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欲书花叶寄朝云（一下）
在回陈府的路上，张小菇细细询问了一下怜儿和莲云管事的对话，紧接着便靠在马车车厢壁，思索起来。张小菇年纪比怜儿也不过大两三岁的样子，只是经历的多了，从小又跟随母亲维持家计，因此看起来要成熟许多。在路上，张小菇给怜儿买了好一些小玩意儿，怜儿虽然年纪小，可也看得出来，张小菇破有心事，因此也总是很乖的样子。说起来，怜儿也着实讨人喜欢，不是那种撒娇也不看场合的娇小姐。
回到陈府的时候，已经快要黄昏，天上的阴云很重，一直就是快要下雨的样子，可是就是没有下起雨来，只是开始刮起风。这样的天气不算很好，张小菇扶着怜儿下了马车，就先去拜见老夫人。老夫人当时正在池塘边浇花，张小菇和怜儿走进来的时候，老夫人将水壶放在石桌上，在丫鬟递过来的水盆中洗了洗手，然后对张小菇和怜儿说道：“月儿正在学写字，你们就陪我在园子里走走吧？”
张小菇自然点头笑道：“正觉着该走动走动呢，老夫人我们扶着您吧。”
张小菇和怜儿一人轻轻扶着老夫人一只手，三人往陈园中走去。陈园虽然不大，但是却营造地颇为精巧，别有一番韵味。苏州的园林建造到今时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准，几乎在苏州城内城外的园子，都各有一番特色，又有许多相同之处，很多富家小姐聚在一起游玩，也时常品评一下谁家的园子。陈府的陈园往往能排到前几名去，虽然这并非最大的园子，而且在这里住的，过去也不是很多小姐公子，只有陈之衡和怜儿月儿，以及一些丫鬟老妈子，难免有些冷清——人丁单薄，大约也是陈府最大的软肋了。
走到一座假山下，老夫人停下脚步，她对身旁的张小菇说道：“参加织造局考核的事情，怎么样了？”
张小菇应道：“应该是通过了吧。”
“小菇姐姐是作为最佳通过的呢！”怜儿很高兴地说道。
老夫人笑道：“你小菇姐姐聪明，怜儿平日也要多跟姐姐学学。”
怜儿笑道：“怜儿也很聪明呢。”
老夫人很开怀地笑了起来，她又继续往前走去，张小菇和怜儿急忙跟上，老夫人又问道：“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张小菇说道：“我遇见了莲云管事，她还和我提起老夫人您呢，说以前颇多受到老夫人的看顾，他日会来府上拜访。”
“拜访？有什么好摆放的，我这个快入土的人了。”老夫人淡淡说道。
张小菇连忙劝道：“老夫人千万别这么说，您身子骨还健壮着呢！肯定能长命百岁的。”
“呵呵，自家事自家知，我现在脑子还没有坏掉，所以那些鬼蜮小人还没有跳出来。”老夫人说到这里的时候，一向十分慈爱的她脸色有些奇怪，仿佛是在说一件困扰了她很久的事情一样，“你们别看这园子里清净得很，其实，偌大一个陈府，我看呀，就没有一个干净的地方。”
对于这样的话，张小菇只好保持沉默，她实在不好接话，怜儿则是听不明白，在家中威望甚高的老夫人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难道这陈府中，还有人对老夫人不利？张小菇来到陈府的时间并不长，也不知道，这陈府中，究竟发生过什么？陈府的大老爷，大夫人和二夫人，大夫人和她女儿对于张小菇一家的敌视，究竟为何而来。
张小菇看着老夫人，这几天，似乎老夫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难道陈府之中，真的发生了什么变故？
老夫人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张小菇，用张小菇从未感觉过的严厉口气说道：“这陈府中，有人要害你外婆，小菇，你要怎么办？”
“怎么会？”张小菇心中惊骇万分。
怜儿也道：“怎么会，谁会害老夫人？”
老夫人盯着张小菇看了一会儿，突然松开手，沉默了片刻之后，低声说道：“有一件事情，外婆想拜托你，小菇。”
张小菇点了点头，说道：“老夫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千万别说什么拜托，小菇一定会竭尽所能去做的。”
老夫人说道：“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了，怜儿和月儿，就要请你多照顾照顾。”
张小菇有些不明白，老夫人为何会如此悲观，她自然不会拒绝老夫人的请求，应道：“我也很喜欢怜儿和月儿两个妹妹呢，我在苏州的日子，自然会好好照顾她们。”
“不仅如此。”老夫人突然变得更加郑重起来，对张小菇说道，“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苏州，无论去哪儿，我希望你能带走怜儿和月儿。”
“啊？”张小菇一时没有回答，老夫人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老夫人的手上，大约因为养尊处优的缘故，并没有寻常老人手上那么多的老茧和裂纹，还是十分温暖的感觉。老夫人对她说道：“我今年已经快七十了，年纪到了这个时候，谈起命数便没有什么埋怨的，只能说老天对我太好，还能看到你回来。我已经老了，牙齿松动，吃不了太多的东西，头发也都已经越来越少，变成了白色，一梳子梳下来，就很多掉落的，人老而亡，大约是最大的幸运。”
张小菇默然，怜儿听着感伤，哽咽道：“老夫人——”
“别叫我老夫人，叫奶奶。”老夫人笑道。
怜儿立刻改口道：“好奶奶，我还想和奶奶过一辈子呢！”
“哪有和我这个老人家过一辈子的，怜儿总要嫁人的。”说到嫁人，老夫人又看了张小菇一眼，说道，“小菇，你的事情，我本不欲多问，你是一个有主见的孩子，不过身为女人的，虽然也能抛头露面，不过终究不如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
张小菇苦笑道：“小菇身上有些疾病，嫁人太早，总归不好。”
“已经不早了。”老夫人看着怜儿说道，“这两年，月儿和怜儿也该许人家了，倘若不是我拖着，早就有人上门求亲了。”
是老夫人一直拖着？张小菇今天的惊讶可谓一个连着一个，老夫人为什么要拖着怜儿和月儿的婚事？也许是看到了张小菇讶异的目光，老夫人开口说道：“罢了罢了，此时不必多提，日后你就明白了。”
说着，老夫人又往前走去，前面就是怜儿和月儿的住处了，是一座三层的楼阁，楼阁前头有丫头在扫地，一看到老夫人等人来了，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了上了，也有人去喊月儿出来。老夫人训斥道：“怎么毛毛躁躁的！”
六月初的时候，天气突然又开始阴了两天，一直要下雨又不下的样子。陈府之中，自从那场马球赛结束之后，陈之衡似乎就对于马球赛最终的冠军不感兴趣了，天天继续在陈园中苦读，继续准备九、十月间的秋试，而随着七月中旬的不断临近，三儿也开始更加紧张地读书起来，为着夏试做准备。夏试也许比较轻松，但是对于已经很多年没有出过读书人的张家来说，却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一向不怎么动的张有，在这个时候也非常殷勤的为儿子前后张罗，又是在三儿看书的时候倒水，又是吩咐人给三儿做鸡汤什么的，让三儿颇有些不习惯。
张小菇也劝过好几次，张有都只是笑笑不说话。
张小菇知道，对于张家，显然三儿比张小菇也重要一下，传递香火也好，奉养孤老也好，张小菇总是要嫁出去的，不是现在也是将来。张小菇对此，并没有什么异议，她不是小孩子了，张小菇也没有真把自己当做十几岁的女生来看。这个来自于现代社会的灵魂，也许从来就没有觉得，女子有什么必须依附男人的地方。三儿在准备夏试，张小菇也不打算去打扰，只是过问一下三儿有没有在偷懒，三儿虽然很调皮，但是在遇到要紧的事情总是很乖的。
六月初三，是个不错的日子，一来今日重新天色放晴，阳光明媚，又有些微风，穿多了衣裳也不觉得热；二来今日张小菇算是要正是开始去苏州织造局“上班”了，其实也说不上是“上班”，第一天，也就是去人事司报到，然后拜见她的几位上司，紧接着去拜见她在进出司的师父就可以了。
张小菇心情算不错，她的任命是前一天送到陈府的，进出司的一个副管事，还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一进入织造局就能是副管事，很多人干一辈子也未必能如此做上管事。即使张小菇在考核中得到了最佳，但是那又怎么样，张小菇年纪又轻，在苏州织造局没有任何资历，甚至没有一个说的上大的后台。张小菇相信，这里头肯定有老夫人的作用在。
“这倒让我不好自处了啊！”
张小菇暗暗想道。
马车到了苏州织造局门口，这一次张小菇已经换了一个身份，她换上了织造局管事的衣衫裙子，带上了刚办好的身份木牌，然后走到门口，给门口的看门大爷看过之后，便走了进去。她来到了进出司的衙门，在织造局中的四大司里，进出司的衙门最小，这自然不是因为织造局里进出司最不受重视。事实上恰恰相反，进出司是最为重要的一个衙门，但是进出司的管事们大多进场外出，很少呆在织造局中，所以衙门自然要小一些。
张小菇首先去报到，人事司的人挺多的，因为掌管着整个织造局人事的缘故，这里的人大多有些脾气，很不好伺候，不过张小菇有一个莲云管事在这里办公，所以很快就帮张小菇办好了手续，然后两人说了几句话，莲云就让张小菇尽快去拜见进出司的司监和几位副长官。
进出司的司监大人，名叫新语，两位副监，分别唤作明霜和林诗，两位副监大人现在都不在衙门，一个去了金陵，一个去了杭州谈生意。所以当张小菇前来拜见的时候，只看到了司监新语。
新语看起来和莲云差不多年纪，只是看起来并不怎么注重保养，衣裳妆容干净利索，也没有那么多废话，看到张小菇进来后，直截了当说道：“张小菇？你来的晚了一刻钟。”
张小菇怔了一下，她本来算好了时间的，只是和莲云管事多说了几句话，路上有不小心耽误了一会儿，所以比通知的时间晚了。张小菇没有解释，直接道：“以后我会注意的，司监大人。”
“我这个人规矩不多。”新语开口说道，“但是有一条，我讨厌浪费时间的人。”
张小菇点了点头，没有辩解，只道：“我知道了。”
新语“嗯”了一声，说道：“今天是你第一次进织造局，我也就不让你做什么了，你通过考核的成绩我也知道，这次，我亲自给你找了一位师父。她现在不在织造局，地址在这张纸上，你亲自去拜访一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