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到了,炎热的太阳炙烤得人都好像发了烧。
如柔用小推车推着孩子在十字路口有树有风的地方看一位中年妇女卖鞋。这个妇女不是别人,她就是王宏远的亲老姑,仅比宏远大五岁,叫王素梅。她不高的个头,也不瘦,但是却少有的漂亮:白净的圆脸庞,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高耸的鼻梁和小巧的嘴。虽说上了年纪,可风华不减。只是当谈论起东家长西家短时,她那张小嘴一撇一撇的,让人觉得有那么点儿世态炎凉。这会儿,她在替她的儿子卖鞋。她的儿子曾开了家鞋城,干了半年就关了,听说是不挣钱。刚开始,她打着赔钱甩卖的旗号,实际上却比哪家鞋城也不便宜,碍于情面,宏远、小硕都花了一百多块钱留了一双,如柔也留了一双三十多块钱的拖鞋。半年多了,鞋已被她那巧簧之舌推销出去了多一部分。这时的鞋,可能是真的赔钱甩卖了。
素梅看到文凯,高兴地笑了。“哟,我重孙子也来了,来。”她站起来抱起了文凯,“来,跟老太卖鞋。”
她也蹲下来,看着那一双双各式各样的凉鞋,问:“姑奶,卖出去几双没有?”
“刚才卖出了两双,如柔,你也不留双?你看看这鞋。”素梅递给了她一双。
她接过来又放回原处,说:“这鞋我不太喜欢。”
“也不知道你们都喜欢啥样儿的,这样式还不够全的呀。”素梅耷拉了一下眼皮子,“一个你们都忒高贵嗨,你说,20块钱的鞋都不喜欢,你们还惦着穿啥去?”
对于她这种含着针尖透着麦芒的言语,她从未计较过,也许是因为她太喜欢文凯,真的,有时文凯到了她怀中都宁可不要自己;也许是因为自己喜欢她那种想什么就说什么的坦荡与直爽吧。对此,她只是笑笑。
“哟,文凯,你看你奶也来了。”素梅说。
她抬头一看,发现婆婆和小茵推着个三轮车来了,三轮车上有个架子,架子上挂着几身裙子,裙子随着三轮车的走动而摆动。她知道,那是小茵她们不卖货时剩的衣服,此刻来甩货的。于是,她紧走几步,和她们一起把三轮车放在了这个胡同口。
看衣服的人走来又散去,桂兰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了几块钱放在了文凯的小推车里,说:“如柔,给你钱。”
她的脸“腾”地红了,她知道,那是上次婆婆买了七块钱的土豆,她给了她十块。后又看着土豆挺便宜,她也想卖点儿,可当时她兜中没装钱,想回家去取。婆婆说:“那你就少买点儿吧,就买三块钱的吧,也省得你回家去取。”于是,她就买了三块钱的。没想到,婆婆居然会还她,会在此时此地还她。她是一个好面子的人,生怕别人会说“这不是,婆婆从儿媳妇儿那花了七块钱,还得还她”。她红着脸低声说:“不用你还,快拿回去吧。”
也许是桂兰没听见,反正她没拿回去。后来,她见那钱还在车里放着,就又走了过去,特意地往车垫里掖了掖说:“如柔,把钱放好了,丢了我可不管。”
她不再说什么,只是脸更加烧得慌,她借故孩子要吃东西,就匆匆回家去了。
将近傍晚时分,桂兰进来了。
正在淘米的她不禁说:“妈,你说你,就七块钱你还用得着还我?”
桂兰一怔,生气地说:“怨不得你那么快地就回来了呀,还是生气了!你说我不也是好意嘛,心猜你们挣钱也不容易,借你七块钱,我就还你七块钱,你还用得着生气!”
“谁生气了?我……”她还未说完,婆婆一跺脚已走了出去。
桂兰走到那个胡同口,不禁满腹怨气地对素梅说:“老姑,你说说,我借了她七块钱还她了,她反倒还生气了!”
素梅一边收摊一边说:“你要还她嗨。”
“我要是真不还她,她比这还得生气!”
“嗨,这算啥破事儿呀!都值得嘛。”
直到回到家,桂兰还是怨气冲天。
宏远听了,说:“就这么点儿事儿,你还真值得生气。”
“她真值得生气?再说,她是真不想要呀!我告诉你,这几天你也别给她看孩子去了,你说咱们老两口,抓空儿摸空儿地给她看孩子,她还总挑刺!”桂兰一眼瞥到自己手上的戒指,忙把它摘了下来,“啪”地放到了桌子上,“不戴了,看着它,我就想起她!”
桂兰和宏远已经一个星期没来看孙子了。而这一个星期里,偏偏小文凯又拉稀了,有时一天就拉七八次,常常是刚给他换了裤子,就又拉了。忙得如柔焦头烂额。
素梅走进来看着那一堆屎裤,问:“怎么,孩子拉稀了?”
又在给孩子换裤的她说:“啊,拉了好几天了,前几天拉得不太厉害,也就是一天拉两次稀,我也没给他吃药;今天也不知怎么了,还没到半天就拉了四五次。”
素梅抱起孩子,埋怨地说:“你说你这个傻妈妈,孩子都拉了好几天了,也不给药吃。你今天给他吃了吗?”
“啊,我刚给他吃了。”
“你说孩子都拉稀了,哪有不给药吃的。万一拉得孩子脱水了,不就晚了嘛。你看,这几天孩子的小脸都拉瘦了。”
她不由得笑了,说:“你还是说风就是雨,才这么几天你就看出瘦来了?”
“可不是!孩子拉稀一天一个样,瘦得可快儿去呢。”素梅看着给孩子刷屎裤的如柔又问:“这几天他爷他奶一回也没来过?”
“啊,他爷来过一回,取了个塑料袋就走了,说是抹小煤棚子的门口。他奶没来过。”
“你说他奶也真是,就这么一点儿事儿就至于连孙子都不管看了?”
“不管看就不管看呗。人家公公婆婆不在跟前的,不也都把孩子看大了嘛。”
“唉,如柔,我看你还是给老娘儿找个台阶下吧,去叫叫她。”
“姑奶,你说,我只不过那么一说的,既没跟她闹,又没跟她打,她真至于一赌气就走了,连孩子也不管看了?”
“她是不应该,可你们也不能老这样下去吧。”
“反正我是不叫去,她爱来就来,不来就拉倒。”
“你说你们当小辈的,道个歉又算得了什么呢?”
“道个歉是不算什么,我错了,我向她道歉,我也没错,凭啥道歉呀!秋杰看见她,都不跟她说话,她上赶着跟人家说话,人家都不搭理她,她不也照样上闺女家跑嘛。”
“秋杰不跟她说话,那是秋杰的不对。人家往闺女家跑,唉,你净说这个,那闺女不毕竟比你近着一层呢嘛。”
“那她这不也有儿子呢嘛,不还有孙子呢嘛。”她振振有词。
“你说娘俩,谁也离不开谁,为啥非得分个高低胜负呢?”
素梅走后,如柔思前想后,觉得这件事,谁也没有错,错的只是不同的见解与不同的个性。想起刚才老姑奶说的话,她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小辈,去看看她,也不足为过。想到这里,性急的她便什么也干不下去了,匆匆吃了两口饭,把小文凯往车里一放,给他拿了些零食,便推着孩子出去了。
此时正值正午,娇阳似火。去婆家的路,如果是骑自行车,搬火车道,也许十分钟就可以到。可她推着孩子,还要绕道从火车道口过去,那就得走三四十分钟。而路上拉焦炭的大车正多,一辆辆飞驰而过,带起一路的尘土。刚过火车道口,她忽然发现孩子睡觉了。怕本来就拉稀的孩子会感冒,她就等了一辆出租车,半路上又买了两个大西瓜。
好不容易到了三楼,她敲起了门。
宏远打开了门,看到他们娘俩,吃惊地说:“哟,你们娘俩怎么来了?文凯睡着了?”
“爸,文凯的小车还在下面呢,你把它弄上来吧。”说着,她抱着孩子进来了,见了连头也没抬、还在那洗衣服的婆婆说:“妈,你还生气呢?我给你买了两个西瓜,消消气。”
桂兰一句话未说,只是从裤上擦了把手,站了起来,抱过了文凯,把他放在床上,盖了个被单。
她坐在了那个小板凳上洗起了衣服。
桂兰忙走过来说:“我这就快洗完了,你坐那儿看着文凯吧,我来洗。”
“我洗吧。”
“不用。”
这时,小文凯突然哭了起来,她只好起身,斜躺着把**塞进儿子的嘴里,不一会儿,小文凯又睡着了。
桂兰把衣服晒完,坐在床铺边上说:“如柔,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你说,就这么一个孩子,也用不着咱们三个大人围着他转。你有文化,你带着孩子正可以教他些文化。你爸呢,在家呆的时候多,也可以替你看看孩子,你就可以抽出时间来洗洗衣服,做做饭等。我呢,我想去上班。工作我已经找好了,给一个老太太当保姆。这个老太太有两个儿子,跟二儿子一起过呢,可二儿子又打了离婚,所以她就想找一个保姆,白天给她做做饭,洗洗衣服,晚上跟她做伴。”
“晚上还要住她那?那我爸不是太可怜了吗?我爸会愿意吗?”
“他不管我,我愿意就行。”
“那老太太多大了?有病吗?”
“七十多了,有冠心病。”
“妈,这冠心病可是心脏病,万一哪一会儿……”
“没事儿。”
“妈,孩子我倒是可以看,就是,你说你这么大岁数了,还去上班,心里有些不忍。再说,老来伴,老来伴的,这个时候,你还和我爸来个两地分居,总觉得……”
“我一个月可以回来两回。”
“妈,如果你已经决定了,那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到时候,你就让我爸在我们吃吧,也省得他一个人了还要做饭。”
“行。”
这时她突然无意地发现婆婆手指上的那枚戒指没有了,她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一股淡淡地忧伤自心底而生。
桂兰也意识到了她的反应,忙解释说:“哦,戒指上缠的红线断了,我就把它摘了下来,想重新缠上红线,却没得空儿缠呢。”
为什么,人总喜欢说言不由衷的话呢?她感到迷惑。
真喜欢看这样绵绵的雨,不大不小的,既可以滋润那龟裂的土地,又可以撑着小伞看雨中的绿怎样变得新,变得亮;还喜欢听雨落伞上那“嘀哒嘀哒”的声音;更喜欢那空气的清新……
小茵撑着伞来了,进了屋,收了伞,倒挂在门上。
刚从雨中进家的如柔此刻正看着小文凯爬呢。看见她,忙对儿子说:“文凯,你看你老姑来了。”
小文凯爬到窗台边,扶着窗台走了几步,回头一笑。
“真快,都该会走了。”小茵在沙发上坐下了,说。
姐俩胡乱地瞎扯了一阵,小茵突然问:“我哥说着没有,买油的那个人啥时候给钱呀?”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你哥说得他们月底结账了。”
“那他要是从加油站加油,也还欠着人家呀?”
“你?”她被她气得登时无语。过了一会才说:“你说就那么几百块钱,你总催,你等着干啥去呢呀?”
“我等着买衣裳呢呀。”
“那好吧,你那油卖多少钱,我给你支去!”
小茵无语。
一会儿她又说:“你,你说你偷来的油,还想卖高价,还想当时就给钱!你,你说,那个人是你哥他们班上的,人家说月底结账了就给,怎么开口总跟人家要呀?真拿你没法儿,整个人都钻钱眼儿去了。我也不是没跟你说过,别让秋杰总又偷油,又偷铁,又偷着卖焦炭了。踏踏实实地上个班,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你说万一有个啥事儿,咱们谁扛得起呀。”
小茵不以为然地说:“不偷白不偷,是公家的又不是个人的,偷也不寒碜。再说,他们那里的人都偷,还就数秋杰是个胆小的呢。”
“反正我话跟你说在前头了,万一有啥事儿了,你可别怪家里人没嘱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