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又是一年年初。正月初十这天，如柔给婆婆打了一个电话：“喂，妈。”
“啊，如柔啊。”
“妈，过年，你们上老家去着吗？我爷怎么样了呀？”
“去着。你爷还是那样，总吐血，给打上管吐血的针了，就不怎么吐。你姑奶说怎么也活不到麦秋了。”
“就你们和我姑奶去着呀？”
“啊，不是，我心想秋杰一次也没有去过，就让他借了一辆车带着我们去的。你姑奶、姑爷，还有你表叔都去着。”
如柔的脸当时就一红，又问：“那小茵娘俩去着吗？”
“她们娘俩也跟着着。”
“妈，你说你们怎么就不说给我们一声呢？人家都去了，连我的表叔都去了，你怎么就不跟我们说一声呢？”
“三十那天，你姑奶不是跟小硕说了嘛，小硕不去。”
“妈，你儿子，你不知道他啥秉性？哪次他愿意去呀，但哪次他没去呀？”
晚上，小硕回来，如柔真不知该怎么开口。她知道，一开口，他们就又要开始战争，血雨腥风的，苦口婆心的，拼个你死我活。她都有点怕这种局面了，但她又必须得面对。
小硕听了，果然勃然大怒。他指着她的鼻子尖厉声说：“我告诉你，从今以后，我和我父母彻底断了，不许你再登他们家门口一步！也不许你再提去看我爷我奶的事儿了！”
她知道，此刻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只好干脆不说。
“你说我爸我妈，都这么大岁数了，啥正经事儿也办不出来！哪都去了，他们就不跟我说声？倒知道带着闺女、女婿去呢！忒好！忒好！都断了，都省心了。”
这时，小文凯拿着一根松紧带在父亲身边晃来晃去，一不注意，松紧带抽到了小硕的眼上，小硕登时就指着儿子嚷：
“你妈的，你给我滚着！滚着！”
小文凯看着父亲那吓人的样儿，登时连滚带爬地跑到了一间卧室，蹲在床铺边上，蔫蔫地呆着。
她瞪了一眼他，向儿子走去。“来，妈妈抱。”
文凯蜷缩着身子，害怕地说：“我，我不去，我就在这儿呆着。”
“没事儿，来，妈妈抱会儿，啊，你爸不打你，别害怕。”
但文凯就是不动，也不让妈妈抱。
她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为他的蛮横，为儿子的可怜。“来，妈妈抱会儿，啊。”她走了过去，但儿子却往旁边挪了挪。她还是把他抱了起来，说：“别害怕，有妈妈呢。”她抱着孩子向门口走去。
当到门口时，小文凯还害怕似的看了他爸爸一眼，身体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妈，不去那里，不去那里！”他使劲地抖动着双腿。
她只好抱着儿子坐在了餐厅的椅子上。
而他还是那样自顾自地在地板砖上发愣地坐着。不由得又突然想起几年前的一幕：那次，他也是当兵探家回来。那一天，他的奶奶家正在待客。当时，有一个人对他说：“你奶家正在待客呢，你怎么还不去？”他说：“也没人招呼我嗨。”那个人又说：“我问你奶着，说小硕怎么没来，你奶说你上你姥家去了嘛。”他听了此话，就跑到了奶奶家的后门口，在那儿傻傻地蹲着。奶奶一趟一趟地出来又进去，但就是不理他。那时，他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他觉得对他们已经够仁慈的了，居然，在他爷临死前已经看了他们两次。而父母，哼，居然总是那样地偏爱妹妹，什么事儿都不跟自己商量，跟本就不跟自己，哪怕头走前说一声。可怜如柔，总是那么地想十全十美做一个好人，而事情总是偏偏与她作对。他甩甩脑袋，看了看他们娘俩，可怜地坐在那里。他觉得他们和他一样，都是很可怜的。于是，他站起来，走了过去，想抱儿子，说：“来，爸爸抱抱。”
文凯看了看他，说什么也不去，使劲往母亲怀里扎。
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对儿子说：“你去吧，爸爸喜欢你，他不打你。”
“爸不打你，啊，来，爸爸抱抱。”
文凯很不情愿地让爸爸抱了过去。后来，看着爸爸果然不打他，而且看上去和言悦色的样子，就又活泼了起来。
这一夜，如柔无眠，她不知道该怎样说服他。有时，她真想天塌下来也不再管了，尤其是看着孩子也在因为他们而无辜地受着伤害。可是一想起那个患肺癌的老人，那满头的白发，那颓废的样子，她觉得小硕无论如何也是应该去看一看，尤其是在这过年的情况下。
早上，她把这情况告诉了曼丝，希望她能劝劝他，因为她知道，曼丝、延平都是他的好朋友，他们的话，也许比自己的话分量重。
晚上，看着回来的他，看着那沉重的表情，她什么也没有说，想等他先开口。吃着饭，他冷不丁地说：“你让曼丝劝我，就是为了上老家去吗？”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他。
他用筷子指着她说：“说给你，要是去老家，也可以，那就一分钱的东西也别给他们买！还有，要是上老家去了，那我就肯定和王宏远断了！”
听着他的话，她觉得心都快碎了。又突然意识到自己弄巧成拙了。但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她什么也不能说，她想等他平静下来。
“我看你的本事是越来越大了！还学会找人来劝我！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呀，让你别管我们家的这一摊子事，你偏不听，偏跟我较劲！”说完，他把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拍，走到客厅打开了电视机。
她则收拾这餐桌上的残局。
可怜的小文凯似是看出了父母的不对劲儿，一个劲儿地对妈妈说：“妈，妈，走，咱们去睡觉，走，咱们去睡觉！”
无奈的她只好带着儿子去卧室了。
好半天，也不知又想了些什么的他又走到卧室前跟她说：“你不是总想和他们都弄好了吗？我偏不让你得逞！我告诉你，我这就给王宏远打电话，我跟他们断了！”
她知道他此刻会说到做到，不禁对他嚷：“你别这么做！你有什么气都冲我撒好了！”
文凯看着站在门口的凶神恶煞般的父亲，害怕地对母亲说：“妈，你别和他说话，你别和他说话。”
她抚摸着儿子的头，说：“没事儿，你睡觉吧。”
他恨恨地看了她几眼，又走回了客厅，看起了电视。
她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了时，感觉他进来了。
他斜躺在床铺边上，使劲地动了动她的头，说：“你记住了吗？别管我们家的事了！”见她不说话，他又使劲地动了动她的头，“你说，你就说你从今以后再也不管我们家的事，再也不登王宏远家的门口！就是他们来电话，你也不许接。还有，再也不登王一风他们家的门口！你说呀，你说呀！”
她瞪着他，鼓足勇气对嚷：“你知不知道你是一个心理残疾的人？”
“我是一个心理残疾的人？我只知道谁对我好，我就对他好，谁对我不好，我就对他不好！”他喘了一口粗气，又说，“你到底说不说？你要是敢说个不字，你看我扇你不扇你！你别以为我不敢！”
她的心一下子寒到了极点。看着他的头离自己这么近，他的眼瞪得那么大，他的手举得那么高，准备随时给自己一个巴掌。她刚才，甚至，不，其实每次和他生气，她都有种想离开他的感觉，只是有时念着他的好，想着自己的儿子，她都没有下决心说出来。而这时，这种感觉更强烈了。终于，她平静地说：“咱们别过了吧！我真的受不了你了！”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又一下子下了床，狠狠地说：“好，忒好，你别后悔，咱们明天就打离婚！”他走了出去，把门“啪”地关上了。
看着儿子那熟睡的样子，她亲了亲他，泪也开始流下来了。她开始想离婚后的生活：她是一定要孩子的，最起码她会把他教育成一个心理健康的孩子，最起码不会像他父亲这样。她也决定了，为了孩子，绝不再婚，她已经过够了这种吵闹的日子。当然，自己还没有工作，可想而知，带着这么一个孩子，生活上一定有很多困难，但她已经决定接受了。不管怎样，她都要给孩子一个幸福的童年，一定要给他足够的爱。
凌晨五点，在沙发上躺了一宿的他早早地就起来了。想了一夜的他还是不想失去这个善良的顽固的小女人，但他也知道，如果她死心要离，那么离婚就是注定的了。他走进了那间卧室，看着熟睡的儿子，看着她，不知道她究竟是在睡觉，还是在闭着眼睛醒着。他就那么在门口傻傻地立着。
自从外屋一有动静，她就醒了，但她故意继续闭着眼睛。后来，实在忍不住，便睁开了眼睛。
他看了看她，走了出去，一会儿又走了进来，面色沉郁地说：“你都要什么呀？只要我能够做到，我都满足你。”
“你给我什么都行。”她始终保持着平静。
他在儿子旁边的床铺角上坐了下来，背对着她说：“要不然把儿子给我，……”
她打断了他的话，说：“我要儿子，我会好好地培养他，把他培养成一个大学生，一个知书达礼的好孩子。”
“在这个金钱社会，你有那个能力吗？”
她沉默了。
“你知不知道，不管儿子跟谁，他都是最可怜的。”
她相信他的这话，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似乎觉得她已经死心了，他站起来说：“如果打离婚，什么都给你。”
她一下子又流泪了，说：“什么都给我，那你怎么办？”
他又按刚才那姿势坐下，说：“管我干啥！”
“你说你也没有什么亲人，父母，你跟他们心情不近，爷爷奶奶更是，如果真打离婚了，你在这一夜之间，就什么都没有了。而我，最起码，还有儿子，还有父母，还有妹妹。”
他一下子感动了，泪也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他抹着泪说：“不用你可怜我。如果你要是下定决心了，那咱们就去打离婚！”
“不是我下定决心了，你想一想，你在我身边，瞪着眼，举着手，说我要是说个不字，立刻就给我一巴掌。你拿我成什么了？我有我的自尊！”她停顿了一下，“我好歹也上了十几年学，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用谁逼我。”
“可是是你在逼我！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他们，却偏偏！”
“我不是在逼你，而是我认为我说的是对的，你应该那么做。”
“那你这么好，为什么我们家的人没有人喜欢你？”他反问她。
她一时无语，后来说：“一个锅里，瓢碗哪有不相碰的？我认为事情发生了，发泄几天虽是情有可原的，但没有必要记恨谁一辈子。再有，我再委屈，认为我应该办的也都办，我不想让谁抓住我的把柄，在我背后说三道四。”
他发自肺腑地说：“你是这样，你是真的好，你是一个少有的好人。所以，有些事情我才觉得你会委屈，才想为你打抱不平。”
“可是你知不知道，别人对我怎么样，我根本就不在乎，我只在乎你对我怎么样。”
“可是我在乎，我想让我的亲人们都对你好。”
“可结果怎么样呢？恰恰相反，他们都认为儿子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娘，从而更加嫉恨我，认为我夺走了你，是我使你这样的，或许认为是我挑拨你的，你知不知道？”
“可是我除了脾气不好，我对他们究竟怎么样？他们整天地看着他们的小外甥，咱们的儿子，只要咱们不去，从来就不来看看。你总劝我不和他们计较，不计较就不计较，过年了，我给他们送过去一百斤大米、十斤花生油，四十挂鞭炮，又给他们买的酒、点心、饮料，过年那天还叫的他们，我对他们还应该怎么样？在老家时的，咱们穷，他们都瞧不起咱们；到了这里，咱们过得也像个人似的了，咱们买楼房，他们也不给咱们填宅，孩子也不管看了，难道这一切都是我做儿子的不好？”他的泪依旧流着。
她无语。她知道儿子再好，也不如女儿好。女儿的那种好，是随处可见的。天冷了，女儿也许会嘱咐父母多加件衣服；天暖起来了，女儿也许会嘱咐父母衣服不要脱得太早；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女儿也许会提前告诉父母上班要拿雨衣，雨伞；女儿也许会每天给父母打一个电话，即使没什么事儿也会如此……而儿子对这一切永远不懂，他们的爱是那种不拘小节的爱，是父母遇到什么难办的事情才会挺身而出的那种爱；他们的爱不在嘴上，而是在心里，轻易不言表。
好一会儿，他又说了：“别人都对你这样，你还总劝我，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想？”
“我只是想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尊老爱幼。作为父母，养大一个孩子真的是很不容易，我们没有理由和他们去计较谁对谁非。再有，你试想，如果你和父母断了，和爷爷奶奶也断了，你在社会上的口碑又会好到哪里去呢？了解内情的人不会表扬你，不了解内情的人会说：‘哼，这小子还有多好了？一定是一个混球！’别人会不愿意跟你打交道的。”
“别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一点也不在乎。既然心里已经觉得和他们没有感情了，那么表面上的那点儿都是假的，都是给别人看的。”
“可是我在乎。我总觉得一个人总是愿意人人称颂的，谁也不愿意遗臭百年。”
“别人说你再好，不也顶不了饭吃吗？别人说你再不好，你不也没有饿着吗？”
她叹了口气，说：“说实话，咱们俩个根本就无法沟通。我有我的修养，而你，生活在你们那样的一个大家庭里，造就了你这样一个任性、暴躁、无长无幼的男人。你是你们这个大家庭的牺牲品，也是一个可怜的受害者。我为你感到可悲。”
他点了点头，说：“真的，咱们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人。话既然已经说到这儿了，再一起过下去也真的没什么意思了。你也不用可怜我，你要是想离婚咱们就去办手续。以后呢，你要是带着孩子生活困难，我还可以在钱上帮你们一些。”
她的泪又决堤般地流了下来。
他站起来，面对面地对她说：“说实话，我不想和你打离婚，但如果你愿意打，我也无话可说。你先好好地想一下，如果你想好了，就打电话告诉我，咱们就去办手续。在你打电话之前，我不会回来的，你也不用担心我。”他揉搓了一把脸，就要出去。
她叫住了他，说：“王硕，如果我不和你打离婚，你愿不愿意，哪怕为我回你们的老家去看一看，看一看那个将死的老人？”
他一脸的冷漠，说：“不会。”
听着他关防盗门的声音，她的心“格登”一下。过了好长时间，她才想起和母亲谈谈。
秀丽听了，说：“这事儿也怨不得小硕，都怨你婆婆，不管小硕愿不愿意去，她都应该跟你们说一声。再说，你也性子忒急嗨，你知道他上来脾气了，还偏又让曼丝劝劝他，你说他就听进去了？再说，家里的事，你让别人劝啥？你说他也老大不小的了，他的脸上就抹开了，他不上火呀？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你等他心情平静了再说，他还不去？再说，因为这事儿跟他打架、生气的，不值得。你们俩过日子都没有生过气，因为他们家的这事儿生啥气呀？行了，你也别委屈了，等他气顺了，我跟他说说。今天呢，你先给他道个歉，让他回家来。你说他在外面上个班也不容易，心情又不好，你先用好话哄哄他，啊！你们俩别生气了，不然我还得惦着你们。”
听了母亲的话，她的心又一下子开阔起来。想着他，不由得又迫不及待地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老公，中午回来吧，我给你包饺子。我爱你，一生一世的，永不后悔。吻你，千千万万个。
中午，看着他食之无味地吃着饭，她“扑哧”一声笑了。
而他看都没看她一眼，依旧面无表情地吃着饭。即使吃完了饭，到上班走，也没和她说一句话。而且，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好几天。尤其是每天晚上，他从不上她这屋来，依旧睡在沙发上。这是他们结婚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她知道，他这次是真的伤心了。她知道他对自己好，而自己居然还跟他提出离婚，他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但她也知道，时间是会把他的愤恨冲淡的，进而会冲没的。
终于有一天，他下班回到家对她说：“今天你妈给我来了一个电话，让我最好上我爷我奶他们家看看去。你，你也是愿意我去吧？”
看着他的脸，她知道他的怒火已经过去了，便说：“我也是非常愿意你去看一看的，我也会因此而更加爱你的。真的。”
他搂住了她说：“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着你的好，真的。我想了很多，我觉得咱们实在没有必要因为他们而生气，因为他们而影响咱们的感情。虽然你说咱们俩根本就无法沟通，但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也不想再次伤害你。你要是觉得应该去，那咱们明天就去吧。”
“老公，难为你了，我会好好地爱你的。我要让你那颗受过伤害的心在我这里得到爱抚，得到温暖。”
第二天，在如柔的怂恿下，两人先来到了宏远家，然后就带着他们老俩口，以及那个自小茵上班后桂兰就看着的小飞飞一起去了王一风家。
王一风此刻正躺在炕上输液。大家寒喧一阵，就该做饭的做饭，看孩子的看孩子……
如柔一边看着文凯，一边看着老人的液。她知道老人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了，不时地吐血，还出不来气，那不，门口摆放的那个大氧气瓶就是为老人特意预备的。看着这么一个垂死的老人，她的心里悲恸万分。
郁金香家园的幼儿园里缺少老师，如柔去了。当然，文凯也上了幼儿园。于是，她的日子又开始充实了起来，每天要工作11个小时，而且每天晚上还要继续写作，继续着她的梦想。
看着媳妇儿每天那么累，尤其是用笔写着小说，改来改去的，小硕为她买了台电脑。
欣喜若狂的她平静下来后不禁想：自己真的没有任何理由不好好地努力，为了自己的梦想，也为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