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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朱建昌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早晨父亲坐在屋子里的情景。一缕初夏无力的阳光像一条流动缓慢的河流毫不张扬地流淌在暗红色的墙壁、深棕色的桌椅和父亲苍白枯瘦的手指上。这座朱家祖辈留下来的房屋在一个月之前还几乎是在它面前不敢使劲呼吸的建筑,如今焕然一新。那时,墙壁早已大片剥落暴露出的砖石犹如历尽沧桑的额头,窗格上的纸简直就是一个年老的乞丐披着的棉袄,就连那根根直立的顶梁柱也流露出哲人的冷峻。这片曾经是朱家最华丽最考究的居所自朱成文炼丹后就变成了猪窝马棚。要把这样一个垃圾场恢复成原来的模样确实是一个巨大的工程,那些日子几乎所有的蓝镇和蓝镇以外的能工巧匠都会聚于此,他们中有很大一批是朱成文父亲那个时代的老工匠,而负责这项工程的是清明道长。这个决定是朱成文做出的,他顶住了包括儿子在内的所有朱家族人的压力,他的借口是清明道长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好管家,而真正原因无外乎清明道长是他荒唐理论疯狂的崇拜者。

这时,清明道长还沉浸在巨大的情感失落之中。就在朱成文重返生活的当天夜里,九夫人在羞惭和愧疚之中离开了朱家。她没有与任何人告别,也没有带走一件朱家值钱的东西,只在她的床头放下了一封谁也读不懂的信。朱建昌是在几天后才接到报告,他带领族人沿着胭脂的香气进行寻找,直到在江边那股醉人胭脂味消失,他们才断定她是因无地自容而自寻短见。其实,这个女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去何方,也不知道自己会最终在思念中安静地病死在鲜花遍地的森林中。让人们无法想象,这个爱情的忠诚者是在老虎、豹子、野猪、狍子、猴子、蟒蛇和雄鹰祈祷的歌声中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天,蓝镇下了一夜的大雨,四溅的雨水到处弥漫着一股胭脂的香味,清明道长在雨中站了一夜。雨停的时候,巨大的工程在淡蓝的晨曦中宣告结束。在这个巨大的工程中,房屋被恢复原貌并不令人惊奇,真正让人惊奇和感到庆幸的是那些花草树木。那些曾经因炼丹摧毁而荒芜的花草和颓然枯死的芙蓉树被清除后,重新换上了它们的后代,仿佛是它们从来也没有荒芜和枯死过一样,又好像它们的容貌告诉人们,曾经根本就没发生过什么炼丹寻仙的那档子事儿。它们焕发出来的精神颠覆了时间概念,推倒了记忆之墙的阻隔。这里的一切只能让人更加新奇,以至于当朱成文走进院落的时候,他根深蒂固的理论思想几欲陶醉了他自己——清明道长是不是父亲投胎转世。那座曾经被灰尘吞噬的房屋,如今纯得就像山涧里流出的清泉。这里的情调是那样的富有,以至于走进这个房屋就使人想起了酣梦中的情人。富丽堂皇的床饰,橘黄色的窗帘,高曼的帷幄,悬垂的灯具,无处不唤起朱成文对遥远温情的怀念。他对这里的摆设大加赞赏,岂不知这里的一切只不过是九夫人房间里的翻版。他看着那些曾经日夜相伴精巧的茶杯和茶壶,就像从来也没见过这些小玩意儿一样。他看着窗台上的花盆,就像一个久居在繁华都市来到大草原那样惊奇。就是那些曾经他不以为然的桌椅,此时他都表露出自卑的不敢坐上去的表情。可是不久,他的理论就把他解救出来。

“我们为什么不高高兴兴地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呢?”他很正常地说了半句,接着他又说,“既然人死不了,我们还等什么?”

于是每天凌晨,朱家的仆人们就得顶着星星忙碌欢庆宴会,而他们的主人此时才刚刚进入梦乡,说着醉话。那时朱家所有的人几乎都过着黑白颠倒非正常人的生活。宴会一般是在中午开始的,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主人们才会重新精神抖擞,投入到新一轮的宴会战争。宴会总是围绕朱成文展开,他的食欲从来没有这样好过,他暴饮暴食的样子把时间推到了年轻时代,夺回了他因炼丹寻仙浪费掉的时光。开始,宴会只局限于家庭式的欢聚,那时宴会还会在逍遥大厅里进行,但是不久他们不得不把宴会摆放在花园里,可是他还是嫌家里人聚会时不够喧闹和狂野,便整天愁眉不展唉声叹气。清明道长第一个揣摩出了他的心意,几天后他去请巧珍的时候,即使他许诺重金也被赵家挡在门外。巧珍站在大门口,她的身体在生育孩子后更加粗壮,说话更加瓮声瓮气,这一切都源于她的力量,据说蓝镇最强壮的公牛的力量也只是她的一半,但她与生俱来的母性温柔在她成为母亲后与她的力量刚好相反。

“这简直是荒唐,”她坦率地说,“假如他要我报恩的话,请你告诉他,我在内心里已经是他的女儿了。”

这并不能形成打击,清明道长有的是工夫。不久,他没费多大劲儿就找到了一个可以与朱成文酒量相匹敌的人。她就是陈婆的弟子鱼儿娘。这个名字是她来蓝镇人们给她起的绰号,因为当人们请她治病的时候,她的身体不能像陈婆那样凌空飞起,而只是会像被捉住的鲶鱼那样在地上跳动。这个女人不是因为她的巫术而是因为她的酒量早已名扬蓝镇。一次,她在给一个孩子施展巫术的时候,一下子就喝下去一瓦缸赵家的烧酒,据她说之所以喝下去这么多酒是因为大象的神灵附体。不过,不久就没有人相信她的巫术了,因为她来到蓝镇还没治好过一个病人。可是她的生活并没有因此窘迫,那时逍遥楼已经露出衰败的迹象,原来的老鸨把生意寥落的妓院转让给她。无论人们怎么不相信她的巫术,还是把她的酒量与她所从事的职业联系在一起。公开的传说比陈婆的巫术还充满神秘色彩,而且得出了一个确定无疑的结论——她是花神和酒神的女儿。这一点朱成文在见到女人的第一眼就不得不佩服人们的观察能力是多么的符合实际。女人穿着和赵俊生第一次见到她一样的装束,这身打扮一直伴随她进入坟墓。

那天,女人像一只燕子掠过水面那样敏捷地进入赵家,但坐下来后人们发现,女人安静得分明是一个大家闺秀。那种高雅的修养与现在所从事的职业毫不相干,因为女人笑起来矜持得连牙齿都不露出来,但朱成文把女人这一极正常的表情理解为蔑视和挑衅。早晨院子里就聚满人群,这完全不是讨要一杯酒喝,而是要亲眼见识一下矛与盾哪个更厉害。像以往一样,宴会开始前,朱成文开始为他的理论做了极有煽动性的演讲。女人在狂热的支持者的鼓噪声和朱成文的亢奋声中默默地接受了这一理论。女人微微含笑颔首博得了主人的好感。当主人坐回那张为这次酒宴特备巨桌旁的时候,因极度的兴奋而产生的疲劳使他的额头渗出了一层油汗。女人坐在他的对面,互相友好地对视着,但他们内心就像一对斗鸡脖子上抖动的毛发一样。清明道长作为这次酒宴的裁判,还没发话,朱成文已经喝下了两坛赵家的烧酒。女人补上了它。这时朱成文吃下了第一口菜。他示意女人用菜,女人妩媚地笑着解释说她喝酒从来不吃菜。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喝酒,也停止了喧哗,并共同见证了女人喝下了第五坛酒,并在他们的惊呼声中,女人的左脸颊上升起了第一朵桃花。与女人相比朱成文就显得粗鲁得多,他大声说话,脱掉上衣露出长满毛的胸脯。不过,他面不改色,就像没喝过一样,他还出于礼节绕过桌子,主动给女人斟酒。在他的内心里,在经历无数沮丧的失败后所获得的成功,直到此刻才得到完美的发泄。他频频举杯,可女人的举杯完全是出于对主人的尊重。女人右脸颊上升起第二朵桃花时,人们开始担心,朱成文的癫狂模样将在一个女人面前出丑。朱成文承认人们的判断,他心里在佩服的同时也得出了一个清醒的结论。虽然这个女人是他喝酒以来最强劲的对手,但就目前的状况来看,要分出个高下还为时尚早。他根据女人脸面的大小,布局出桃花的朵数,他换算出女人能喝下两瓦缸的酒,这也是他酒量的极限,鼓舞他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理论,还有人类与生俱来的征服欲望。

“走着瞧,”他想,“看咱俩谁能更早再生。”

他开始出汗,汗水像洗淋浴那样顺着他的头顶、胸脯、大腿和脚面流到大地上。他脚下有一条蜿蜒的蚂蚁群正在搬家。当女人在前额上再添上一朵桃花的时候,女人发出了和她职业相关的浪笑,同时要求休息二十分钟。朱成文还认为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是不是过高地估计了对手,他在失望之余充满怜悯:“要是不舒服的话,咱们改日再喝。”女人被他逗得“咯咯咯”地大笑起来,那笑声既野蛮又妖媚。这种本能的自然反应被朱成文理解为一次新的蔑视和挑战。当又一轮酒宴开始的时候,东方升起了月亮,清明道长请来了蓝镇最负盛名的王家戏班子,锣鼓和戏子的喧嚣声感染了两个人。他们换上了大碗,并大口地吃着肉,还彼此调笑。子夜时分,观战的人群因为疲劳渐渐散去,和朱成文预料的没错,两个人的酒量都剩下了两缸酒的最后一杯,那时女人的脸被七朵桃花渲染得犹如天边的红霞。他们互相看着,都想哭,他们很清楚自己最后一杯的共同结局。出于惺惺相惜的原因,两个人达成了共识。他们谁也没说话,静静地注视着,在满眼忧伤中笑了,然后在期待中放下酒杯。朱成文没有忘记吩咐清明道长用他的轿子送女人回去,但女人拒绝了他。女人是在左右飘摆中飞回逍遥楼的,这个消息是他在三天后知道的,那时他还认为女人是不想让他出丑才这样做的。他吩咐清明道长给女人送去五十两黄金和两件自己最喜欢的玉如意。建昌跳出来坚决反对,因为旷日持久的宴会已经透支了家里的开销。那时朱成文走起路来还左右摇摆,他盯着儿子,冷冷地说:“这个家要说还说了算的话,应该是我。”两天后,清明道长取代了建昌的位置,朱家人拥护了他的决定。朱成文对此表示满意,并一再声明,这不是他的意愿,而是顺乎自然的安排。

一条消息在蓝镇蔓延,那是关于反对朱成文理论的不利消息。消息的起源来自张先生,这个备受蓝镇尊重的长者,乍听朱成文的理论便心存疑窦,不久他以敏锐的洞察力确定朱成文的这套理论是站不住脚的,其根本原因是这套理论没有事实根据做基础。他说如果人要是真的死不了,真的有灵魂的话,那么人的灵魂将以有形的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见到灵魂是个什么样子。朱成文得知这个消息,很是恼火,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否决了一群狂热崇拜者要捣毁张先生学堂的主张。他决定用事实的根据来征服张先生。他什么也没说,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七天后,他走出屋子,吩咐清明道长买来一个巨大的放大镜和一批濒临死亡的病人。他的吩咐让清明道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愉快地照办了。他的卧室简直就成了停尸房,屋子里到处弥漫着恶臭的死亡气息。他拒绝别人的帮助,面对这些病人他是那样小心,就像一个孝子在伺候父母那样精心。所有的病人不分尊卑在这里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悉心照料,并且他们的家属会得到一笔数目不菲的安葬费,他的美德不久就被人们传遍了蓝镇。他对这些赞颂充耳不闻。他整天与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病人进行交流,病人的幻觉曾令他兴奋不已,但每次在用放大镜扫描病人全身时,预想中的兴奋结论都会令他在失望中一无所获。他又重新邋遢起来,又像以前一样蓬头垢面,不思茶饭,探索灵魂的繁重脑力劳动所付出的绝不亚于他的寻仙炼丹之路所付出的心血。一天,完全出于一个意外的灵感,这与他坚韧不拔的脾性密不可分。他让清明道长买来了一个巨大的天平,然后他把一个只剩一口气的裸体病人抱上了天平的左盘,接着在右盘放上了砝码使天平平衡。在废寝忘食中不断增减砝码努力使天平平衡,两天后的子夜时分,病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没有为病人的死亡而悲伤和祷告,而是在病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瞬间,惊喜地发现天平发生了倾斜。他在既兴奋又害怕的复杂情绪中记下天平倾斜的数据,然后在以后的数月中又做了十类同样的实验后,这种兴奋和害怕便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一种无懈可击的理论根据。

“女人的灵魂有二两重,比男人重一钱。”他自言自语。

那天屋子里挤满了好奇的崇拜者,他派人请来了张先生,在五类同样的实验中征服了老朋友。

“人不仅有灵魂,而且灵魂是有重量的。”他像了却了一桩心愿,像个学者一样无足轻重地说,“女人要比男人重,肉体可以腐烂,但灵魂将作为一种形式永远存在这个世界中,它是唯一不灭的物质。人——是死不了的。”

歉意的张先生为老朋友的理论推波助澜。他像个传教士一样挨家挨户游走,令那些曾经怀疑这种理论的人宽然释怀。当他来到赵家的时候,家丁提前得到了怀英的吩咐,将他拒之门外。他像条癞皮狗一样在门口一蹲就是一整天,最后怀英出于对怀仁和曾经是自己老师的尊重让他进了家门。

“我们很清净,”他拒绝与老师见面,“人要是不会死,那就让我们活下去,何必为活着而折腾呢?”

赵俊杰骂儿子不礼貌,亲自接待了老朋友。那段时间,赵俊杰最亲密的朋友就是张先生,由于哥哥生死不明,他担负起了怀仁的婚事。怀仁已经长大成人,他不仅能写会画能唱能弹,而且他乐仁好施的品行备受人们的称赞。张先生对这个未来的女婿很放心,在他还少不更事的时候就让自己的掌上明珠与他朝夕相处,他是蓝镇有史以来唯一尝过自由恋爱的人。女儿惠予已经出落成一个少女,脸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皮肤白得像羔羊,整天“叽叽喳喳”,像鸟儿一样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她的母亲是个知书达理温柔贤淑的女人,她对自己能遗传出这样一个女儿而迷惑不解,因为丈夫也是一个沉稳厚道受尊重的人。直到几年后,丈夫对朱成文理论崇拜如狂的时候,她才得出一个结论——丈夫的胸膛里有一把火。惠予到了青春期,更依恋怀仁了,这种男女间的正常反应被母亲理智地警觉为一种危险,于是她限制了女儿与怀仁的接触次数,即使接触,她也会时刻监视着他们的行动。后来,她发现这种限制和监视的效果适得其反,因为她白天限制女儿与怀仁接触,女儿总是在晚上偷偷跑到怀仁的房间里。当她责问的时候,女儿的理由很充分,她去拿白天忘记在怀仁屋子里的书,拿忘记在那里的笔,拿忘记在那里的手帕,拿忘记在那里可能忘记的东西。一次,女儿在怀仁房间里的床上很不雅观地仰躺着,被她当场拿获。女儿被母亲紧张的表情逗弄得“咯咯咯”地笑,这时她才从女儿单纯的笑声中发现,女儿还只是个会拉屎吃饭的婴儿。但后来放任女儿自由来去的并不是这个原因,而是怀仁的稳重,怀仁的书生气给她无比的信任感。要不是赵俊生突然失踪,他们的婚期早就定下来了。就在最近几天,赵俊杰会同余平来到了张先生家,准备一起商量一下怀仁的婚事,但登上门张先生就没让他们开口。赵俊杰反对了张先生为朱成文理论摇旗呐喊,这倒不是他对朱成文和张先生有成见,也不是他对朱成文的理论进行了细致的研究而得出了可以推翻的结论,而是对清明道长使哥哥下落不明的怨恨。两个老朋友为此争论得脸红脖子粗,差一点动了手,要不是余平从中出来做了和事佬,两个人几乎当场就要解除婚约。过后,赵俊杰有些后悔,觉得这样对不起哥哥,也对不起侄子,几次登门拜访,但张先生那时正走在蓝镇以外的地方为朱成文服务。两个人冰释前嫌,与其说彼此能够谅解,倒不如说是各自怀着一种目的更为确切。目的不同的两个人达成共识的结果只有一个,彼此妥协。刚开始,赵俊杰对与亲家的这套理论及其反感,他默不作声地听着极力地控制着自己不要发作,这完全是为了达到目的。当张先生用低沉的语气条理清晰地诉说到一半的时候,他消了气,并渐渐被迷住了。当张先生说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他愧疚得想哭。张先生是黎明时分离开赵家的,他虽然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但生与死都可以忽略,还考虑什么睡眠呢。

赵家第一批相信这个理论的是女人们,就连巧珍也受到了这种理论的蛊惑,鼓动怀英也像朱家一样举行盛大的酒宴。那些家丁长工们和仆人们更是受了这种理论的影响也停止了工作。那时蓝镇的大部分土地几乎没有人再去看上一眼,长起来的荒草像强盗一样一队队地穿过街道,包围了房屋商店药房粮店和逍遥楼。人们那样穷,仅能靠一点点余粮来打发日子,可是都无忧无虑。人们都在期待死亡快些到来,以便使自己过上另一种形式的生活获得幸福。

唯一长势良好的便是赵家的土地,那时赵家已经拥有了蓝镇的三分之一的土地,那些土地都是因朱家巨大的开销由清明道长做主廉价地卖给了赵家。怀英在全家的反对和人们的嘲笑中买下了一片又一片土地。

“人只要活着就要吃饭,”他在人们的冷嘲热讽中,恼火地说,“人死不了就要干活。”

但没有人听他的,由于他与家里人关系紧张,当初怀礼交给他的权力在风雨中飘摇。不久,由他的父亲牵头,所有人通过的情况下,准备在家里举行一次盛大的酒宴。酒宴举行前的几天,他们就把请柬送出去了。他们请了朱成文、张先生、余平和鱼儿娘,还请了赵家公认的冤家对头清明道长。赵俊杰去请镇长的时候,却被镇长拒绝了。“他可真是个怪人。”他心里想。他到那间破旧草棚中去请郎中的时候,才得知郎中早在一年前就离开了蓝镇,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他们还仿照朱家的庆典模式,在大门口搭设了临时戏台,请来了那些饿得要死的王家戏班子。简直像是在嫁女娶妻,整个院落里都挂满了红灯笼,窗户贴上了文清的剪纸,道路的两旁摆满了花篮。孩子们已经长大,他们从来没有遇见这样的喜庆日子,兴奋得满院子里嬉戏。巧珍扬言要与朱成文和鱼儿娘在酒量上较量个上下,却被怀英狠狠地骂了一顿。这个院子里最痛心的人是怀英,因为这场酒宴将会花掉他惨淡经营钱财的十分之一。那些日子他总是做梦,总是梦见哥哥在一片云海里飘摇,身后还跟着一些金甲勇士。醒来后,他就沮丧地断定,哥哥自踏上那条寻乡的路程就是踏上了比朱成文寻仙路程更遥远的路程。他怀念哥哥就像当年思念巧珍那样迫切和失望,他重新陷入了孤寂之中,仿佛把自身按进了回忆的泥潭。他想起那个雨夜走进哥哥卧室的情景,想起哥哥细心聆听他爱情之苦的那个夜晚,想起哥哥走进自己房间自己毫无廉耻地向哥哥透露他和巧珍的细枝末节,想起哥哥临走的那个下午对他说过的话。

“无论这里发生什么事,都要等我回来。”

哥哥坚毅的眼神几次让他产生幻觉,误认为哥哥根本就没有离开。于是,在父亲指挥人们搭建戏台的时候,在妻子指使长工们在院子外面砍掉树木盘垒锅灶的时候,当巧珍带领那些女佣把窗花贴在窗户上的时候,他就会怀着一丝怒气和幸灾乐祸的情绪想象哥哥见到这里的一切会是什么样的表情。那时家里只有一个人能与自己进行心灵沟通,那就是侄女赵洁。自家里忙碌的那天起,侄女赵洁就搬到了余平家,问她为什么,她用一种孩子的天真坦率地告诉大人,她很想爷爷赵俊生和父亲赵怀礼。她每天都会去叔叔那里并跟着叔叔怀仁躲在书房里练习那些琴棋书画。怀仁很惊奇,不是惊奇侄女的聪明,而是惊奇在他往往还没有表达出心中的意思,侄女已经在他要指导的地方画上了鸟儿的眼睛。惠予对未来的侄女疼爱有加,给她拿来糖果和糕点,领她到山上采野花,还怂恿怀仁带着她去江边钓鱼,可每次钓上来的鱼都被她放掉了。没有词来形容她的可爱,假如硬要定义她的可爱,那只能用比喻,她是一个天使。用怀仁的话说,小女孩超然脱俗的性格来自天性,是任何污浊的事物都无法靠近她的。于是,他与惠予说出的情话从不避讳小女孩,有些热辣辣的情话令单纯的惠予有时也难为情。可小女孩则说,他们的话语她听上去比叔叔弹出的琴声还好听,就像是地球刚刚出现生命时掠过地面的微风。多年以后,一位眼睛清明的不沾一丝灰尘的女子坐在绣楼的窗口,远眺烟雾缭绕的蓝江,她才完全理解那个时候为什么是叔叔和婶婶最快乐的日子。

那个布谷鸟欢叫的早晨,怀英孤独地牵着牛扛着犁耙带着种子来到了自家的耕地,那时家里忙碌得简直乱了套。院子里摆满了酒缸,桌子从院子里一直摆放到蓝江边,食物散发出的香味吸引来一批又一批的老鼠,市民们不一会儿就踏平了摆摆样子的花篮。这些市民与其说是前来为酒宴捧场,倒不如说是饿疯了。他们眼睛里冒着绿光,露出白厉厉的牙齿,好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扫荡着食物。他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嘴里还发出只有动物争食时才发出的吼吼声。好客的主人一点没有嫌弃客人们的粗鲁,因为他们有足够的食物让客人们享用。鱼儿娘带来了蓝镇所有的女人,以壮大自己的声势。那些女人狂浪的笑声和身体散发出的浓郁的香气,使不请自来的苍蝇们晕头转向。她们风风火火分坐在蓝镇最有名望的人们的身边,当一位女人坐在赵俊杰身边时,她的夫人兰花也仅仅笑一笑来表示嫉妒和大度。

酒宴在中午的时候几乎达到了高潮,朱成文慌了神,因为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巧珍的酒量是深不可测的。当鱼儿娘的左脸颊爬上第二朵桃花的时候,宴席上的酒浪被一阵铿锵的马蹄声震动得上下翻滚,就连在耕地里孤独耕种的赵怀英也感到大地在翻肠倒胃。人们像那些苍蝇一样六神无主。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镇子的那条宽阔的大街上,只见十九个勇士簇拥着一个骑着青色骏马的彪形大汉风驰电掣而不失庄重地向这边奔来。他们身上穿着灰色粗布长袍,外面罩着夹袄,手腕上戴着黑色铁锭护腕,身后背着弓箭,头发一半剃掉一半留着,比怀礼驱赶出的那些货郎还诡异。没有比赵俊杰再恐慌的,也没有人比他再清楚这帮人的来历。他坐在酒桌上心想,自己在经历了二十几年的安宁之后,还是无法逃脱仇家的追杀。

那大汉直到大门口才勒住缰绳,他脸色疲惫但目光炯炯有神。他就在马上扫视了一下人群,然后跳下马,径直走到院子的酒桌旁,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这时,赵俊杰才从来人的步伐中断定,这个人是自己的侄子赵怀礼。怀礼没有问家里为什么要摆这么排场的酒宴,他还认为家人知道了他的归来,这酒宴是接风洗尘的。与走的时候相比,他的面部表情更加冷峻更有威严更加粗犷,他的目光更加锐利,以至于他目光所及的人群,他们身上的汗毛都站了起来。那十九个勇士站在他的周围,像在他四周覆盖上了一层铁皮。他们就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喝酒,连身后巨大的弓箭也不放下来。人们纷纷询问他这些年都去哪了。他回答:打猎。朱成文还认为怀礼受了自己理论的感召,因为那时他的理论已经传播到蓝镇以外很远的地方。可他从怀礼的眼神中断定,他什么都不懂。他试图解说,可怀礼不理他那一套,只顾喝酒。他又把自己的理论说给那些勇士,可哪些勇士说着和他不一样的语言,最后把他弄糊涂了。朱成文不死心,临时决定第二天举行一次酒宴,名义上是为怀礼接风洗尘,实际上是借这次酒宴让怀礼重新诠释生与死的含义。没想到,酒宴还没开始,怀礼就赞同了他的理论,同去的怀英对怀礼的做法大惑不解乃至失望。怀礼的归来重新保证了怀英在家里的权威,当叔叔向他灌输生与死的理论的时候,他就站在屋子地上的中间不动声色地听着。赵俊杰讲到一半,他的眉头微微地挑动了一下,叔叔的满腔热忱立即被侄子犹如顽石的表情所冻结。那十九个勇士,从他的表情中读懂了其中的含义,他们冲上来将赵俊杰按倒在地,可被他制止了。他命令那十九个勇士捣毁了院子中的巨大饭桌,扔出了院子中的花篮,将灯笼塞进了仓库,只保留大门外那些锅灶。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鹅黄的嫩芽在枝条上微微颤动,酒宴在人们的骂骂咧咧中开始了,因为酒宴与昨日赵家的相比要寒酸得多。朱成文没觉得难堪,也没有什么能使他感到难堪的了。赵俊杰还认为侄子经过一个夜晚的思考,领会了朱成文的理论,于是高兴得东跑西颠。将近中午,酒宴进行到了高潮,天空中飘来了一片乌云,一道闪电点燃了同乐楼。雷电引起的大火在同乐楼的楼顶跳来跳去,就像陈婆鬼神附体发出那种飘来飘去的动作一样诡秘。这场大火不是人力所能扑灭的,鱼儿娘试图用她荒废已久的巫术来灭掉大火,可人们看到的是蹿跳的火舌比她跳动的身体还激烈。在人们的慌乱恐惧中大火烧了三天,同乐楼在一阵深沉叹息中化作一片残垣断壁。秋天来临的时候,当人们鼻孔中还残留着一丝焦煳味,一座新的同乐楼重新拔地而起,那里重新布置和原来一模一样的桌椅,而且在建成之日同样举行了盛大的酒宴。为了建这座同乐楼,可忙坏了清明道长,因为建设同乐楼这么一笔巨大的资金就现在家里的状况根本没有来源,那时家里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他想用增加地租来解决这笔开销,可已经没有人种地了,他们现在要做的是祈祷自己怎样在来世做个富贵人。他打起了那些商店、粮站、药房和当铺的主意,可没有人愿意问津这些对生命毫无意义的东西,更没有人能拿出这些钱财。那天,他在田地的地头找到了怀英。怀英听了他的来意,一口答应下来,不过他说他要先和哥哥商量一下。

怀礼听了弟弟的汇报,眉毛急促地上下挑动几下,脸色却是无可奈何的样子:“咱们现在可不富裕呀!”

晚上,怀礼走进了镇子边缘一个不起眼的小酒馆里,同去的还有怀英和几个蓝镇德高望重的长辈,怀礼还特意请来了镇长。清明道长刚刚开始就感到这是一场和预期的结果相反的谈判。

“这可不是落井下石,”怀礼说,“你们那些东西可不能和当初的相比了呀。”

“可这已经是最低的价了。”

“你还是找别的买家吧。”

“等一下。”清明道长站起来挡在怀礼的身前,“再加上一条蓝江和朱家所有的山。”

“那些东西对我们一点用也没有。不过,我们和朱家是世交。”

就这样,随着朱成文重新肥硕了的那颗斗大的脑袋,在族人的欢笑声中,在族人饥饿的呻吟里,在族人怨恨的死亡气息中,自家那些长满荒草的大片土地都变成了赵家的肥沃田地。他从来没有这样富态,长期的暴饮暴食使他走路的时候只能抱着自己的肚子,人们不得不给他定做了更为宽大的座椅,但他精神饱满,就像又回到了年轻时代。旷日持久的欢闹酒宴不仅耗去了他的钱财,而且使他对现实生活失去了判断力,他被这些东西搞烦了。一个飘雪的早晨,他站在窗口想起了年轻时候的往事。也是这样的一个早晨,他被他的二十九位夫人在笑声中按在雪堆里,她们是那样的调皮,往他的脖子里塞雪球,就连长他十二岁的大夫人也参与了这种孩子们的游戏,可她们现在全在另一个世界生活了。现在这个院子里冷冷清清,他甚至能听到雪花飘落几十米外树枝的“嚓嚓”声。他的那些女儿不是已经死去,就是远嫁他方,就连建昌因为阻止买卖土地也被他威胁要赶出家门作为惩罚不得不做出妥协。不过这个儿子令他头疼,和所有人家一样,父子对立的关系即使他用最确切的理论也无法征服自己的儿子。

傍晚时分,雪更大了,屋子外刮起了风。他在百无聊赖中穿好了衣裳,戴上毡帽,抱着肚子走进了逍遥楼。逍遥楼的生意从来没有这样红火过,这与他的理论广泛传播有关。那些嫖客来自四面八方,他们在这里寻欢作乐也在这里制造混乱,他们不吝惜生命或者根本就觉得生命毫无价值。一次,两个嫖客为争一个女人而大打出手,一个嫖客用尖刀刺穿了另一个嫖客的胸膛。

“谢谢你。”即将死亡的嫖客弥留之际说,“这样我可以提前回到年轻时代。”

还有一次,两个女人因为无法忍受卖身的艰辛生活吊死在逍遥楼的门廊里。在她们留下的遗书里留下了这样一句话——这样我们在来世就可以不当女人了。这种现象引起了镇长的重视,他下令凡是进入逍遥楼的男人都不准携带致人死亡的武器,倘若发现将被赶出蓝镇,这才阻止了悲剧的继续发生。

朱成文站在门廊里瑟瑟发抖,他对这里既陌生又熟悉,要不是清明道长及时赶到,他会在这里站一宿。鱼儿娘亲自接待了他。那些女人得知朱成文的到来,纷纷撇下自己的相好聚到一起表示愿意无偿为自己崇拜的人服务,却被清明道长挡在门外。

“他们在谈大事哩。”清明道长说。

这是一间谈不上华丽的屋子,但屋子里的火炉和弥漫着浓郁发霉的香味充满了整个空间,令人作呕而又散发着温馨的气氛。鱼儿娘亲自给他斟满了酒,这时鱼儿娘告诉他,她独自一个人从来不喝酒。这与其说是坦白倒不如说是感激更确切。当鱼儿娘两面脸颊各爬上一朵桃花的时候,他知道他们今天绝对不仅仅是在酒量上分出胜负,而是将用另一种方式代替酒精来解决他到此毫无先兆的目的。外面的风吹得山摇地动,屋内的炉火烧得噼啪作响,四只眼睛便将火炉熔化了。三天后,风停了,朱成文走出了屋子。他对这次本认为是无聊的造访而意外的收获惊喜不已。长期的寻仙炼丹和旷日持久关于生死理论的宣传早已消耗掉了所有的激情,使他忘却了男女交欢的乐趣。现在鱼儿娘的张狂使他重新焕发了青春的激情,他对自己在行将就木的晚年还能有如此的精力感到惊喜。两天后,他再度走进逍遥楼。

“真吓死人了。”鱼儿娘面带歉疚地说,“再折腾我和你连酒也喝不成了。”

那时逍遥楼最红的女人要数小玉梅,鱼儿娘把她推荐给他。他沉默良久,然后用挑战的目光接受了这个推荐。小玉梅拥有一双狐狸的眼睛、熊猫的面庞、鱼的腰身、长颈鹿长腿和发情母猫一样的声音。半年后,他走出逍遥楼的时候,他没有腆着肚子出来,人们又看见了寻仙炼丹历经艰辛那个时期的朱成文。清明道长投其所好,从南边弄来了两个道姑,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姐妹。这一对活宝既张狂又无耻,她们把朱成文当成了自己的坐骑,只要她们高兴,她们就会像魔术师一样颠覆时间观念和模糊地理位置。不久,朱成文又拥有了和以前一样多的女人,不过,没有一个是他的夫人。长期的无节制的纵欲耗去了他仅存的一点精力,他躺在床上,活像一头积劳成疾的公牛。清明道长弄来了滋补身体的药物,可他怀疑是曾经的那些丹药,现在他对那些东西一点也不相信。他把那些女人叫到身边,看着她们笑,看着她们胡闹,然后就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沉重回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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