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辟鸿蒙，谁为情种（1）？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2），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3）。
【注释】
（1）鸿蒙：古人想象中开天辟地以前宇宙的混沌状态。情种：感情丰富的人。
（2）遣：排遣。衷：情怀。
（3）怀金悼玉：金，代宝钗；玉，代黛玉。意思是怀念生者、哀悼逝者。程高本作“悲金悼玉”。
【译文】
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情种？
都只是为了浓郁的男女之情。趁着这无可奈何、满怀悲伤的日子，寂寞孤单的时候，试着排遣难解的情怀。因此上，才演出这怀念哀悼心中女子的《红楼梦》。
【赏析】
引子既是唱曲开始的部分，也往往是全曲的主要线索和宗旨。这段引子既是下面十二支曲子的总括，又交代了全书的缘起。《红楼梦》十二曲演的是书中十二个主要人物的身世，较之判词更进一步揭示了人物的命运和性格特点。曹雪芹刚一着笔，便发出一声饱含血泪的反问——“谁为情种？”既可以看作是究问读者，更可以看作是作者的锥心自问。紧接着自问自答，对演出红楼梦曲的缘由加以阐述。读者若无切身的体验，恐怕极难感同身受的理解这部为情作传，情贯始终的煌煌巨著。
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1）。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2）。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3）。
【注释】
（1）金玉：语意双关，既有贵重的意思，同时指代宝钗和宝玉。木石：语意双关，和“金玉”相对，指代黛玉和宝玉。
（2）高士：文雅有涵养的人，讽喻宝钗。仙姝：仙女，指“绛珠仙草”的化身黛玉。
（3）齐眉举案：举案齐眉。汉代梁鸿的妻子孟光每次请梁鸿吃饭时，都把盘子举到齐眉高的地方，非常恭敬的送给他。后来常用这个故事比喻夫妻相敬如宾。
【译文】
说金锁和宝玉相配才是美好的姻缘，我只念念不忘和黛玉的前世之盟。每天面对人们都认为是端庄稳重的薛宝钗，却始终忘不了仙女一样聪明寂寞的林黛玉。可叹啊，我今天才相信人世间美好的事情总有不足。纵然宝钗像汉代的孟光一样贤惠，也不能消除我对林妹妹的一片深情。
【赏析】
曹雪芹把《终身误》放在十二首曲子的第一位，表明了宝玉对于宝钗和黛玉两人截然不同的感情和心意，抒发了宝玉对于误他终身的“金玉良缘”的愤恨。曲子以宝玉的口吻写就，说明宝玉婚后尽管终日面对的是宝钗，心中仍然念念不忘死去的林黛玉。同时又表达了对薛宝钗在得到了婚姻的同时，也葬送了自己的青春和终身幸福的深深同情。“晶莹雪”看似形容宝钗的高洁，实际上是说宝钗内心的冰冷无情。在没有心灵共鸣的情况下，纵然宝钗恪守封建妇德，和宝玉相敬如宾，也抚慰不平宝玉内心深处的伤口。
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1）。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注释】
（1）阆苑：神仙居住的地方。仙葩：以花比喻美貌的仙女。指黛玉。瑕：玉上的斑点。无瑕就是没有缺陷。
【译文】
一个是仙境里生长的美丽花朵，一个是没有缺点的纯洁美玉。如果说没有神奇的姻缘，为什么这辈子偏偏和他相遇；如果说是神奇的姻缘，又为什么满腔的爱情最终成了空话？
一个白白地独自叹气，一个白白地魂牵梦挂。一个是月亮映在水中的影子，一个是镜子中照出的鲜花。想一想，她的眼中究竟有多少泪水呀，怎么禁得起从秋天流到冬天，又从春天流到夏天。
【赏析】
这首曲子题为《枉凝眉》，那么必然和颦儿有关。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宝玉和黛玉两小无猜，相亲相爱，按理说两人的婚姻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不料斜插进来一位端庄大方，又有涵养又能干的薛宝钗，贾母和王夫人等的感情天平便发生了倾斜（读者不要忘了，宝钗还是王夫人的内侄女）。按说凤姐开始是倾向于宝黛成婚的，所以才会有“吃茶”的笑谈。但是凤姐不会因为支持宝黛的爱情和贾府的最高当权者贾母意见相左，所以才有了后来一干人等串通起来，欺骗宝玉和宝钗完婚的事情。再说宝黛两人的叛逆性格也决定了他们的爱情最终不能为以贾母和王夫人为代表的世俗人等所容许。所以他们的这一场爱情故事只能像水中之月、镜中之花一样没有结果。宝黛爱情的悲剧从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在封建宗法社会中，要想违背封建秩序，去寻找一种建立在共同理想和志趣基础上的自由爱情是极不可能的。曲子的最后一句告诉读者，黛玉遭受了婚姻的打击后，在春天过去，夏天到来的时候流干了泪水，伴随落花含恨死去。
恨无常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1）。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2）！
【注释】
（1）无常：佛教认为人世间的一切事物不能久住，都处于生灭成败之中，故称为无常。这里是对死亡的委婉说法。
（2）天伦：封建时代对父子兄弟等天然亲属关系的代称。这里是贾元春对他父亲贾政的称呼。
【译文】
正在为荣华富贵的生活高兴不已，转眼间来到的死神让人多么遗憾。眼睁睁把世间的一切全都抛掉，荡悠悠，把年轻的魂灵消耗。遥望一眼远方的故乡，阴阳阻隔路远山高。特意儿在梦里把爹娘劝告：孩儿已经命归黄泉，爹娘啊，一定要早点儿挣脱名缰利锁呀！
【赏析】
无常本是传说中勾人魂魄的恶鬼，又是对死亡的一种委婉说法。曲名《恨无常》，既含有荣辱无定的意味，也暗示着贾元春不得善终的结局。按说贾元春贵为皇妃，简直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因为元春的缘故，皇帝就成了贾家最大的靠山。但是生死规律却不分富贵贫贱，一旦无常降临在你的头上，人生贪恋的一切都得抛弃。所以等到贾元春在宫廷斗争中失败猝死，贾家的富贵和权势急转直下。贾元春也只有临死时才真正明白一切的宠幸和恩爱都是靠不住的，因此尚在梦里劝告父母趁早从争名夺利的环境中抽身出来，免得将来悔之不及。脂砚斋在“须要退步抽身早”一句旁批曰“悲险之至”，可见伴君如伴虎，元春生前也必然是处境险恶，如履薄冰。
分骨肉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1）。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2）！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注释】
（1）抛闪：丢开。
（2）穷通：落魄和得志。李白诗：“男儿穷通当有时，曲腰向君君不知。”这句话的意思是人的落魄潦倒和得意显达都是命中注定的。
【译文】
乘一片孤帆迎风冒雨远嫁他乡，把骨肉之情和生养抚育的家园全都丢下。因为担心离别的深情哭坏了年迈的双亲，所以对爹娘说：再不要（像从前一样）把孩儿我牵挂惦念。自古以来，富贵显达和穷困潦倒都是上天注定，离别和团聚难道不也是这样吗？
从今往后我们分隔在两地，请大家各自保佑平安。我走了，再不要牵挂留恋。
【赏析】
曲名《分骨肉》，即骨肉分离之意。如果说《恨无常》哀悼的是死别之苦，那么《分骨肉》便是哀悼生离之苦。探春是大观园内较为特殊的一个，从地位上说，是庶出，似乎低人一等。从才干上说，杀伐决断不让须眉。最后由于家世的衰落不得已而远嫁他乡，尽管她未能逃脱“把骨肉家园齐抛闪”的悲剧，但是这种结局在诸姐妹中恐怕还要算比较好的。由于她早已经从自己的观察和判断中嗅出了不祥的气息，所以她对这种结局并不显得特别沉痛。临行时，一再叮咛家人各自保重，由此可见她为人的心胸何等开阔。而作者对探春的深沉惋惜之情，也充溢着整个曲子的字里行间。
乐中悲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1）。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2）？
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3）。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儿时坎坷形状（4）。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5）。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注释】
（1）襁褓：背负小儿的布兜。
（2）绮罗丛：指代富贵人家。
（3）萦：攀绕，回旋。
（4）霁月光风：雨过天晴的美好景色，比喻人的胸怀坦率豁达。
（5）高唐：宋玉《高唐赋》：楚怀王在高唐梦见和巫山神女相会。神女别时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阴，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后来人们附会故事，把男女之事称作巫山云雨。
【译文】
可叹她还是婴儿时父母便双双亡故。纵然是生活在富贵人家，又有谁知道爱护娇养？
幸亏她生来性格豪爽开朗而又宽宏大量，从来就没有把儿女私情牵挂在心上。（她的心胸）好像那明月清风照耀在白玉之堂。好容易才配得个才貌双全的好郎君，盼望着夫妻和美能够白头偕老。一定能够弥补年幼时的不幸和凄凉。然而最终好景不长，夫妻离散，像是干涸了的湘江一样。这原是人世间兴衰命运早已决定，又何必白白地痛苦悲伤？
【赏析】
史湘云自幼父母双亡，既缺乏父亲的教育，更没有母亲的疼爱。所以她既不像宝钗那样温良恭让和恪守所谓的妇德，也不像林黛玉那样多愁善感。她胸怀坦荡、性格直爽、心直口快、不拘小节。所有这些都在她的言语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你知道什么！
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一句话骂尽天下假道学的清高面孔。应该说史湘云是一个不断奋斗的乐观主义者，她也曾经劝说宝玉学一些经国济世的道理，也是她自己内心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反映。她作的诗词更是别有一番风味，才思敏捷亦不让薛、林二人，实在叫人赞叹不已！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乐观的奋斗者，也难免最后“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没有能阻挡住爱情的夭折。史湘云的遭遇给人的是一种颇为悲壮的感觉。
世难容
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1）。天生成孤癖人皆罕（2）。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3）。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4）。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5）。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注释】
（1）阜：程高本作“馥”，似为误抄。
（2）罕：诧异，惊奇。
（3）啖：吃。
（4）嫌：讨厌。
（5）风尘：指污浊、纷扰的生活。
【译文】
资质像兰花一样美好，才华也能够和神仙相媲美。天生的孤僻性格让人们感到奇怪。你说是吃肉不避腥膻，看得那穿绫罗之人庸俗讨厌；却不知道过分地追求高雅会被世人嫉妒，过分地追求干净会被世人讨厌。可叹呀！
陪伴着青灯古殿的人儿就要老去，可惜辜负了，美好的青春和华丽的楼阁也要走到尽头！
到头来，依旧是违背心愿挣扎于尘世。就像是纯洁无瑕的白玉陷入泥潭；又何必叫王孙公子慨叹无缘！
【赏析】
妙玉自称“槛外人”，是寄居大观园的出家人。她有着一个隐讳又非同一般的家世，作者对妙玉的描写处处用的是一种半明半暗的笔调。譬如她过分的清高和爱好清洁，又譬如她的可以和神仙相媲美的才华，等等不一而足。但是她却不得不依附权门，享受贾府的供养。尽管她食斋礼佛，似乎超凡脱俗，实际上她并没有置身于贾府的各种现实关系之外，甚至连宝玉生日也不忘派人送来祝寿的帖子，可见她的一切高洁不无矫情的味道。第八十七回有妙玉坐禅走火入魔的情节，可见她虽然人在孤寂的佛门消磨着青春，而心底却不时响起人性的呼唤。即就是如此她仍然不免沦落风尘之中，她的遭遇是作者对佛家出世哲学的否定和禁欲主义的强烈批判。
喜冤家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1）。一味的骄奢淫荡贪欢媾（2）。觑着那，侯门艳质如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3）。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注释】
（1）中山狼：代指迎春的丈夫孙绍祖，参见前面“子系中山狼”条。
（2）贪欢媾：过分追求性欲的满足。
（3）蒲柳：蒲草和柳树，这两种植物落叶较早，用来比喻人早衰。下流：地位低微。汉王充《论衡·逢遇》：“或才高洁行，不遇退在下流。”
【译文】
这真是中山狼一样无情无义、恩将仇报的禽兽，完全不念起当日如何发迹的根由。一味的骄横淫逸贪图女色。把那侯门生长的娇贵小姐看作蒲柳一样；
把那国公府中的小姐作践的像丫头一样。可叹这样一位青春少女，才结婚不到一年就魄散魂消。
【赏析】
同探春一样庶出的贾迎春，却是一个性格与探春完全相反，极其懦弱、逆来顺受的弱女子。她却偏偏嫁给了贪图女色、骄横淫逸的恶棍孙绍祖，随着贾府的衰败而成了债务的抵押品。曲名“喜冤家”，意思是本来应该喜庆的婚嫁招来的却是冤家对头，正应了民间“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老话。可怜她结婚不到一年，便被毫无人性的孙绍祖虐待折磨而死。迎春的死，是曹雪芹对封建贵族丑陋灵魂和残忍手段的鞭挞，也是对封建包办婚姻所造成罪孽的强烈控诉和批判。
虚花悟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1）？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2）。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3）？
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4）。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5）？
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6）。
【注释】
（1）三春：指元春、迎春、探春。桃红柳绿：泛指春天美丽的景色，这里指代美好的青春年华。
（2）韶华：指人的青春，美好的年华。
（3）捱：拖延。
（4）白杨村：古人多在墓地种植白杨，所以白杨暗喻墓地之所在。清枫林：与白杨村意思相同，杜甫《梦李白》：“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当时杜甫怀疑李白已经死去。
（5）生关死劫：佛教把人的生死说成是关口和劫数，所以有在劫难逃的说法。
（6）宝树：传说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觉悟成佛，所以有宝树之说。或者说是西天净土上生长的草木。婆娑：婆罗树，常绿大乔木，用来制作龙脑香料。佛教传说释迦牟尼在拘尸那城河边婆罗树下涅。其树四方各生两株，故称婆罗林。长生果：传说中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的果实。
【译文】
把那三春时节的繁华全都看破，纵然是桃红柳绿又能怎么样？
丢掉这短暂虚幻的青春富贵，追求那冲淡平静的生活。说什么天上的桃树妖娆茂盛，云中的杏花稠密繁多，到头来又有什么花儿把秋天度过？
看一看吧，白杨萧萧的坟地有人哭泣，青枫树下的鬼魂低声悲歌。再加上，连天的荒草遮掩着坟墓。真正是，嫌贫爱富驱使人们终日劳累，春开秋凋连花儿也受尽折磨。像这样，生老病死的关头谁又能躲避的过？
又听人们说到，在西方极乐世界，有一种婆罗树，上面结着长生果。
【赏析】
这首曲子为惜春而作，却又不是全为惜春而作。贾惜春自幼生活在锦衣玉食的荣国府，亲眼看到了大观园内众姊妹情节各异，实际上一样悲惨的遭遇，耳闻目睹了荣府内的种种丑恶现象，因而产生了悲观绝望的思想。她希望自己能够摆脱这种相互倾轧，明争暗斗的环境却又无能为力，只好用出家这一形式来表达自己的反抗思想。然而，身披缁衣并不能证明彻底的超凡脱俗。我们似乎能够从字里行间嗅出这样的气味，明天的惜春就是今天的妙玉。读者应该看到，大观园内众女子选择的道路和最后经历的遭遇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元春入宫，追求政治上的出路，结果以暴死而终；迎春逆来顺受，被丈夫折磨而死；探春干脆远嫁他乡，追求一个新的生存环境，逃离了贾府这一块是非之地；迎春最小，看到姐妹们的悲惨却最多，受到的打击也最大，于是她选择了皈依佛门。在曹雪芹看来，元春、迎春、惜春的道路是走不通的；只有探春或许还有一点希望，因为她选择了一种新的生存环境，这或许就是作者对社会发展所寄寓的一点希望吧！
聪明累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1）。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2）。家富人宁，终有个家散人亡各奔腾（3）。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辛苦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注释】
（1）机关：心机，阴谋权术。卿卿：对关系亲密的人的称呼，多用于夫妻。这里指王熙凤。
（2）空灵：灵敏罄尽，空其所有。
（3）奔腾：奔波。
【译文】
一生聪明过人用尽机谋，到最后反而搭进了自己的性命。活着的时候已经操碎了心，死后空落了个聪明的名声。原指望全家富贵人人康宁，到后来家破人亡各自奔波。白费了终日操劳，心悬意恍的半生苦心；就好像是忽悠悠一场大梦初醒，又好比哗啦啦的大厦倾塌，昏惨惨的灯火将灭。哎呀！
一场欢喜忽然变为悲痛和辛酸。可叹人世间啊，贫贱富贵、兴盛衰落谁也难以预料！
【赏析】
王熙凤是作者着力刻画的一个典型人物。她生于权势显赫的王家，自幼当男孩抚养，性格中有一种胜过男子的“杀伐决断”。嫁到贾府以后，一方面因为和王夫人的姑侄关系，另一方面因为精明能干、心机过人，很快成为了贾府的头号当权人物。她对贾母和王夫人巧于应对，对下人严酷刻薄，对诸姊妹极力拉拢，对宝玉关爱有加，几乎一度成为了贾府一切活动的中心。她既是贾府的顶梁柱，又是贾府最大的蛀虫。她为了贾府虚荣的面子想尽千方百计，巧取豪夺；她为了自己的利益监守自盗，中饱私囊。最后，个人权力的急剧膨胀加速了王熙凤在贾府这个政治舞台上政治生命的终结。实际上，也是以她为首的一群蛀虫蛀倒了大厦，压死了自己。曲名“聪明累”，意思就是说王熙凤“聪明反被聪明误”。脂砚斋（王府本）在最后两句旁评曰：“见得到，是极。过来人睹此，能不放声一哭？”
留余庆（1）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2）。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3）。
【注释】
（1）留余庆：享受生活要留有余地，可以将恩泽被及后代。《易·坤》：“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2）济：救济，接济。扶：支援，帮助。
（3）骨肉：血缘至亲。
（4）苍穹：苍天。暗喻天理昭彰。
【译文】
积德好啊，积德好，忽然遇见了救命恩人；多亏了我的娘亲啊，多亏了我的娘亲，为后人积下了阴德。奉劝活着的人们啊，一定要接济帮助那些穷途末路的人们。不要像我那贪图钱财，忘记骨肉情份的舅舅和奸险的长兄。善恶报应就像乘除加减一样天理昭彰，分毫不差。
【赏析】
《易经》云“积善人家必有余庆”，意为先辈多行善事，后代遇到灾祸时必然会遇难呈祥。王熙凤一生爱占高枝，却因为偶然接济了一回刘姥姥，给巧姐的遇救埋下了伏笔。巧姐的名字叫做“巧”，又分明是说这类事情只是偶遇，并非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作者用一种庆幸的笔调反复咏叹“留余庆”，其实是借题发挥，个中意味发人深省。
晚韶华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1）！那美韶华去之何迅！
再休提绣帐鸳衾（2）。只这戴珠冠，披风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3）。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4）。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5）。问古来将相可还存？
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注释】
（1）镜里恩情：夫妻恩爱落空，比喻李纨早寡。梦里功名：贾兰成就功名之时，李纨已经死去，只能在梦中看到了。
（2）迅：快速。绣帐鸳衾：青年夫妻的卧具，暗喻夫妻生活。
（3）珠冠、凤袄：镶有珍珠的帽子、绣有凤凰花纹的衣服。这里指受到皇帝诰封的妇人的礼服。
（4）阴骘：阴功，或者阴德。
（5）簪缨：古代贵族头上的装饰品。簪是发簪，缨是帽带。金印：金作的印信，古人常常把印信带在身上。爵禄：官爵和俸禄。
【译文】
夫妻恩爱早已落空，富贵功名又好似南柯一梦！青春年华迅速消逝！
别再提什么夫妻恩爱。就是头戴珠冠、身披凤袄，也抵挡不了变化无常的命运。虽然常说，人生不要到了老年再遭受贫穷，也一定要积些阴德留给儿孙。纵然是气宇轩昂头戴簪缨，金光灿灿胸佩金印，威风凛凛爵禄高显——还不是转眼间来到黄泉路上。请问从古到今有几个文臣武将今天还在？
也不过是留个虚名儿让后来的人钦佩敬慕罢了。
【赏析】
李纨出身官僚家庭，自幼受封建伦理道德的熏陶，把青春丧偶的悲痛深深掩藏在内心深处。表面上安之若素，只知道侍奉公婆和抚养儿子。其实，这种无法宣泄的痛苦才是最让人心碎的。李纨辛苦一生，晚年母以子贵。曲名“晚韶华”，含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意境。但是她注定的悲剧命运是无法改变的，所以词中正说着“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却突然笔锋一转，说“昏惨惨黄泉路近”。曹雪芹正是通过李纨的命运对封建礼教和禁欲主义进行否定和挞伐。
好事终（1）
画梁春尽落香尘（2）。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3）。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4）。
【注释】
（1）这首曲子唱的是秦可卿。
（2）落香尘：说美人（秦可卿）死亡。唐代杜牧《金谷园》诗：“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3）风情：风月之情，男女相爱之情。月貌：月亮一样美丽的容貌。箕裘颓堕：指儿孙不能继承祖业。敬：贾敬。
（4）宁：宁国府。宿孽：祸根，原始的罪恶。
【译文】
春天将尽的时候，美人在画梁之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自恃容貌姣好，喜欢卖弄风情，就是败坏家风的祸根。儿孙不能继承祖业全从贾敬开始，家业衰败零落头一个怪罪宁府。说到底罪恶的根本都是前世的孽情。
【赏析】
这首吟咏秦可卿的曲子名曰“好事终”，意谓风月情事已经穷尽，着眼点却落在了整个贾氏大家族上。这首曲子把贾府这一“百年望族”衰落和败亡的主要原因归结为贾敬的荒诞不经和他对子孙的放任自流，导致宁府上下乱伦滥交，纲常败坏。秦可卿之死，是在封建世族繁华鼎盛时暴露出来的一个败亡的征兆。曹雪芹的这种处理，大大加深了秦可卿悲剧故事的历史纵深感，使这首曲子具有了更为深广的社会意义。当然，作者由于时代所限，时不时地会陷入宿命的因果循环论，对于这些思想我们应当注意鉴别。
飞鸟各投林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1）；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2）。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3）。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注释】
（1）凋零：凋谢，零落。尽：完。
（2）报应：佛家认为人们今生的贫富贵贱，福禄灾祸，都和前世的行为有着因果关系，所以称为报应。
（3）侥幸：意外的获得成功或者免遭不幸。
【译文】
当官的，家业败亡；富贵的，钱财散完；积德的，死里逃生；作恶的，得到报应；欠下生命的，已经用生命偿还；欠下眼泪的，泪水已经流干；冤冤相报并不是轻易造成的，分离聚合也都是前生注定。想知道自己命短的原因，何不问一问前世的作为。到老来能享受富贵又何尝不是命运侥幸。看破人生的，割断尘缘出了家；痴迷不悟的，白白断送了性命。就好像那吃尽食物的鸟雀全都飞回林子，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干干净净。
【赏析】
这是红楼梦十二支曲子的收尾，又是《红楼梦》这部煌煌巨著的大要。曲名“飞鸟各投林”，实际上是“树倒猢狲散”的同意语，隐喻贾府家败人亡，各奔东西。这首曲子总写大观园内众多儿女的悲剧命运，从极为广阔的背景上概括描述了贾府上下“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的败落境况，收尾一句，堪称绝妙。所以王国维评曰：“读《飞鸟各投林》之曲，所谓‘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者，有欤无欤，吾人且勿问。但立乎今日之人生而观之，彼诚有味乎其言之也。”脂砚斋批云：“收尾愈觉悲惨可畏”、“将通部女子一总”。
秦可卿赠言王熙凤（1）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2）。
【注释】
（1）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后，托梦王熙凤的两句话。
（2）三春：暗指贾元春、迎春、探春三人。
【译文】
春天过去后，众多鲜花都要落尽。各人都得寻找各自的归宿。
【赏析】
秦可卿因为丑事败露而丧生。曹雪芹让经历了以生命为代价的惨痛教训的秦可卿托梦王熙凤，是对王熙凤及一切贪财害命、弄权作恶者的严重警告。脂砚斋在这一回前批曰：“此回可卿托梦阿凤，盖作者大有深意存焉。可惜生不逢时，奈何奈何！
然必写出自可卿之意也，则又有他意寓焉。”可惜并没有引起王熙凤的重视，她继续谋财弄权，坑人害命。因而贾府在堕落腐化中败亡也就成了谁也无法改变的历史趋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