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春天,阳光远比小镇要暖和,一群静坐的人被太阳晒得没了精神,耷拉着脑袋打瞌睡,任凭穿西装的干部,穿制服的警察怎样劝说,就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中午,穿着绿色工作装的服务小姐送来开水、米饭和菜劝他们吃,可除了几个年龄较轻的男人眼珠子死盯着服务小姐的脸和胸脯以外,所有的人连看都不看饭菜一眼。老许心里很后悔,早上不该来静坐,现在肚子饿得直叫,可一帮人谁也不主动申手接小姐递过来的饭碗,老许第一次参与这样的场合,心里本来就有点发怵,也不敢去接饭碗。老许在心里想:与干部,与警察,与服务小姐这么僵持着,后果会怎样呢?老许心里没底。
太阳被西边的高楼遮挡住了,没有了阳光,地板下面直往上冒凉气。老许有些坚持不住了,他站起来,准备活动活动身体,就听有人说,谁他妈的敢走,以后就别再跟我们来了!老许看看周围静坐的人,一个个稳坐如钟,没有一丝一毫想站起来走的意思。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也没上一次厕所,老许觉得小腹部有一种灼热感,他知道那是尿液浓缩引起的。老许心想如果再不去撒尿,对身体是极为不利的。正在这时,一个年龄较大的老头晕倒了,有人大声喊叫快救人!快救人!一直巡逻在周围的警察立即跑过来,扶起老头儿,并呼叫救护车。不大会儿救护车就开到了大门外,从车上跳下来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把晕倒的老头儿抬上了车。
也就在这时候,来了不少警察和干部,把坐在地上的人一个一个地拽起来,强行拉出大门。老许被拉出大门时才发现门外早已停了几辆中巴车,静坐的人被带上车后,车就开走了。车在省城里穿行了大约一小时才停下,老许和一群静坐的人又被叫下车,下了车又有不少警察和干部在等候,等候的警察和车上的警察一起把静坐的人夹道欢迎似的送到一幢房子里,老许东张西望发现有一个写有“×××遣送站”的牌子。把他们一个一个登记了姓名、工作单位和住址后,就叫他们到一间饭堂吃饭。这里没有白天那么好的饭菜,也没有白天那么好看的服务小姐。老许一见到饭菜,实在不能自制就率先垂范地拿起了勺子。其余人等也顾及不了许多了,都纷纷拿起了碗筷。
吃完了饭一群人又被警察和干部一个个点名,一批批送进了几间大房间,房间里有两排单人床,都是靠墙壁摆放,老许知道了这是安排他们住下的床铺。原以为要把他们一伙人拉去坐牢,现在知道了只不过是送到这个地方住下来,不让去闹事。老许心想还说什么呢?政府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倒下睡觉吧,这样也算是为政府解了难。
接连几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白天在院子里相互串门也很随便,只是不让出大门。直到医院搞人事工作的小黄和后勤科长来到面前,他才知道原来这遣送站早已通知了所在单位。
老许回来后,院长便上门看望了他,这次看望他没有像过去春节看望业务骨干和退休人员那样必恭必敬,而是慢言细语语重心长地批评着老许,说,老许,你到省里去应该给单位说一声,如果身体不好要去上级医院作检查,我们还可以派人陪你去嘛!你作为一个单位职工,一个老先进人物,和社会上的那些盲流混在一块,有损你自己的形像,有损单位形像!我们的市级文明单位牌子,被你轻轻一拈,取掉了!文明奖没了!同志们损失多大呀?你老许损失多大呀?老许啊,我们做每一件事都要考虑方方面面,弄不好就要出大问题!……院长的批评老许倒没什么,令他没想到的是后面发生的事情。
那是从省城回来不久的一天上午,老许吃完早饭仍然按时到医院去,院长让他休息几天后到医院,给他另外安排工作。老许刚进院长办公室,就见院长办公室桌子边站着一个人,面对着院长背对着自己,大声问:你们谁是院长?院长说,我就是。那人说我要找你们医院的许开林。院长问找许医生有什么事?那人说我要起诉他,他非法行医,造成了我们的儿子先天残疾,我要他赔偿!老许一听犹如五雷轰顶,只觉得头一阵晕眩差点儿栽倒,他忙将一手撑到门框上。过了一会儿稍为清醒了些,只听那人和院长一直在办公室说什么话,老许根本没听见,老许只觉得自己太冤,几十年当医生认认真真,一丝不苟,为多少人解除了身心痛苦,现在居然有人要告我,这人哪!俗话说的好:墙倒众人推,我老许今天倒了霉,就有人落井下石了!老许不服气,他对着那人的后背问道:你是哪个?你要起诉谁?那人一听背后有人问就转过身来,瞪着一双眼睛把老许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遍,然后用手指着老许的鼻子说,就是你,许大先生,我要起诉的就是你!老许向前跨进一步问,你有啥事要起诉我?那人说,你给我老婆开的药喝了,病倒是好了,这我得感谢你,可我老婆肚子里的孩子中毒了,老婆生下一个怪胎!我去找过人问了,就是在孕期吃药造成的。那人吼叫说,你非法行医,我要你赔偿我的损失!院长一听,觉得这事儿遇到麻烦了,社会上知道了老许是没有执业资格而行医,不知还有多少人找上门来无理取闹。院长叫来医务科长,让他带着那人把问题调查清楚再说。院长说,老许也一起去吧,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通过整整一个上午的唇枪舌剑的争论,仍没有说服那人,最后医务科长说,你实在不听我们解释,就只有通过医学鉴定或是诉诸法律。那人气呼呼地走了。半个月后法院送来一张传票,要老许在某月某日出庭当被告。老许找到院长,问咋办?院长叹惜后说,法院的传唤能不去?先写好应诉状,到时我叫医务科长与你同去。
那天老许在法庭上的陈述和辩解,虽然得到了旁听者的同情,可没能说服法官。又过了半个月,法院的判决书下来了,老许败诉。理由中最要紧的一条就是老许属于非法行医,虽然原告方控词也没多少证据能证明孩子发生畸形就是老许的药造成的,可法院仍判决老许赔偿金额十一万五千元!接到判决书老许就气得浑身颤抖起来,嘴里骂骂咧咧:都是那资格害人,害人哪!……。老许憋足了劲吼叫:“狗日的资格!”就栽倒在地了。
医务科长几个人忙把老许扶起来,送进急诊室又是输氧又是输液,老许总算苏醒过来。院长和同事们都很痛心地望着老许,老许望着院长和同事们,泪水从眼角流下去,一直流进耳朵眼儿里。老许的老伴儿手里拿着一绺餐巾纸,一边不停地给老许擦拭着从眼角泉涌般冒出的泪,一边劝老许说,没啥,老许,不就是赔钱吗?要不了命的。说着自己也叭嗒叭嗒掉眼泪。
院长说,老许你放心,不会让你一人赔钱。老许望着天花板,啥话也不说,眼角不断地滚着泪。
按医院的规章制度,老许该赔偿两万多元,院长召集院务会的人员集体讨论,大家都说老许赔得冤。可最后还是决定可以不赔那么多,但总是要赔的,还是那句话,制度面前人人平等。老许承担一万元,其余由医院负担。按说医院也做到仁至义尽了,可老许不是医院,他没有那么大的经济实力来赔偿,女儿上学正是用钱的时候,老伴儿又没工作,几十年全凭老许一人挣钱养活一家人。老许的老伴儿背着老许找到院长说,院长,能不能打个欠条,等女儿大学毕业后,再还上。院长这个那个了半晌才勉强答应了。因为院长也感到为难,医院一下子要拿出十来万现金作赔偿,已经感到难以支撑了,因为职工工资拖长了,大家都有意见,院长是坐不住的。
从那以后,老许再也没法坐门诊了。院长安排他到后勤科工作,老许从到了后勤科工作,就没有得到过领导的表扬,工作无头绪,有时候临床科室的同志很不满意。这些老许根本没有往心里去,心想以后会好起来的。
这天,老许收到一条短信,说:
满腔热情把医学会,
当了医生吃苦受累。
急难险阻必须到位,
病房门诊终日疲惫。
逢年过节值班应对,
时时刻刻不敢离位。
一日三餐时间不对,
从早到晚比牛还累。
天天学习不懂社会,
尽职尽责夜间不睡。
病人告状回回都对,
医患纠纷让人崩溃。
工资不高捐款纳税,
囊中羞涩见人惭愧。
性欲不高食欲减退,
如此生活实在乏味
青春年华这般狼狈,
唉!当医生活受罪。
看完短信老许忍不住暗自嘻嘻嘻地笑了好一阵子,老许好久没这么笑过了。他佩服编写短信的人脑瓜儿灵醒,佩服之后老许却陷入了深深地思索之中,他一直在琢磨:自己二十多年救死扶伤,治病救人,就像那条短信说的那样,真有些费力不讨好。老许想不通,一个破资格证真的就那么重要?真就比实际能力还重要?那么多人都认可我老许,为什么上边就只认资格不认人呢?有时候老许也反思:我得罪谁了吗?……没有嘛!越想越觉得窝火,胸口憋气。时间长了自己觉得浑身无力,食欲不振,腹胀胸闷,口苦咽干,夜不能寐。老许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人人都可以当医生,可医生却不是人当的!
老许更后悔不迭的是,当初怎么让女儿去读医科大学?现在他才发现周围这些当医生的后代几乎没人再学医的,甚至所熟悉的医疗同行们的后代都没几个是学医的。老许真的后悔死了!
要不是老伴儿阻拦老许想让女儿辍学了。老许说,女儿今后当了医生,也可能会是短信描述的那种结局。受苦受累倒没啥,关键是谁能保证当医生一辈子不出差错?别人犯了错误都可以原谅,唯独医生不行,不论你做了多少好事,救下了多少生命,只要有一点点问题,病人不会原谅,领导不会原谅,社会更不会原谅!
一天,老许正坐在家里发呆,突然接到院长打来的电话。老许开始还愁云密布,可听着听着却云开雾散了,继而阳光灿烂。老伴儿望着老许不眨眼,像是从不认识的陌生人。老许对老伴儿说,院长在电话里说,国家出台了新的政策,像我这种情况可以通过特殊政策发给执业资格证书,看来我有望回到诊断室去啰!老伴儿仍感到莫名其妙。老许却高兴得有些手舞足蹈起来。老伴说,你怕是有病呢!你得去检查一下。老许说,我只要回到诊断室,啥病也没有,哈哈哈……!老许笑罢哼着小调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