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陈平同学,前途光明”
小时候。
我的小时候。
没有色彩缤纷的彩画书上画出来的颜色鲜艳、齐整活泼,也没有脸蛋红扑扑、眼睛黑亮亮像葡萄。
没有整洁的校服,身上甚至没有可以当作衣服来穿的像样的布。倚靠着土墙,看着小伙伴们一群一伙地玩丢沙包、踢毽,我是那个衣衫褴褛、自惭旁观的游魂。
上课,做着我不会做的鸡兔同笼的练习题——数学老师用竹枝做成教鞭,拿它啪啪地敲着黑板。错了又错,错了又错。
班里有一个个子小小的男同学,脸蛋圆圆、眼睛圆圆、鼻头圆圆、嘴巴圆圆,像一个大句号里套着几个小句号。他的数学学得最好。有一次,老师出了一道特别难的题目来做,全班得出答案来的只有两个人:他,和我。
老师欣喜而诧异地看着我笔直举着的手掌,我也莫名诧异,转头看看四周埋着的人头:这么简单的题,不过是两数相加再除以二,你们都不会做吗?
然后老师把我叫起来,我骄傲地讲出自己的答案——
又错了。
到了晚上,会读夜学,把玻璃的罐头瓶子里面坐上油灯,用一根细棍挑着它,瓶子把灯光散射出来,是那样美丽的光,在乡间土路上黑沉沉的绽开一朵,一朵,又一朵。教室里灯光明明灭灭,旁边的办公室里传出来一个年轻男老师的歌声:“啊啊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可是顾不上听。做题。做题。做题。因为明天要考试。考试。考试。
有一阵,一个男生家里有一本彩色的画书,我家里无书,他又不肯借,于是天天去看。然后,在排着队放学回家的路上,就有坏同学把我的书包给高高地挂在树杈上,我够不着,他就看在邻居的面子上帮我摘,口哨声就响成一片,女生用指头画着脸说:“不要脸,不要脸。”
现在想想,仍旧觉得是不那么有趣的童年。寂寞,懵懂,荒寒。
没有遇到过在三毛的童年里邂逅的吹兵,没有爱上匪兵甲,没有被老师“啪啪”地打,拧眼皮,没有爱上过一幅画。
三毛遇到的那个吹兵,其实是“炊兵”。
一个哑巴兵。本来在乡下种田,被绑了壮丁,一路飘摇来到台湾。被捉前家中媳妇待产,如今却是生儿生女亦不晓得,每天掮担挑水,烧锅做饭。偶然遇见提不动热水壶的三毛,可怜这个小小的女娃,替她拎水,就认识了。
开始了一段友情。
他替她提水,她教他认字。他写错了字,她就“啪”地打一下他的头。
他送她割得很细心的芭蕉叶子,她送他话梅。她坐跷跷板,他在另一头用手压着板,小小心心地送她升上来、降下去。
他送她金戒指。因为,他在地上写:“不久要分别了,送给你做纪念。”可是被怀疑,被问:“他有没有对你不轨?”被告诉不许再和吹兵说话,“不听话就要打——”
她躲他,哑巴不懂,拦住她,在地上画问号:“??????”她只是摇头,只晓得喊:“不要怪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他听不见,只看得见那张悲伤的脸——如果自己有个女儿,也该有这般大了。
许多年过去了。三毛再看《水浒传》,看到翠屏山上杨雄正杀潘巧云,巧云向石秀呼救,石秀答了一句:“嫂嫂!不是我!”那一句“不是我!”勾出了当年那一声又一声一个孩子对着一个哑巴聋兵狂喊的:“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记忆那样深刻,只是因为曾经辜负了。被辜负的不能说话,能说话的,又百口莫辩。
人生最悲哀的误解之一,就是一个百口莫辩的“不是我!”
还有一个最悲哀的误解,同样百口莫辩。
要演戏。老师为增加戏剧的波折性,让一个男生扮演匪兵甲,又让三毛扮演匪兵乙,两个人就一同在布幔后面,一同蹲在长板凳上,默数到第十七个数字,然后一起拉开大黑布叫喊着厮杀。
那个叫匪兵甲的人,就这么被匪兵乙爱上了。于是,在朝会的时候,就总忍不住轻轻回头,眼光像蜻蜓飞掠过雨后的天空,就那么不经意地一扫,而男生群里,总会有另外一双漠漠然的眼白接住。在冉冉上升的国旗和国歌声里,情窦初萌的小女孩,固执地相信,那双眼神里的冷淡,其实另有别样的牵念和温暖。
可是,不可忍受的是,三毛却被一遍遍地叫喊着:“匪兵乙爱上了牛伯伯!”“不要脸,女生——爱——男——生——”
我不是,我不是。
却是说不出来“我不是”。
“不是我”,和“我不是”,好比人生的左一个转角,与右一个转角。每个人,迟迟早早,都会遇到。因为人与人之间,用皮肤划出了分界,心也隔了纱,隔了幕,隔了山,隔了海,隔了铁。
这样灰暗的,处处遭误解的岁月,也挡不了敏感的心田里生出一株幼苗来,叶叶都叫“爱”。
爱真,爱善,爱美。
爱上一幅画。
山一程,水一程,人的一生,迢递不断,三更迭五更。走过衰草寒烟,走过芳草连天,走过落红成阵,走过夜月雪光。燃一炉香,袅袅,闭上眼睛,再一睁眼,青丝鲜唇已经变成华发苍颜。
一步不迈,流年暗换。
过往的已经失去,不要的纷至沓来,花儿纷纷,谢了又开。大漠孤烟,塞北江南,谁会千里迢迢来和自己相遇呢?所以你看世人行色匆匆,都只忙着离别,为着相逢。
怀揣着柔情万种。
和三毛相逢的这幅画挂在一个军官的房间里。三毛在单杠上长久倒挂,出了鼻血,军官带她去自己的房间拿毛巾来擦,于是遇见了。
一张素描的小女孩的人像。
那是一场惊吓,比狗的哀鸣还要吓。是一声轻微低沉的西藏长号角由远处云端中飘过来,飘进了孩子的心。那一霎间,透过一张画,看见了什么叫作美的真谛。(《一生的爱》三毛)
这就叫醍醐灌顶。如同六祖慧能背着柴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听见人说一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于是,柴也不要了,家也不要了,去追寻生命中最真的真。
因为爱,一日跑上七八次去与那神秘的人脸约会。一个下课的黄昏,又去了窗口,斜阳低照,房间幽暗,光线蒙蒙地贴在那幅人脸上,那个画上的孩子,同样微笑着,却因为光线不同,和白天的笑容不一样。三毛就那样痴恋着她,带着安静的感情泪下。
她那个又凶又不懂美的美术老师没有教会她的东西,一幅画教会了她。
大美不言。世界上,咄咄逼人的话语和汗牛充栋的书籍,永远比不过头顶的蓝天、脚下的大地、地上茁生的嫩草、远处传来的“哞哞”的牛叫和树枝上麻雀站成一排叫喳喳的私语。溪声方是广长舌,山色才是清净身。那是天地的大美。这样的美,是人一生的爱。甚至死了,都要爱。不信你看《聊斋》里的死去的魂灵,飘摇而出,仰首看月,绕柱吟诗。
我若有一天死去,最怀念的,也是这世间的一根草、一点露、一抔土、一湾水、一幅画、一首诗。
这样的痛与爱里,三毛像一只裹在茧里的蛹,在痛与疲惫中,憧憬着遥远的二十岁。
因为小学四年级以后的日子,要读书,要考学。没有义务教育,要想升学,必须考试——和我当年一个样子。那是好几代人共同经历过的岁月,严苛、窒闷、无涯无尽。长大,好像是一场永远被阻隔在彼端无法成真的梦。象征自由的二十岁,可以穿丝袜的二十岁,可以涂口红的二十岁,总也盼不来的二十岁。小小的年纪,三毛的心变得苍老,就像她自己在作文里写:
“想到二十岁是那么的遥远,我猜我是活不到穿丝袜的年纪就要死了,那么漫长的等待,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四周没有东西可以摸触而只是灰色雾气形成的隧道,而我一直踩空,没有地方可以着力,我走不到那个二十岁……”
看了一部老片子:《一一》。
NJ是一个中年商人,书生气质,带着妻子和两个孩子以及岳母,住在台北一间普通公寓。岳母在他的小舅子婚礼上中风不醒,此后每个人都轮流在婆婆的床前对她说话。
最先发现问题的是NJ的妻子。她几分钟就可以把自己一天所做的事情对母亲汇报完毕:早上做什么,下午做什么,晚上做什么,今天和昨天一样,昨天和前天一样,前天和去年一样……她哭泣不止:“我怎么只有这么少?怎么这么少?我觉得我好像白活了,我每天……每天……我每天像个傻子一样,我每天在干什么?”NJ靠门站着,静静聆听,表情木然。生活如此疲惫,他没有力量给她安慰。
NJ的小舅子只会在婆婆的床前翻来覆去讲:“我很有钱,我很有钱。”他的生活也始终在有钱、没钱、有钱、没钱之间转换;NJ的女儿稀里糊涂陷入一场不应该的恋爱,到最后这场恋爱又稀里糊涂结束。所以,NJ才会在岳母的床前,迟疑半天,艰难开口:“有时候觉得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一点把握也没有。都会觉得说,好不容易睡着了,干吗又把我弄醒,然后又要去面对那些烦恼,一次又一次。如果你是我,你会希望再醒过来吗?”
所以NJ夫妻坐在床上,NJ才会讲:“本来以为我再一次的话,也许会有什么不同,结果……还是差不多,没什么不同,只是突然觉得,再活一次的话,好傻……真的没那个必要,真的没那个必要。”他的话是一把钝钝的木刀,一点点削掉人们活下去的希望。
所以NJ的小儿子,才十岁的洋洋,会在婆婆的葬礼上,掏出一张纸来念:“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会想起你常跟我说‘我老了’,我很想跟他说:‘我觉得,我也老了。’”
在纷繁复杂的世界,老得最快的永远是人心。
直到三毛变成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
而在此之前,日子黑暗,看上去永远没有结局。
虽然小学毕了业。
虽然她要去读台湾最好的省女中。
虽然那个凶恶的、受着恋爱折磨的、迁怒给小孩子的、乱打乱骂学生的三毛的小学女老师,在送她的日记簿上写:
“陈平同学,前途光明。”
2|世界变黑,花都枯萎
每个孩子都是一个天使,诞生到这个凌厉的尘世,它用条条框框的规矩,把孩子们的梦想切割得方方正正,不许有丝丝缕缕溢出边界之外。乖小孩接受了切割,变得很乖、更乖;而那些不乖的小孩,就迎来了沉暗的、凌乱的、游离于规则之外的、灰色的、看不见光明的未来。
三毛“不乖”:她太爱读书了。这岂不是世间最荒唐的事吗?历来上学就叫“念书”,学生就叫“读书人”,可是,她竟然因为这个,饱受世情凌虐。
因为她看的是“闲书”——这个概念很奇怪。
《儒林外史》里面有一个蘧公孙,新娶妻美貌无比,那美丽的妻子却嫌弃他不学八股文章,偏爱学这些吟诗作对,杂览杂业。
公孙一日又和一个叫马二先生的闲谈,马二问他为何没有“高发”,即中个秀才举人之类。公孙为自己辩解,说爹死得早,自己承接家业,忙碌世事,是以不曾致力于举业。马二先生又有一番高论,说的是:
“你这就差了。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齐梁,这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举业。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会做几句诗,这便是唐人的举业。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上,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哪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一席话说得蘧公孙如梦方醒。
你看,古代所谓的读书、学习,都是为的致仕,也就是做官;而现代,所谓的读书、学习,都是为的能够有一个灿然似锦的好前程。真正为读书而读书的,好比漫天雪花里一点鹅黄嫩柳,何其珍稀也。
世人都抱了这样一个图了仕进前程的心思,所以三毛写作文做她的拾荒梦,会被老师一板擦打断,勒令重写;如今三毛又一头扎进书海,什么前途也不为地狂啃起书来,这可使人“生可忍熟不可忍,婶可忍叔不可忍”!
没有人会去想,一个爱看“闲书”的孩子,其实是踩在云端上的灵魂,下望尘世,身边的世界太小,装不下自己的梦。现实太灰暗,想要在书中寻盏灯。
脚踏尘世,心在飞。
三毛中学就读最好的省女中,新面孔、新世界,唯一不变的就是她继续投身书海,成了一个爱读书却不爱上学的另类。
所有的零用钱都送去了建国书店,上学看、放学看,在家看、路上看,步行看、坐车看,坐车的时候,坐着看、站着也看:一手抱住公交司机背后的横杆,一边摇摇晃晃地看。就这样看过了似水流年。《复活》《罪与罚》《死魂灵》……都是好书哇。
而大伯父的房间里,也有无尽的宝藏。《孽海花》《六祖坛经》《阅微草堂笔记》《人间词话》,怎么办,怎么办?都借了走,因为都想看,可是,刚刚在建国书店借了一本芥川龙之介的短篇,也要看——不管了,先借走再说!
新书也看、旧书也看;外国书也看、中国书也看。那种线装的书,泛黄的、优美细腻的薄竹纸,用白棉线装订着,每本书前几页有毛笔画出的书中人物,封面正左方窄窄长长的一条白纸红框,写着端正秀美的毛笔字——“水浒传”“儒林外史”“今古奇观”,单是看它们的装帧,就无来由地相信,翻开书页,有黄金。
每一个写作的人,都是矿工。矿脉是他千积万攒的阅历、情感、见识以及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