曾经以为有过的爱情,难道归根到底只是这样的事情?

浴室的水仍在哗哗流淌,而我,努力地控制着反复冲刷自己身体的冲动。陈晓镜,这并不是你的错。被这样对待并不代表你不配被人所爱。你仍然拥有你的爱情,你的回忆,这些东西谁都夺不走。

可是无论怎样也没办法平静下来,水不断地流过身体,而身体还在兀自发抖。

那边客厅里,我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并不是刚刚被我摔到散架的手机,而是另外一台。

我裹好浴巾冲出浴室的时候,铃声已经停了。查看来电,是只显示着区号的国外号码。

还是那个号码。

我静静地等待着,头发不住地滴着水,把地板打湿了好大一片。

我无法做出任何选择,能做的一切唯有等待。等待手机铃声再一次响起,等待那句平静得看不出这些日子里所有波澜的问候:

晓镜,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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