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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对面难识(3)

凌安城的士兵,不认识裴钧将军的倒也没有几个。

三个人径直从侍卫的身侧越过,驭马进了凌安城。

因着先帝宠爱,除却皇宫中的无双殿,俞云双在凌安城内也有自己的公主府。而府邸的位置,便恰好坐落在将门裴家的旁边,门户正正相对。先帝在世时,曾有将自己的掌上明珠俞云双赐婚给将门裴家的大公子裴钧的念头。只是这年头便只是想想而已,无双公主还未来得及嫁,先帝却已然不在了。

对于裴钧,俞云双的态度始终如一——敬他如兄长,却从未生出过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这一点裴钧看得透彻,俞云双想得更加清明。身为皇族公主,婚姻之事十之八九便是与人联姻,本就很难尽如人意,当她还被先帝当成皇太女培养时,便知道裴钧手握大宁国四分之一的兵力,是驸马的最佳人选。

而对于俞云双自己,相比于五大三粗的淮陵世子之流,俞云双与裴钧自幼相识,深知他的脾性,也更加愿意选他作为驸马。

一切只可惜造化弄人,两人还没开始走,便已经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俞云双在公主府门前勒马,牵着马缰看向裴钧线条刚毅的侧脸问道:“你今日可去上朝?”

裴钧瞳色深深地看向俞云双:“既然你会去,那我便一定去。”

俞云双笑了笑。

裴珩亦在此时赶了上来,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视线在两人面上逡巡了一圈,小心翼翼地问道:“既然要去上朝,为何你们不直接策马到宫门口?现在是寅时正,已然有不少朝臣在殿上等候了。”

“赶了一夜的路,浑身上下没一处清爽的地方。”俞云双垂下眼帘扫视了一番自己身上蒙着一层灰尘的大氅,抬手轻轻一弹,便有细细灰粒从指缝间抖落而出,“我要先回去沐浴更衣一番,而后再去上朝。”

裴珩闻言愕然地瞪大眼睛,显然难以理解为何这个时候俞云双还能有心思关注这些有的没的。

“既然是要面圣,自然不好太过随意。”俞云双嘴角勾起一抹怡然的浅笑,黛眉映着头顶的初阳朝云,使她的面容看起来更加清丽脱俗,“难道你忘记了你大哥曾经教导过我们的话?出兵征战,手中的兵器为第一把刃,而身上的铠甲,便是你的第二把刃。不但可以护你于刀光剑影之中,亦可以鼓兵之士气。我今日入宫虽不是率兵出征,却也是一场硬战,总不能灰头土脸,刚进殿便失了气势,不是吗?”

说到此处,俞云双嘴角的笑意竟然比朝霞还要璀璨动人几分:“既然天意让我重新回到凌安城,我便要继续在凌安城活下去。”

俞云双回到公主府梳洗完毕,便换上了一袭石榴红色的繁复宫装,浓艳的颜色更衬得她肤如凝脂,眉目如画。如此不紧不慢地收拾了一遭,待她闲庭信步踏入奉天殿时,时辰恰好在卯时初。

原本还在低声交谈的群臣霎时间安静了下来,各色视线汇聚向俞云双,或心虚偷觑,或含笑相迎。唯有裴钧负手伫立在人群中,瞳色如无波的古井。

俞云双神色坦然地向着殿上的众人颔了颔首,而后越过裴钧,径直走到右排最首的位置立定。

按照大宁官制,入殿参与早朝的众臣文官立于左,武官位于右。能站在右排最首的位置,便意味着是宁朝武将之首。

俞云双虽然手执公主令,平日里却极少在早朝之上露面,更何况如今她已然嫁与淮陵世子为妃,即便以前身为无双长公主的她能站在那里,如今身为淮陵世子妃的她却未必。

殿中有不服之人想要站出来说话,在发现就连裴钧都神色坦然地将武将之首的位置让与俞云双之后,义愤填膺之意在心里转了转,终于平静下来。

窃窃私语之声渐起。

殿中不乏有懂眼色之辈,在看到俞云双出现在奉天殿中的时候,便已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按理说淮陵地处千里之外,俞云双作为新嫁过去的淮陵世子妃,怎么都不应该此时此刻出现在奉天殿中。

百官之中有人从自己的位置上走向俞云双正要询问,便听到殿首有脚步声传来,知道是当今圣上俞云宸从侧殿出来了,于是匆忙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静候。

俞云宸说来年龄不大,精致的面容上还带着少年特有的圆润,眼神乍一望十分清澈,若不细细分辨,很难从中看出那抹隐藏的阴鸷执拗。

视线扫过朝中俯首下跪的众臣,俞云宸脚下的步伐一顿。

俞云双那袭石榴红色的宫装,在百官或是藏青或是赤红色的朝服中十分显目。

“皇姊?”俞云宸开口,声音是恰到好处的欣喜与疑惑,“你不是去了淮陵,为何今日会出现在这里?”

俞云双眸中讥讽之色飞快闪过,垂着头莲步轻移从百官的队列中走出来,宫装长长的曳地裙裾随着她的动作在地上划出一道蜿蜒的弧度,宛若清池上的初荷。

屈膝向着坐在殿首那人行了一个全跪之礼,俞云双仰起妩媚的面庞,声音清越道:“无双今日上朝,是来为我那死得不明不白的新婚驸马鸣冤,求陛下为无双主持公道!”

这话一出,满殿皆惊。

俞云宸唰地一下从龙椅上站起身,眸光微动:“什么?”

俞云双神色淡然地注视着殿首上这个少年,看着他白嫩脸庞上故意作出来的惊怔模样。当年的自己有多么宠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如今心中便有多寒冷。

动作优雅地将双手置于双膝之上,俞云双依然保持着行跪礼的姿势未动,眼角微挑的凤眸冷漠如冰,静静地与俞云宸对视。

直到奉天殿内又一次响起窃窃私语之声,而俞云宸的面色也渐渐发黑时,俞云双这才缓缓一抬右手,止住了众人交头接耳,继续道:“无双奉圣旨下嫁于淮陵世子,本以为此桩婚事由陛下钦点,必为天赐良缘。却未料到大婚之夜驸马为奸人所害,暴毙当场。淮陵侯老年丧子悲痛万分,无法亲临凌安申冤,便由无双一路快马加鞭赶至凌安,只盼陛下能严惩奸佞,还无双与淮陵侯一个公道!”

俞云双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硬是将自己从劣势的地位挪到了被害的那一方,将淮陵侯与她拉到了一条船上。

而她这么做,便是笃定了淮陵侯不敢将派追兵追杀自己一事捅到凌安城内。

殿首处俞云宸的面色变了又变,几经辗转才将神色勉强定格在关切的模样,开口道:“皇姊莫要这般,快快请起,有事我们站起来再细说。”

俞云双站起身来,弧度柔美的凤眸却在此时蒙了一层水雾,往日的强势不再,别有一番妩媚情致,我见犹怜。

俞云宸的神色十分不自然:“还请皇姊细细述说当时的情况,也让朕知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说来当时无双因为惊惧,看得并不是十分清楚。”俞云双一面悲戚戚地开口,一面拿出了那件血染一般殷红的霞帔,“然而事关驸马,无双自当谨慎对待,通过多方查探,无双发现那日所着的霞帔之上似是沾染了不同寻常的气息,而这气息,便是置驸马于死地的罪魁祸首。”

此话一出,距离俞云双最近的吏部尚书温礼不自禁地向后退了半步,在醒悟过来此地为何处而说话之人又是何人之后,又匆忙挪回到原地,垂下了头。

俞云宸的眼珠飞快地转了两下,而后对着俞云双焦急地说道:“既然那衣服上也沾了毒,皇姊还拿着它做什么,还不快些将它丢出去!”

俞云宸身边的内侍心领神会,走上前去正要去抢俞云双手中的霞帔,却在见到俞云双那双泛着迷蒙泪意的凤眸微微眯起来的时候,脚下靠近俞云双的步伐竟然一顿,僵立在了原地。

那眸中的潮湿之意仿若寒冰一般,震慑得他动弹不得。

俞云双慢条斯理地将那霞帔重新收好,环顾了一圈殿中的众人,声音和缓道:“无双已然确认过,这霞帔上沾染的毒,名字叫作暗香。霞帔上只此一点是无碍的,但若是将暗香置于闭塞的空间之中,并且浓度极高时,便会杀人于无形之中。”

“原来如此。”坐在高位上的皇帝装模作样地松了一口气,对着内侍招了招手示意他回来,“既然被害之人是皇姊的驸马,那此事也是朕的家事,朕自当谨慎对待。不知在驸马被害之时,那闭塞的空间中除了皇姊,还有谁在场可以证明暗香一事?”

俞云双嘴角绽出一抹妩媚的笑意,眸中的湿气在此刻荡漾开来,波光粼粼摄人心魄:“既然是洞房花烛夜,陛下觉得还能有谁在场?”

“所以在驸马身亡之时,坊内便只有皇姊一人在场?”俞云宸面无表情,瞳色却松弛了下来,“而事后又是皇姊将这霞帔拿了出来,说是上面沾染的暗香之毒害死了驸马,但是此事自始至终却没有一个证人?”

“错。”俞云双缓缓地说道,“虽然事发之时只有无双一人在场,但是驸马倒地抽搐的时候,无双立时唤来了淮陵侯府中的众人,在场的所有人都能证明那房间中的暗香气息。”

说到此处,俞云双顿了顿,将似笑非笑的视线瞥向立在自己左后方垂首而立的礼部尚书江永中,“淮陵侯曾说过,尚公主是莫大的荣耀,更何况尚的还是长公主。是以吉礼所用的一应物事,包括洞房所燃的那所谓的安神香,皆出自无双的陪奁。自开国以来,公主的陪奁皆由礼部下属的太常寺置办,无双没有经手,便是因着对礼部的信任。如此说来,无双倒十分好奇,为何这陪奁之中会混入剧毒之物,置我新婚驸马于死地?”

礼部尚书江永中本就心虚不已,此刻听到了俞云双的质问,更是腿脚一软瘫倒在了大殿之上。跪爬着向前匍匐几步来到了大殿中央,江永中对着俞云宸声音发颤道:“陛下冤枉啊,长公主说的事情,臣全然不知情啊!”

“不知情?”俞云双淡淡地问道,“置办长公主嫁妆本就是你分内的事情,如今你这不知情,可是在说自己完全不知道陪奁里面到底有什么?难不成江大人瞧不起本宫这个长公主,抑或是看不上淮陵侯,才认为此事不值得您一个从一品的礼部尚书耗费心思?”

“臣不敢……臣怎么敢……”江永中眼珠乱转,慌乱地喃喃道。

无双长公主与淮陵侯,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另一个手握重兵,这两人就连当今天子都不能不忌惮,才与他一起谋划了这样一桩一石二鸟的计谋。可是这个时候江永中又哪里敢将这些说出来,便只能对着殿首处俞云宸的位置不要命地磕头,只求俞云宸能看在他为了此事鞠躬尽瘁的分儿上开口说一句话。

然而没待皇帝开口,俞云双却先笑了,弧线柔美的面容配着她玲玲悦耳的声音,却让人寒到了骨子里:“淮陵侯三朝元老,直至中年才得一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所受的苦楚比无双新婚丧夫之恸还要难以煎熬。还请陛下下旨彻查此事,莫要寒了大宁所有老臣的心。”

这句话配着礼部尚书江永中头不断磕在大殿黑曜石板上闷闷的声音,显得格外震撼人心。

俞云宸的眼中划过一缕阴狠之色,他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道:“莫要再磕了,声音吵得朕心烦。”

江永中的背脊一松,终是神色忐忑地瘫软在地。

俞云双凤眸微眯,继续道:“求陛下彻查淮陵世子一案,还无双与淮陵侯一个公道!”

九重金阶上的俞云宸却是眉头紧皱,扫了一眼目露哀求的江永中道:“此事兹事体大,须得从长计议。”

这时,从俞云双的右后方传来跪地之声,裴钧低沉平稳的声音响起,声音所含的气势却足以撼穿整个奉天殿:“淮陵侯三朝元老,此番老年丧子,臣以为确实应当查明真相以示陛下抚恤之意。臣裴钧,亦请陛下彻查淮陵世子一案!”

随着裴钧的带头,大殿之上陆续有人跟随,下跪请愿。

俞云宸眸色越来越暗,双手死死地扣在座椅的扶手上,气力大到指尖都开始泛起苍白之色。又瞥了一眼瘫软在地无法起身的江永中,俞云宸的眉头更中紧蹙。

半晌之后,一声轻笑从殿首传来,俞云宸从龙椅上站起,神色坦然地望向九级金阶下的众臣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朕何时说过不彻查?只是此事既然事关老臣,自然需要谨慎处之。朕方才只是在思忖应该将此事交与谁去办。”

俞云双微微抬了抬眼帘,眸中一抹笑意飞快掠过,随后便被浓浓哀恸之色盖住,声音低沉道:“既然陛下金口一诺,无双便能放下心了。相信陛下所选之人定然会不负所托,给无双与淮陵侯一个满意的答复。”

“那是自然。”俞云宸的手在明黄色龙袍宽博的长袖中狠狠地攥紧,口中一字一顿道,“此事将交与大理寺卿亲审,还请皇姊静候结果。”

退朝之后,俞云双未与任何人交谈,石榴红色的宫装长袖翩跹间,人已经率先出了奉天殿的大门。

宫门外,裴珩猴急猴急地候在俞云双的马车旁,时不时踮起脚隔着大敞的宫门向内张望。见到俞云双当先出来,裴珩清澈的桃花眼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怎么样?”裴珩一步跨到了俞云双面前,急切问道。

望着裴珩面上不加掩饰的关心之色,俞云双在大殿上一直紧绷着的心弦松了松,开口道:“今上已然下令,指大理寺卿亲审淮陵世子被害一案。”

“什么?”裴珩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诧异道,“大理寺卿?那个装神弄鬼的丁向勋?”

因着太过惊异,裴珩并没有注意控制自己的嗓门,一时间吸引了众多从宫门中走出的朝臣的视线。

裴钧身着一袭赤红色的武将服从两人身边走过,目光冷冷地瞥了裴珩一眼,而后对着俞云双轻轻一颔首,脚下没有半分停留,继续向前走去。

裴珩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

“这里人多口杂,我们莫要杵在这里交谈了。”俞云双说完,做了个向前走的手势,也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裴珩焦急的呼唤声:“云小……长公主……您的马车不要了吗?”

俞云双回眸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让车夫将车赶回去吧,我想走一走。”

裴珩与俞云双从小一起长大,对她的习惯十分了解,俞云双会这般说话,必然是心里头不爽快。只是听俞云双方才的说法,今日早朝之上她分明从皇帝那里扳回了一局,为何还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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