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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项婚约

维尼林家的大厦里人心激动。那位熟透了的年轻女士就要(连同她的香粉和一切)嫁给那位已过中年的年轻绅士了,她将要从维尼林家里嫁出,而维尼林夫妇将主持婚礼早餐。分析化学家原则上是反对这幢房子里所发生的每件事情的,当然也反对这项婚姻;但是人家却不曾费心来向他征求同意,一辆弹簧马车已经驶来,正在大门口卸下温室栽培的植物,以便明日的盛筵可以锦上添花。

这位已经熟透了的年轻女士是一位颇有资财的女士。这位已过中年的年轻绅士也是一位颇有资财的绅士。他把他的财产用于投资。他带点外行味儿,趾高气扬地走进伦敦商业区,出席经理会议,还经营股票交易。正如他们这一代人中的有识之士颇为熟知的那样,股票交易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一做的事情。不必有祖宗,不必有确定的性格,不必有教养,不必有思想,不必有礼貌;有股票就行。有足够的股票可以参加某某公司的董事会,可以在伦敦巴黎之间穿梭往来,办些神秘莫测的事务,可以让你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就行。他从何处来?股票。他往何处去?股票。他的趣味何在?股票。他可讲任何道德原则?股票。什么东西把他塞进了议会?股票。也许他本人从来不曾取得任何成就,从来不曾倡导过任何事情,也从来没做出过任何事情!只需千篇一律地回答:股票。呵,强大的股票!把那些空虚的形象抬得那么高,使我辈贱若蛆虫的小民,如同迷醉于天仙子天仙子,一种茄科有毒植物。或者鸦片烟一般,日夜哭泣叫喊:“求您行行好,把我们的钱全拿走吧,为了我们把它挥霍掉吧,把我们买下吧,卖掉吧,毁灭掉吧,只求你们去和那些世上的大亨们平起平坐,并且用我们的脂膏养肥你们自己!”

正当爱神和美神在为婚姻之神准备那支明天要点燃的火炬的时候,特威姆娄先生却感到心事重重。看来熟透了的年轻女士和已过中年的年轻绅士两位一定毫无疑问地成了维尼林家最老的朋友。也许,两个人都是他的受监护人吧?但是这不大可能呀,因为这两人都比他年纪更大。维尼林从头到尾受到他们的信任,也为了诱使他们走向圣坛、结为夫妇做了很多事情,他对特威姆娄谈起过,他怎样对维尼林太太说:“阿纳斯塔蒂娅,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儿呵。”他对特威姆娄谈起过,他怎样把索福罗尼娅·阿克雪姆小姐(那位熟透了的女士)看做亲姐妹,又怎样把阿尔福莱德·拉姆尔(那位已过中年的年轻绅士)看作亲兄弟。特威姆娄曾经问他是不是阿尔福莱德的低班同学?他回答说:“不完全是那样。”那么索福罗尼娅是不是他妈妈的干女儿呢?他回答说:“不明明白白如此。”特威姆娄摸摸自己的额头,感到莫名其妙。

但是,两三个礼拜之前,当特威姆娄在圣詹姆士广场的杜克大街上那家马车店院子楼上,一边坐着看报纸,一边啃他的干面包,外加一杯淡茶的时候,收到一封芳香扑鼻的、折成三角形的、印有维尼林太太的姓名缩写花纹的便笺,恭请她的最亲爱的特威姆娄先生,如果是日别无要事在身,务请驾临赏光,与亲爱的波茨纳普先生及主人夫妇共进午餐,以便对一项重大家庭事务交换意见;在重大家庭事务这几个词下还画了两条道道,并且画了一个惊叹号。特威姆娄的回答是:“别无他事,极感荣幸。”便立即赴约,以下便是所发生的事情:

“亲爱的特威姆娄,”维尼林说,“阿纳斯塔蒂娅这么不客气地邀请您,而您就马上来到,真是太好了,真是像个老朋友,老朋友。您认识我们亲爱的朋友波茨纳普啰?”

特威姆娄应该是认得亲爱的朋友波茨纳普的,他曾经让他十分尴尬过,于是他说他的确认识他,波茨纳普也给以同样的回答。显然,在这短短一段时期内,波茨纳普已经被人做过大量工作,使他相信自己很多、很多、很多年来已经是这幢房子里的亲密朋友了。他以一种最像朋友的姿态,宾至如归地背对壁炉站立着,俨然是一座小型的太阳神雕像太阳神雕像,指爱琴海中罗德岛上闻名世界的三十英尺高的阿波罗雕像。特威姆娄尽管迟钝,也曾察觉到,维尼林家的客人们都是多么快地就被维尼林编造的故事所感染。但是他却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们的朋友阿尔福莱德和索福罗尼娅,”蒙面预言家维尼林继续说,“我们的朋友阿尔福莱德和索福罗尼娅打算结婚了,亲爱的伙计们,你们听了一定会很高兴。我的妻子和我把这当作一件我们家的事情,因此全部的安排都由我们负责,当然,我们第一步便是要把这件事通知给我们的知己朋友们。”

(“哦!”特威姆娄想,眼睛望着波茨纳普,“那么就只有我们两个,另一个是他。”)

“我真希望,”维尼林说下去,“蒂平斯夫人今天也能在场;但是她总是有人邀请,可惜今天没有空。”

(“哦!”特咸姆娄想,眼睛直转悠,“那么一共有三个啰,另一个是她。”)

“莫蒂默·莱特伍德,”维尼林又继续说,“你们都认识他的,此刻不在城里;但是他这人就是古怪,写信来说,对于我们要求他在婚礼上担任男傧相一事,他不想拒绝,虽然他不懂他能干点什么。”

(“哦!”特威姆娄想,眼珠子滚来滚去,“那么一共有四个啰,另一个是他。”)

“布茨和布鲁尔,”维尼林说,“你们也都认识他们的,我今天没有邀请;不过,我是准备到时候再请他们出场。”

(“那么,”特威姆娄想,眼睛闭起来了,“一共有六——”但是这时,他撑不住了,一直到午餐过后,分析化学家受命退场时,才完全恢复平静。)

“咱们现在,”维尼林说,“来谈本题吧,真正的本题,咱们几个自家人要来商量的本题。索福罗尼娅的双亲已经故世,没有人为她主持婚事。”

“那就您来为她主持吧。”波茨纳普说。

“我亲爱的波茨纳普,这不行。有三点理由。第一,因为我心头还有许多可敬的知己的朋友,我不可以如此妄自尊大。第二,因为我还不是如此缺乏自知之明,以为我配得上担当这个角色。第三,因为阿纳斯塔蒂娅在这个问题上有一点儿小迷信,她不愿意我在娃娃长大出嫁之前,给任何人主持婚事。”

“如果他主持了又会怎么样呢?”波茨纳普问维尼林太太。

“我亲爱的波茨纳普先生,我知道这是很愚蠢的,但是我有个本能的预感,如果汉密尔顿先给别人主过婚,他就决不会再给娃娃主婚了。”维尼林太太把她张开的两手紧贴在一起,那八只鹰嘴似的手指头和她那只鹰钩鼻子显得那么相像,以至于戒指上那些崭新的宝石对于区别手指和鼻子成了似乎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但是,我亲爱的波茨纳普,”维尼林说,“这儿有一位我们家的久经考验的朋友,我认为,并且希望您也会同意,波茨纳普,这项愉快的职责几乎天然应该落在他身上。这位朋友,”他说这话的口气仿佛在场的有大约一百五十个人,“此刻正在我们中间。这位朋友便是特威姆娄。”

“当然啦!”这句话是波茨纳普说的。

“这位朋友,”维尼林更加坚定不移地重复说,“是我们亲爱的好特威姆娄。并且承蒙您如此爽快地赞同我和阿纳斯塔蒂娅的这个意见,我真不知如何向您表达我心中的快慰,因为您也是我们的一位同样亲密、同样久经考验的、居于如此值得自豪的地位上的朋友——我的意思是说如此自豪地居于这个地位上的——或者我应该说他使阿纳斯塔蒂娅和我居于如此可以觉得自豪的地位上,因为他使自己居于这样一个卑微的,做我们的娃娃的教父的地位上。”并且,维尼林的确感到如释重负,发现波茨纳普丝毫无意对他抬高特威姆娄表示嫉妒。

于是,那辆弹簧马车清晨才会驶来,在那玫瑰花一般的时刻里把鲜花撒在楼梯上,并且特威姆娄也才要去察看他次日即将在那儿扮演尊贵角色的场所。他刚刚上教堂去过了,记住了走廊里各种各样容易绊脚的障碍物,教堂的看门人给他做了向导,她是个极其阴郁的寡妇,她左手好像生着很重的风湿病,而其实,是有意地向上抬起,用来代替一个接收赏钱的钵子。

维尼林在他的书房里沉思默想的时候,习惯于坐在这里望着那幅去坎特伯雷朝圣的油画的雕花镀金框架出神。他从那儿飞奔出来,为了拿一篇他写下的小文章给特威姆娄看,这是一篇他为宣扬时髦风尚所准备的喇叭的花腔,其中描写着,如何于本月十七日,在圣詹姆士教堂,某某神父,在某某神父的协助下,使庇卡德利广场萨克维尔街的阿尔福莱德·拉姆尔先生与约克郡已故霍拉旭·阿克雪姆的独养女索福罗尼娅结成良缘。以及这位漂亮的姑娘如何从斯塔康尼亚的汉密尔顿·维尼林先生家中,由斯尼格斯沃斯庄园的斯尼格斯沃斯勋爵的二表兄圣詹姆士广场杜克大街的梅尔文·特威姆娄先生主婚出嫁。当他拜读这篇大作的时候,特威姆娄有些迟钝地了解到:假如某某神父和某某神父,有了这次引进的机会,而仍不能厕身于维尼林家最亲密的最老的朋友之列,那就只好怪他们自己了。

这以后,索福罗尼娅出场了(特威姆娄有生以来只见过她两次),感谢特威姆娄扮演已故的,就算是约克郡的,霍拉旭·阿克雪姆先生。她之后阿尔福莱德出场(特威姆娄有生以来只见过他一次),来做同样的事情,他看来光彩照人,却不免带几分寒碜,好像他生来只为在蜡烛台前过活,如今被放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是由于某种严重的错误。这以后,维尼林太太来到了,她浑身上下一片鹰气,情绪上流露的那些显而易见的小疙瘩,就好像她鼻梁上那颗显而易见的小疙瘩一样,她出来对她亲爱的特威姆娄先生说:“又操心又兴奋,真累死人呀。”一边勉强地从分析化学家手里接过一杯柑桂酒,提了提神。这以后,新娘的女友们便开始从全国各地乘火车赶到,仿佛是被一位不曾出场的陆军中士招募而来的一群可爱的新兵;因为,当她们到达维尼林兵站的时候,犹如置身于一间营房之中,大家都是陌生人。

于是,特威姆娄回到圣詹姆士广场杜克大街的住处,去吃他那盘盛着一块排骨的羊肉清汤,并且读一读婚礼仪式,以便明日能对答如流。他情绪低沉,感到这间马车行院子楼上的房间内气氛郁闷,他明显地意识到自己心头有一个伤痕,这是那群可爱的新娘女伴中最可爱的一位给造成的。因为,这位可怜的、小小的、无害于他人的先生,和我们大家一样,也曾一度动过春心,而她却未作反应(她往往都不作反应),他认为这位可爱的女伴,与他心中的人儿当时的模样很是相像(她完全不像他那位心上人),并且假如这位心中的人儿不曾因贪图钱财另嫁别人,而出于爱情与他结了婚,他与她会是多么幸福啊(他们是一定不会这样的),而她也必定至今对他百般温存(而她的粗鲁是众所周知的笑柄)。特威姆娄坐在火炉旁暗自思忖,用他一双干瘪瘦小的手托着他干瘪瘦小的头,他的干瘪瘦小的肘部便抵在他干瘪瘦小的膝盖上,特威姆娄是忧郁的。“没有个可爱的人来这里跟我做伴!”他想着。“俱乐部里也没有个可爱的人!一片荒凉,一片荒凉,一片荒凉呀,我的特威姆娄!”他便这样昏睡过去,全身像触电似的抽搐着。

次日清晨,那位可怕的老蒂平斯夫人(已故托马斯·蒂平斯爵士的遗孀,他是被英王乔治三世陛下误认作另一个人而授予爵位的,这位国王在授勋仪式上雅兴大发,愉快地说着:“什么,什么,什么?哪个,哪个,哪个?怎么,怎么,怎么?”)英王乔治三世(1760-1820在位)晚年患有精神病。已开始让人给她染色上光,以便光临这个有意义的场面。她一向以善说俏皮话闻名,她必须及早赴会,亲爱的,别失去一点儿引人发笑的机会。在以她的名字通报的那堆帽子和衣服里面,那一小块儿这个真正的女人到底藏在哪里,恐怕只有她的那个女仆才会知道,但是所有这堆被你看作是她的东西,你在朋德大街都可以很方便地买到。或者你不妨把她这个人剥掉一层,削掉一层,再刮掉一层,用她造出两个蒂平斯夫人来,而仍然不会深入到能够触及那块真东西的地步。她,蒂平斯夫人,有一只巨大的金质单眼镜,她用它来观察周围的活动。如果她每只眼睛上都有一只单眼镜的话,那将可能让她那另一只眼睛上的塌眼皮也抬起来,使她看来更匀称一些。不过在她所戴的那一朵朵人造假花上都有着常年不败的青春,而且她的情人名单也是排得满满的。

“莫蒂默,你这个坏东西,”蒂平斯夫人说,把她的单眼镜移来又移去,“你负责照管的人在哪儿呢,新郎呢?”

“天地良心,”莫蒂默回答,“我不知道,我也不操心。”

“该死的东西!你就是在这样尽你的责任吗?”

“让他坐在我的膝盖上,在仪式的某个时刻里从后面撑着他,就像对待拳击比赛中的那个主角一样——除了这个感觉以外,我向您保证,我不知道我的责任是什么。”莫蒂默回答。

尤金也在场,那副神气似乎他本以为是来参加一场葬礼的,结果却是一场婚礼,因此大失所望。这个场面是在圣詹姆士教堂的法衣室里,书架上放着一些古老的皮面登记簿,它们很可能是用许多蒂平斯夫人的皮装订的。

然而,你听!马车到门口了,莫蒂默要照管的人来到了,看上去颇似一位依样仿造的靡菲斯特靡菲斯特,欧洲中世纪传说中的魔鬼。德国诗人歌德曾把它写在诗剧《浮士德》中。和那位绅士家族里的一位不曾被人公认的成员。蒂平斯夫人透过她的单眼镜把他审视一番之后,认为他是一表人才,新娘子算是抓对了人;而莫蒂默,当新郎向他走近时,却情绪极为低沉地评论说:“我相信要我管的就是这家伙,见他的鬼去!”越来越多的马车停在门边,瞧,其他人物也一一出场。蒂平斯夫人站在一只软垫上,透过她的单眼镜仔细观察,作出这样的评定:“新娘:四十五岁,不会差过一天;衣服三十先令一码;面纱十五英镑;手帕,人家送的。两位女傧相:有意压低点儿,免得遮过新娘,所以都不是大姑娘,十二先令六便士一码的衣服,花是维尼林家的,翘鼻子的那个挺漂亮,只是太忘不了她那双袜子,帽子三英镑十先令。特威姆娄:她要真是他女儿的话,上帝算解脱了这位亲爱的先生,甚至假装是他的女儿他都那么紧张,这也难怪他。维尼林太太:没见过这么好的天鹅绒,她从头到脚那副行头能值两千英镑,简直是个珠宝店的橱窗,老子一定是个开当铺的,要不,这些人哪儿来的这些东西?客人们都是些无名之辈;一群无聊的家伙。”

仪式举行过了,登记册上签过名字了,蒂平斯夫人也在维尼林陪伴下走出了神圣的殿堂,马车一辆辆驶回斯塔康尼亚,仆人们都胸佩纹章,手举鲜花,到达维尼林的屋前,一间间客厅富丽堂皇,波茨纳普夫妇在这里等候这幸福的一对;波茨纳普先生,刷子似的头发得到充分的发挥;那只威严的摇木马波茨纳普太太,不可一世地轻佻。布茨与布鲁尔和其他两位缓冲器也都在场;每位缓冲器的钮洞里都插着一支鲜花,头发卷曲,手套紧紧扣上,显然是做好准备才来的,万一新郎出了意外,马上顶替成亲。新娘的姑母,她的最亲的亲人,也在场;她是一位美杜莎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目光所及,一切化为石头。型的寡妇,戴顶石头般坚硬的帽子,眼睛瞪着,存心要把她的同类们都化为顽石。今天在场的还有新娘的财产托管人;一副吃豆饼长大的小生意人派头,戴只月亮似的圆溜溜的眼镜子,让人们对他很感兴趣。维尼林对这位托管人展开了攻势,把他当做他最老的朋友(第七个了,特威姆娄想),与他一道退入阳台间去密谈,不言而喻,维尼林也是她的一个托管人,他们正在安排关于财产的事情。有人甚至听见两只缓冲器在悄悄地说什么三——万——英——镑!嘴巴一边还津津有味地咂着!像是在品尝最为鲜美的牡蛎一般。那些无聊的无名之辈,没想到他们跟维尼林竟会如此亲密,便打起精神,双手一抱,不等吃婚礼早餐,便对维尼林说了许多不敬的话。同时维尼林太太,怀里抱着娃娃,打扮得像个女傧相一般,在人群中翩翩飞舞,满身的金刚钻、绿宝石和红宝石,发射出五光十色的闪亮。

分析化学家和糕饼师傅的下手们之间正在进行着几项争执,在他终于达到了不失尊严的结局,取得了他认为是应得的胜利之后,这才宣布开始早餐。餐厅之富丽堂皇丝毫不亚于客厅;极其丰盛的酒宴,所有的骆驼全都出场,桌上堆满了杯盘碗盏。一只宏伟壮观的大蛋糕,装饰着爱神,银色的花朵,还打上几只表示真实爱情的同心结。在下楼之前,维尼林取出一只光彩夺目的手镯,把它扣在新娘的手臂上。然而似乎大家都只把维尼林夫妇看作一对还算过得去的男房东和女房东,他们这样做,只是在做按人头收费用的生意而已,似乎没有谁把他们看得比这更高一些。新郎和新娘各说各的,各笑各的,像他们平时一样;缓冲器们则有条不紊、坚持不懈地在一盘盘佳肴美味中大显身手,也像他们平时一样;那一群平庸的无名之辈彼此滥施恩惠,一杯接一杯地互敬香槟酒;但是波茨纳普太太则把她那一溜鬃毛弯成个弓形,堂而皇之地前后摇摆着,她拥有一批远比维尼林太太更多的恭敬的听众;而波茨纳普则几乎是在以主人自居。

另一种悲哀的情况是,维尼林让迷人的蒂平斯夫人坐在他的一边,又让新娘的姑妈坐在另一边,他于是发现,要在她们之间维持和平实在是非常困难。因为,这位“美杜莎”不仅是明白无误地死瞪着那令人销魂的蒂平斯夫人,一心想把她化为顽石,而且,每当那可爱的人儿讲出一句活泼的话语来,她便紧接着响亮地把鼻子大哼一声,这可以解释为一种慢性的伤风受寒头痛症,但是也可以解释为愤怒和轻蔑。并且,由于这种哼声之发作每次都有其规律性,终于使在座的宾客们对之表现出一种期待,当它要再度发出的时刻,大家都尴尬地闷声不响,而因为大家都这样等待着它的发作,便使它每次出现都显得更为有力。这位石头般坚硬的姑妈还采取了一种令人难堪的做法,凡是蒂平斯夫人尝过的菜,她一概拒绝:当仆人给她送上时,便大声说道:“不,不,不,这不是我吃的,拿走,拿走!”仿佛故意暗示出她心头的一种顾虑:如果从同一类肉食中吸取过营养的话,她很可能也会变得和那个迷人精一个模样,那岂不完蛋了。蒂平斯太太对她的敌人也心中有数,她试用过一两句年轻人说的俏皮话,又试用过她的单眼镜;但是,这位石头般坚硬的姑妈用她刀枪不入的头盔和哼哼哼的甲胄,把敌人的一切武器都反弹回去,使之失效。

另有一种讨人厌的情况是,客人中那些平庸的无名之辈,竟彼此合谋,存心显得无动于衷。他们坚持不为那群金骆驼和银骆驼所吓倒,并且结成一帮来公然蔑视那些精巧镂花的冰酒缸。他们甚至好像是联成一气来含糊其辞地影射说,男房东和女房东将从中捞到—大笔钱,他们几乎是摆出了一副顾客的派头。几位女傧相也未能施展出什么有所补益的影响,因为,她们既对新娘子很少有兴趣,相互之间也感到索然无味,这群尤物便各自见仁见智地品评起在场诸女士的衣饰来。这时,那位新郎的男傧相,累得精疲力竭,靠在一把椅子上,似乎在利用这机会忏悔地沉思他这辈子所做过的一切错事;他的朋友尤金这时也靠在他的椅子上,似乎也在沉思,他们之间的区别在于,后者所想的却是他将乐意去干些什么错事——尤其是干在眼前的这一伙人身上。

情况既然如此,那些例行的仪式便进行得沉闷而乏味,漂亮的新娘亲手切开的那块宏伟壮观的蛋糕只是令人看来不堪下咽。然而,所有非说不可的话都说到了,所有非做不可的事也都做过了(包括蒂平斯夫人打呵欠、昏睡、又懵懵懂懂地醒过来),人们在匆忙地为新婚夫妻去怀特岛旅行进行准备,院子里挤满了铜管乐队的乐师和看客们。众目睽睽之下,算是分析化学家倒霉,命中注定了要吃点苦头和遭一回嘲笑。原来,他正站在门前石阶上为这场告别增添光彩的时候,忽然一只沉重的皮靴狠狠地打在他脑袋上,这是大厅里的一位缓冲器一时兴起,从糕饼师傅的下手脚上借来的,他为了讨个吉利,把靴子冲着临行新人的身后甩将过去,却因为他灌饱了香槟酒,打错了目标。

于是大家重又登楼,进入那些豪华的客厅——人人酒足饭饱,两颊绯红,仿佛大家一块儿生了猩红热似的——在客厅里,那群结成一帮的无名之辈心怀恶意地用他们的两条腿在垫脚凳上发泄怨气,尽情地糟蹋着这些阔绰的家具。于是,蒂平斯夫人,她已经完全搞不清今天是否就是前天,或者是后天,或者是下礼拜的哪一天了,便悄然消失;莫蒂默·莱特伍德和尤金也消失了,特威姆娄也消失了,石头般坚硬的姑母也宣告退席——她是不肯悄然消失的,而要坚如磐石地屹立到底——甚至那群无名之辈也都慢慢儿不知去向了,于是一切也到此结束。

一切到此结束,这意思是说,目前暂告结束。而还有另一段时间即将来临,大约是在两个礼拜之后吧,事情发生在拉姆尔先生和太太之间,地点在怀特岛上珊克林地方的海滨沙滩上。

拉姆尔夫妇在珊克林的海滨沙滩上散步已经有一阵子了,从他们留下的脚印上可以看出,他俩并没有手挽着手,并且他俩走的也不是一条直线,还可以看出,他俩在散步时心情不佳;因为,这位太太用她的阳伞,在她面前的湿沙上戳了许多渗水的小洞眼,而这位先生却把他的手杖拖在身后边。好像他真的就是魔鬼靡菲斯特家族中的一员,走路时还有一根尾巴拖在后边。

“那么,索福罗尼娅,您是不是想要告诉我——”

长久沉默之后,他这样开始讲话了,这时索福罗尼娅两眼冒着凶猛的怒火,转过身来面向他。

“别硬往我身上栽,先生。我问您,您是不是想要告诉我?”

拉姆尔先生又沉默了。他俩便又像先前一样地走着。拉姆尔太太鼻孔张大,牙齿咬着下嘴唇;拉姆尔先生左手捏着他姜黄色的胡须,把它们拢在一起。他正透过一丛姜黄色的密林对他的爱妻偷偷地皱着眉头。

“问我是不是想说!”过了一会儿,拉姆尔太太重复说。“往我身上栽!这种没男人味儿的奸诈!”

拉姆尔先生停下脚步,把胡子松开,对她瞧着。“这种什么?”

拉姆尔太太轻蔑地回答他,既不停下来,也不回头看。“这种卑鄙。”

他重又走到她身旁,相距一两步远,反驳说:“您不是这么说的,您是说奸诈。”

“假如说了又怎么样?”

“不存在什么‘假如’。您是说了。”

“我说了,好吧。怎么样呢?”

“怎么样?”拉姆尔先生说。“你有脸来对我说这种话吗?”

“还说脸呢!”拉姆尔太太回答,冷漠而又轻蔑地瞪着他。“请问,先生,您又怎么敢对我说这种话?”

“我没说过呀。”

因为这恰巧是事实,拉姆尔太太便只好采用女人的办法,说:“管您说没说过,我都不在乎。”

又走了一小段路,又沉默了一会儿,拉姆尔先生打破了沉默。

“您就任着性子干下去吧。您认为您有权利问我是不是想要告诉您。我想要告诉您什么呢?”

“告诉我,您是个有钱人吗?”

“我不是。”

“那么您是用欺骗手段娶了我?”

“就算是吧。下一步该是您想对我说什么了。您是不是想说您是一个有钱人呢?”

“我不是。”

“那么您是用欺骗手段嫁给了我。”

“如果您是那么蠢的一个想靠讨老婆发财的人,那您就上了您自己的当,或者说,如果您是那么贪得无厌,那您就是太心甘情愿上外表的当了。这是我的过错吗,您这个冒险家?”这位太太声色俱厉地逼问。

“我问过维尼林,他告诉我您有钱的。”

“维尼林!”话音里带有极大的轻蔑。“我的事维尼林知道什么?”

“他不是您的财产委托人?”

“不是。我没有委托人,除了您把我骗到手娶我那天看见的那个。他受托管理的也不是件很难办的事情,因为那只不过是一笔一年一百一十五英镑的年金而已。我想还有点儿零头先令和便士吧,如果您非常计较准确数目的话。”

拉姆尔先生对他的同甘共苦的伴侣送去了一个绝非亲爱的眼光,他又喃喃自语地说了点什么;然而他又立即打住。

“一个问题来,一个问题去。又该我提问了,拉姆尔太太。是什么让您认为我是个有钱人呢?”

“是您让我这样认为的呀。也许您会抵赖,说您没有在我面前老是装出那副样子吧?”

“但是您也问过什么人的。来吧,拉姆尔太太,咱们真话对真话。您问过谁的吧?”

“我问过维尼林。”

“而维尼林对我的了解,就像他对您的了解一个样,或者说,就像任何人对他的了解一个样。”

静悄悄地走了更长的一段路,新娘突然停下不走了,她感情激动地说:

“我绝不会原谅维尼林夫妇干的这件事!”

“我也绝不会。”新郎回答说。

就这样,他俩又朝前走,她把这些怒气发泄在沙滩上;他则拖着一条沮丧的尾巴。潮退了,仿佛把他俩突兀地丢在光秃秃的海岸上。一只海鸥飞来从他们的头顶上掠过,对他们发出几声嘲笑。深褐色的悬崖上刚刚还涂着一层金黄,这时已经只看见一片潮湿的泥土了。大海传来奚落似的咆哮声,滚滚海涛在远处堆砌如山,一浪高过一浪,探头瞧着这两个钻进了圈套的骗子,并且一块儿顽皮地、兴高采烈地游戏着。

“当您说我嫁给您是为了贪图钱财,”拉姆尔太太又说话了,态度是严峻的,“您是不是还假装相信,有什么合乎情理的可能性让我会因为爱上您的人品所以嫁给您?”

“问题仍然是双方面的,拉姆尔太太。您所假装相信的,又是什么呢?”

“那么您是首先欺骗我,然后又侮辱我!”这位太太大声喊出来,胸部起伏不已。

“完全不是如此。事情不是由我发端的。那个一语双关的问题是您提出来的。”

“是我提出来的!”新娘重复着他的话,她的阳伞在她发怒的手中折成了两截。

他的面孔变成青白色,鼻子周围显出一些不祥的斑点来。似乎有个魔鬼亲自用他的手指,在方才的片刻之间,在他的鼻子上乱点过一阵。然而,他还是有克制力的,而她却没有。

“丢掉它,”他冷静地建议,意思是指阳伞,“您把它弄得不能用了,您拿着它显得非常可笑。”

而这时她愤怒地骂他是“老奸巨猾的恶棍”,把手上的那件破玩意儿一掷,掷得正好落下时打在他身上。一瞬间,魔鬼的指印显得更白了,但是他依旧在她身旁往前走。

她放声大哭,说自己是天下最可怜的女人,是个上了大当、受尽欺骗、遭人百般凌辱的女人。然后她说,假如她有勇气自杀,她一定会那么做的。然后她把他叫做无耻的骗子。然后她问他,既然他卑鄙的如意算盘落得一场空,为什么他不亲手杀掉她,眼前的环境是这样的方便。然后又哭起来。然后她再发脾气,骂些骗子手等等的话。最后,她坐在一块石头上哭着,一下把她所有女性的、人家知道的和不知道的情绪全部都表现了出来。在她的这些变化过程中,他脸上那些前面提到过的指印曾几度消失又出现,时而在这边,时而在那边,恰像管风琴上一块块白色的键,而那位魔鬼演奏家便按着这些琴键,奏出一支乐曲来。他那青白色的双唇也终于张开,好像他在跑步跑得喘不过气来一般。然而他却一动未动。

“好了,起来吧,拉姆尔太太,咱们来通情达理地谈一谈。”

她坐在石头上,不理睬他。

“起来,我叫您起来。”

她抬起头,朝着他的面孔不屑地望了—眼,重复他的话说:“您叫我起来!叫我起来,真个儿的!”

当她又把头低垂下去时,她假装不知道他的两眼正死死盯在她身上;但是她整个身形都泄露出,她是知道的,并且她是很不自在的。

“这一套已经够了。来吧!听见没有?起来!”

她容许他搀住自己,站起身来,他俩又在散步了;不过这一次是面向他们的住处走去。

“拉姆尔太太,我俩都在骗人,而我俩结果都被人骗了。我俩都在咬人,而我俩都被人咬了一口。总而言之,就是这么回事情。”

“是您先找上我的——”

“啧!咱们不来这一套了好吗。我们俩都很清楚是怎么回事。既然您我都无可掩饰,干吗您我还要来谈它呢?再说,我是大失所望,并且当众出了一场丑。”

“我就一钱不值吗?”

“您值的——您如果耐心等一会儿,我就已经谈到您了。您也是大失所望,当众出了一场丑。”

“我是当众受了一场伤害!”

“您现在够冷静了,索福罗尼娅,您可以理解,如果我不是同样受到伤害的话,您是不可能受到伤害的;因此说空话并没有什么益处,当我回头想想,我奇怪我怎么会愚蠢到那种程度,竟然对您寄予那么大的信任。”

“而当我回头想想——”新娘哭了,没有说下去。

“而当您回头想想,您奇怪您怎么会——您会原谅我这么说吗?”

“当然可以,既然说得有道理。”

“——愚蠢到那种程度,竟然对我寄予那么大的信任。不过现在是双方都愚蠢了一场。现在我没法摆脱您;您也没法摆脱我。下一步是什么?”

“是羞耻和痛苦。”新娘伤心地回答。

“我不这么看。下一步该是一种相互谅解,我想这会使我们度过困难。现在让我把话(让我扶着您走,索福罗尼娅)分三头说,为了简单明了些。第一,已经做了,就够了,别再让人家知道我们做了,反而招来羞辱。所以,我俩说定,严守秘密。您同意吗?”

“假如可能不让人知道的话,我同意。”

“可能!我俩彼此间装得那么像。难道说我俩连成一气还不能装给别人看?同意了。第二,我俩对维尼林夫妇都是有怨恨的,并且我俩对所有其他人也怀有怨恨,希望他们都会像我们自己上当受骗一样,也上当受骗。同意了?”

“好的。同意了。”

“现在我们顺利地进入第三点。您骂我是个冒险家,索福罗尼娅。我就是个冒险家。说句不好听的老实话,我是的。您也是个冒险家,亲爱的。这样的人多得很。我俩同意保守自己的秘密,再携起手来一齐干,推行我们自己的计划。”

“什么计划?”

“任何一种可以为我们弄到钱的计划。我说我们的计划,是指我们共同的利益。同意了?”

她略为迟疑之后回答说:“我想是这样。同意了。”

“马上通过,您瞧!现在,索福罗尼娅,再只有五六句话了。我们彼此十分了解,不要一时冲动,用您过去对我的了解来挖苦我,因为我过去对您的了解也是一个样。挖苦我,您就是在挖苦您自己,我不愿意听见您说这种话。我们之间已经建立了这样好的谅解,顶好永远别那么做。总结一下:——您今天发了脾气,索福罗尼娅。以后别趁着性子再这样做,因为我的脾气可坏得很呵。”

于是,这幸福的一双,就这样签订了这项满怀希望的婚约,盖了章,办好交换手续,往住处走去。如果说,在阿尔福莱德·拉姆尔先生苍白的、气息全无的面孔上还有着那些魔鬼的指印的话,那么它们是显示,他存心要制服他的亲爱的妻子阿尔福莱德·拉姆尔太太,办法是一举剥夺掉她任何恋恋不舍的自尊,无论是真的,或是假装的。他的这个目的似乎是立即达到了。当她在夕阳残照中伴随他一同向他们的安乐窝走去时,这位熟透了的年轻女士那张抬不起来的面庞上,此时此刻是极少需要再搽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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