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天,礼拜天,下雪天,恨海情天。
苑因生日那天,有人来探访她。嬷嬷让她去见客,庭院里站着一男一女,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男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孩。四人都穿着厚厚的新棉衣,女人头上还围着一条西洋的紫姜红羊毛围巾。苑因看了大喜,笑得泪眼迷朦,上前拉住阿妹的手,叫一声“阿姊”,就说不出话来了。
阿妹也哭了,抱着妹妹就骂:“侬格做孽的小姑娘,哪能好走格条路啊?爹爹姆妈来屋里哭得来要死,姆妈骂来骂去罗先生,勿是伊带侬出来,侬哪能会得变成格样子。伊倒是死脱了好了,留侬一家头在世上吃苦。吃了苦又不肯讲,一家头摆了肚皮里闷牢,苦啊苦煞脱侬了。阿囡,侬勿要做迭格嬷嬷了,侬跟我回去,勿想嫁人,就来屋里陪陪爹爹姆妈。我伲屋里林子里开花多少好看,不比此地四面墙壁好?”
苑因只是不说话,努力地笑着,但眼泪却流了一脸。低头看见小阿宝,小阿宝快六岁了,快到她腰间了,小脸板板正正,很像阿妹。见她在注意自己,就叫“小阿姨”,说:“小阿姨,我快要勿认得侬了。”苑因蹲下身和他平视,说:“乖宝,长了介大了,小阿姨才要不认得侬了。会得认字了伐?”小阿宝“嗯”道:“会了。爹爹送我去学堂读书,讲勿读书勿懂道理,人要轧坏道格[120]。”苑因“嗤”一声笑出来,说:“是勿是下头还有一句,勿要像侬小阿姨?”小阿宝不好意思地笑了。
余阿宝赧颜相对,说:“阿囡,我勿是格意思。”苑因笑说:“姊夫侬讲了对格,人是要读书。侬让伊读下去,上大学,到外国去留学,懂道理,勿要像我。”看看他怀里的婴儿,大红的虎头帽里,脂玉般的小脸上红扑扑的,瞌着眼在睡觉,长长的睫毛像把小扇子,玫瑰花苞一样的小嘴唇半透明,睡梦中吮吸了几下,像是一个笑容。苑因看了欢喜非常,问道:“几辰光养下来格?几个号头[121]了?囝囝头还是小姑娘?”余阿宝说:“三个号头了。是小姑娘。”苑因又问叫啥名字,余阿宝说:“还没取名字,就叫伊阿囡。姆妈讲伊跟侬小辰光一式一样,又勿哭,又好养,见子人就笑,是个小阿囡。”
苑因抱过来大哭,说:“勿要叫伊阿囡,勿要叫伊阿囡。阿囡勿好,勿要带拨伊坏运道。拨伊取个大名,勿要叫阿囡。”余阿宝的眼睛也红了,说:“我伲没读过书,勿晓得取个啥名字。阿囡侬帮伊想一个好伐?”苑因把脸贴在婴儿的粉颊上说:“让我取名?勿要了,弄了勿好,我的坏运道要转拨伊了。”阿妹擦着泪说:“侬取,勿要紧,侬比我伲懂了多,见格世面也大,侬想格名字一定是好格。”苑因想一想说:“叫伊玛丽亚。万福玛丽亚,所有格祝福都是献拨伊格,伊一定会得太太平平过完一生。”把手里的孩子交给阿妹。
阿妹接过孩子,和余阿宝一愣,乡下姑娘叫玛丽亚?余玛丽亚?苑因看出他们的困惑,说:“大名叫余玛丽,小名就叫玛丽亚。”余阿宝说:“余玛丽,唔,蛮好听格。”苑因问小阿宝,“侬上学堂了,有大名了伐?”小阿宝说:“有,先生帮我取格,叫余宝玥。先生讲‘玥’是一种神珠,宝玥就是宝珠。”苑因皱了眉说:“余宝玥?鱼包肉?格先生不通格,伊大概帮侬取名字迭辰光肚皮饿了,想吃荷包鲫鱼了。下趟有人取侬绰号‘鱼包肉’,侬就好去寻先生麻烦去了。”说得大家都笑,小阿宝不乐意了,说:“小阿姨欺负人。”
苑因笑说:“小阿姨教侬,要是真格有人叫侬‘鱼包肉’,侬就搭伊讲,格叫肚皮有货色,好过侬只木鱼脑子镗锣鼓,白肚皮田鸡河豚鱼。伊骂侬,侬就骂回去。”小阿宝听了开开心心地说:“嗯,我记牢了。木鱼脑子镗锣鼓,白肚皮田鸡河豚鱼。小阿姨,侬顶来塞[122]。”脸上是一片的仰慕。
阿妹嗔道:“哪里有侬格能教小囡格?好格勿教,教伊骂人。”苑因吐吐舌头,说:“小人嘛,哪里个小人不吵相骂?吵相骂不好输拨人家,勿然要一路拨人欺。勿过人家勿欺侬,侬就勿要去欺负人家,做人勿单单要小聪明,还要大聪明。格大聪明就是审时度势,随机应变。有辰光不需要讲闲话,就一定勿要讲,闲话多了招人烦。有辰光一定要侬讲,就要讲到人家心服口服。有一句顶一句,一句勿好浪费脱。”想起“审时度势,随机应变”八个字是谁教她的?
小阿宝点头说:“我记牢了,小阿姨。”苑因摸摸他的头,说:“好好交读书。”抬头问余阿宝和阿妹:“倷今朝哪能会得来格?”阿妹说:“今朝勿是侬十八岁生日?又快过年了,我伲进城来买点年货带回去。再讲小阿囡,勿是,是玛丽亚,玛丽亚三个号头了,好出门了,特为带伊出来让侬看看。姆妈开始辰光还讲伊太小,天又冷,勿要带伊。我讲勿要紧,衣裳多着两件就是了。”苑因拨拔婴儿的小脸,从胸前取下一根悬着十字架的项琏,戴在婴儿帽子外头,说:“见也见过了,倷快点回去伐。天冷,马上要落雪了,回去还有交关路呐。阿姊侬刚刚养好小囡,勿好介吃力格。”
余阿宝说:“好格,格我伲就回去了。侬一家头当心点。”苑因点点头,说:“回去问姆妈爹爹好,就讲我对勿起伊拉。”说着三个人又要掉泪。余阿宝把一包自家店里产的点心放在她手里,抱过婴儿,说:“格我伲走了。”三人拉着离开,走出一段回头挥挥手,苑因还站在庭院里目送着他们,也朝他们挥挥手。那天上已经开始飘雪花了。
雪越下越大,圣诞节越来越近,欢乐的气氛也越来越浓。教堂里各种事务也比平时多了。擦洗更多的烛台圣器,准备更多的圣餐,唱诗班的练习更多更密。苑因觉得有点累,经常回到房里在做睡前祷告的时候就睡着了。时不时会头晕,心跳也不齐,忽然间会猛跳两下,跳得她脸色发白。她只当是这一阵事情太多,一忙,又忘了。到圣诞前三天,恰是礼拜天,国际礼拜堂一如既往地做礼拜,来的人比平时更多。神父布完道后,唱诗班开始唱赞美诗,苑因随意往座中的人群中一扫,猛地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他就坐在最前一排,穿一件深藏青的棉袍子,因是在教堂里,没有戴墨镜。眼睛看着自己,脸上不自禁地流露出欢喜的神情。苑因霎时间觉得心头发紧,嘴巴发干,眼睛发潮。一句也唱不出,只是跟着管风琴的音乐和别人一起张张嘴。
苑因强忍眼泪,看着他,用目光和他对话。
“大少爷,侬回来了?”
“嗯,我来看我格小阿囡,看伊做子修女是哪能样子的好看。”
“大少爷,修女有啥好看格?侬人勿正经,想格事体也勿正经。”
“心里想想勿要紧格。”
“侬下趟勿要来了,来了就让害我难过。介许多人面前让我哭,侬人哪能介坏格。”
“侬好勿要哭伐?就会得哭。”
“哭也屏[123]得牢格?”
“屏勿牢就勿要做修女,出来,做我老婆。”
“侬勿要再瞎三话四,格是来教堂里,侬当心基督耶稣惩罚侬。”
“我已经在受惩罚了。阿囡。我已经在受惩罚了。”
“大少爷……”
“阿囡,我还住了老地方,侬要想回来,就去老地方寻我。”
“我再勿会得去寻侬。”
赞美诗唱完,苑因低下头,和众人一起念“万福玛丽亚,阿门”,在胸前划十字。跟着修女离开教堂的布道大厅,最后回头看他一眼,用嘴型说了声:“再会。”
再会,大少爷。苑因在忙碌中过完了这一天。这一天的每一分钟都在对自己说:再会,大少爷,侬勿要再来了,侬来了让我哪能修行?等到夜深人静,苑因溜出房间,跪在受难的基督像下,失声痛哭。
长长的白烛,一点点的萤光。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头戴荆棘编成的冠,手掌和脚掌上被打上钉子,全身在流血。
“父啊!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
苑因一遍遍地念着,感觉自身的血也随着念祷,跟灵魂一起从身体里离开。
身下是一滩浓血。
苑因吓得默念:“宽恕我。基督耶稣宽恕我。我不该在你的受难圣像前想着尘俗的人。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我愿用我的血来洗清我的罪。”但腹中的痛疼一阵接一阵,像有把刀在绞着她的肠子,绞得她汗如雨下,痛得她忍不住呻吟,大声求救:“玛丽亚嬷嬷!玛丽亚嬷嬷!”喊了两声,便眼前一黑。
再睁开眼,玛丽亚嬷嬷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前,那浆得笔挺的白色帽子发着荧光,让她看了心安。她半仰起身握住玛丽亚嬷嬷的手,说:“嬷嬷,宽恕我的罪过。我玷污了教堂的圣洁,我会用一天的时间去刷洗干净教堂的地板。”玛丽亚嬷嬷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然后在胸前划着十字,离开了。
苑因惊呆了。她大口地呼吸,眼泪从眼中喷出,汹涌肆虐。她以为她早在罗白棠死时就将全身大半的眼泪都流干了,没想到这时仍有这么多的眼泪。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磨难让自己来承受?是自己做错了事,一错再错,无可挽回。不计后果跟棠哥哥私奔是错,不计后果跟大少爷做夫妻更错。自己这一生都是在不停地犯错,不但害了自己,还害得教堂受辱。还有什么脸面做修女?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苑因揭开被子,下床打开自己的那只箱子,拿出藏在最底下那把只有手掌心大的象牙柄的手枪,拈出两枚子弹,放进枪膛里,就要对着太阳穴开枪。一想不行,自杀是罪,自己已经错得不能再错,怎么能还要犯错?看看箱子里那件叠好的松石绿洋服,取出来穿上。在基督面前玷污了教堂的圣洁,自己怎么还能穿这身圣洁的修女袍子?
拿了手枪握在掌心,穿上鞋子离开。
街道上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雪积得有三寸厚,路旁的煤气路灯幽幽地亮着,照得空中的雪花像蝴蝶一样的飘飞。冬天的蝴蝶还能活多久?自己这只蝴蝶,最终还是被那个两亿长、三千丈的蜘蛛丝给缠住了。连做修女都不放过,前世我欠你的,这世用血和泪还给你。
她走向熟悉的街道。天真冷,雪真厚。积雪灌进鞋子,冻得她全身的血液都结了冰。她身上这件松石绿的裙子是初秋季节穿的,薄薄的挡不住十二月底的凛冽寒风。在这两年里,她有无数次经过当初那幢禁锢她的高楼,那楼高有十二层,那间房在七层楼上。
“阿囡,我还住了老地方,侬要想回来,就去老地方寻我。”
“我再勿会得去寻侬。”
苑因再一次食言,她要去找他。她要把所有的过错都还给他,她不要再背负不属于自己的罪孽。罗白棠不是她害死的,吕季荦不是因为她才走的,火车站的暴乱不是她引起的。这些都是男人们自己的决定,他们决定所有的事,然后把后果推在女人身上。
苑因披着一身的雪花踏进电梯,拉上网格的电梯门。电梯间像间囚室,粗大的绳索上下升降,她被吊在半空,上上下下都不能脚踏实地。雪化了,变成水滴在地上。本来她是赤着脚踩在泥土里的一个乡下丫头,修着树枝,采着花朵。野生野长,美丽绝伦。只因离了泥土上了楼,从西园大厦三楼到十二高楼的七层,越来越高,也越来越悬。到如今血泪将尽,命悬一线。
电梯停在七层楼上,苑因踏出去,找到那间房,使出身上最后一点力气拍门。里头的人打开门,见了她,笑得像个十八岁的少年。“阿囡,侬来了?”
阿囡。
我是你的阿囡,我要是一开始就答应做你的阿囡,我就不会穿着秋衣走过寒冬的街道,让冰雪冻结我的血,凋残我的容颜,让我心怀一腔怨恨,手握杀人的利器,对着你。
“阿囡,侬拿了格白相家什[124]想要我格命?我两根手指头就好抢过来。快进来,穿格眼眼[125]要冻煞了。”练意长笑着把阿囡抱在怀里,亲她冰冷的脸,“阿囡,勿要紧,马上就好热过来了。看侬冻得来嘴唇瓣也发紫了,两只手介瀴[126]。早上厢叫侬来,侬就真格来了?”
阿囡在他的怀里慢慢解冻,手指也能活动了,嘴唇也能分开了,声音也发得出了:“我杀脱侬。我老早就讲过我要杀脱侬。我上趟讲我打勿过侬,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得杀脱侬。”把枪顶在他的胸口上,“今朝我手里有枪,枪里有两粒子弹。侬勿要小看伊是白相家什,一样可以杀人。”
练意长发觉她的异样来,抱紧她问:“阿囡,出了啥事体?哪能面色介难看?”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脸上,那脸上冰得没有一丝热气。“阿囡,侬要冻出毛病来了。我抱侬到床上厢去好伐?”弯腰要将她横抱起来,哪知刚触到她身下,就摸到一手滑腻腻粘乎乎的液体,吓得他收回手来一看,手掌上全是鲜红的血。再看她的脚下,已经有一滩的浓血。这一下吓得脸都白了,忙摇着她问:“出了啥事体?是受伤了,还是生毛病了?”
阿囡再也支持不住,用空着的那只手抓住他的衣服,凝神看着他说:“大少爷,我对勿起侬。刚刚嬷嬷对我讲,我肚皮里格小人没了。侬勿要怪我,勿好怪我呀,我是真格勿晓得。大少爷,我勿晓得呀。”哇一声哭出来,抱住练意长的脖子,大声痛哭。
练意长抱住她,一跤坐在地上,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说:“勿怪侬,勿怪侬。你是小姑娘,格种事体勿懂格。是我,是我呒没想着,我大老婆小老婆十七八个,没一个搭我有过小囡。是我勿好,放侬走,让侬去做修女,让阿拉的小囡没了。阿囡,我带侬去看医生,养好了身体,做我老婆,阿拉再养小囡。”看着她血色尽失的脸,这一下,真的美得像白玉雕成的了。知道她再不能够陪他说笑,心凉如冰,愧悔不及,只问:“阿囡,做我老婆好伐?”
阿囡用最后一点力气笑一笑,说:“好。”眼睛看着练意长身后的窗户,窗外白雪纷飞,阿囡想,还没我家的藤萝花好看,忽然想起两句诗来,念给练意长听:“阿女斗草屋檐下,门前十丈藤萝花。侬格开皮尺店的,侬用侬两亿长格蜘蛛丝,缠死脱我了。”
练意长抱着半身是血的阿囡,欲哭无泪。心爱的女人就死在自己的怀里,曾经有过的孩子让她流光了所有的血。女人。孩子。一个男人一生梦想的家。都没了。临死,她还记得自己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阿女斗草屋檐下,门前十丈藤萝花。
过了良久,拉过地上的电话线,把电话拉到身边来,拨了号码,等了半天,那头才有人接。练意长说:“绍武,有空过来一下,把我和阿囡葬在一起。”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从阿囡手里拿过那枝象牙柄的手枪。一只手枪要做得这么考究做什么?只要可以射出子弹就可以了。枪再小,也是枪。把细细的枪管抵在太阳穴上,扣下了板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