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一代新人换旧人(二上)
京城外,古道边,古树参天,行人寥寥,大约此时已经是寒冬,北地的寒冬,风如同刀子一般,刮进人脖子。这一日,沈阁老离京回乡养老,沈阁老停留在京城这一段时间,大约也是刚继任为新皇的太子,和沈阁老针锋相对最多的时候,对于这一位占据内阁数十年的阁老,新皇并没有任何尊敬可言——这固然有维持皇家权威的考虑,可是新皇对前朝臣子的态度,也实在让人齿冷。
沈阁老离京的时候,新皇竟然下旨不允许任何官员送别,这是本朝数百年没有过的事情,何况这是沈阁老自己请求辞官致仕的。相比较沈阁老在万历皇帝还在的时候,当今圣上对于沈阁老,忌惮有之,憎恨大约也不少,或许是因为二皇子政变的时候,沈阁老没有旗帜鲜明地支持他吧。那一晚,沈阁老究竟做过什么,大约也只有已经龙驭宾天的万历皇帝知道了。
新皇登基之后,面目颇为模糊,往常还是太子的时候,十分低调,这些日子来,才让人看清他多疑和心胸狭隘的性格。
尽管沈阁老已经离开朝堂,但是沈党在朝堂上,依旧是一股强大的文官势力。
十里亭中,沈阁老却也不是孤身一人,虽然说在此之前,家眷和大小细软都已经走水路先一步运往南方老家中,此时沈阁老离京,只带着几个老仆,几个家丁相随,但是今日前来送别的,却还有一个人。秋平是沈阁老的幕僚和心腹,这些年来,沈阁老做的那些没有放在明面上的事情和安排,大多都是通过秋平的手去做的,所以整个天下,秋平大约是对沈阁老最为了解的人了。人们都说,沈阁老中庸老成,什么都没有做,只会逢迎陛下,但是秋平却是知道,这位沈阁老是多么的重要,若是没有他,整个天下大约二十年前就要被故去的万历皇帝折腾的天下分崩离析了。简单说起来,这位老臣子,所扮演的角色,大约和修补匠也没有什么两样,说到底,他也是万历皇帝的孤臣,离开了皇帝陛下的信重,他的权势有还剩多少呢?
秋平此生最厌恶科举,也没有在这上头花费功夫,若是没有沈阁老看重,一生大约也就是个花花公子了,但遇到沈阁老,也算是他的幸运。
所以比起谭玉伦,秋平对于沈阁老,更像是父子一般的关系。
此时十里亭中,秋平静静坐着,亭子中就只有沈阁老和秋平二人,秋平问道:“谭大人没有来送阁老?”
沈阁老摇了摇头说道:“还称呼什么阁老,我已经辞官了,玉伦不来是对的,我写了一封信给他,让他这两天不得离开府门半步,以避嫌。”
秋平却是嗤笑道:“如今这位天子,也太小心眼了一些。”
“话也不能这么说。”沈阁老反驳道,“如今天子压抑久了,喜欢和群臣对着干,也是正常的。”
秋平冷冷道:“这可不是先皇期待的守成之君。”
沈阁老道:“如此谈论当今圣上,多有不妥。”
秋平笑了笑,应道:“说的也是,阁老,今日只为送阁老,阁老此次离开,天下便再也没有如阁老一般看重在下的人了。”
沈阁老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交代你的事情,可不要撒手才好。”
秋平说道:“不撒手又如何,这天下,已经是乱世之兆了。”
沈阁老道:“如你这般英才,不妨做一番大事业。”
秋平道:“我是个大懒人,像做大事这种,还是让年轻人来吧。”
“你也未老。”沈阁老说了一句。
秋平笑了起来:“阁老这话说的可是有些挑唆人的嫌疑呢。”
沈阁老呵呵一笑道:“这几年,我看了苏迁离开当年的那些布置,才发觉,你当年的评论,天下英才,没有能超过苏迁的,确实是大实话啊。就连老夫,也是才看清楚他那些布置的用意。”
京城外的十里亭中,沈阁老和秋平再一次谈起苏迁,心境却是决然不同的。
在这里,离开朝堂中央的沈阁老,或许才能格外客观地审视这几年天下的变化,这些变化,包括江淮的民乱,包括吴王的谋反,包括蜀中的乱局,兴许都在他的设计中,苏迁对于朝廷究竟有着怎么样的愤恨,在离开之后,还有做一些安排,来倾覆这个天下。沈阁老通过秋平的调查和走访,已经明了了苏迁的整个布置,但是明白有如何,许多事情就是大势所趋,苏迁也不过是因势利导而已。
现在苏迁已经不知所踪,或许已经漂泊海外,但是他留下来的布置,却是让人感觉到他的无处不在。
秋平说道:“我得到的消息,蜀中百姓造反,也有苏迁的影子在。”
沈阁老摆了摆手,苦笑着说道:“就算没有苏迁,那里还是会起大乱子的,蜀中那地方,你我都十分清楚,说是还是朝廷之下,早已经就是军阀当家了。对内横征暴敛,百姓民不聊生,又连着几年大水大旱,你不是和我说过么,那里乱起来,也就这几年的事情了。”
秋平说道:“阁老此次离开京城,也可以少管一些烦心事了。”
沈阁老幽幽道:“但愿如此吧。”
秋平问道:“阁老怎么看辽东?”
沈阁老想了想,说道:“那地方,原本就是将门世家的地盘,现在有一个张巡在那儿,恐怕也是因为苏迁的关系,才能站稳脚跟。”
“恐怕不只是站稳脚跟吧?”秋平似笑非笑道。
沈阁老对他说道:“你想说什么?”
秋平说道:“辽东滴水不漏,我们的人要么无功而返,要么被策反,这是在之前一盘散沙的辽东么?”
沈阁老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上一次辽东之战的大败,大有文章啊。”
秋平道:“什么大有文章,无非就是先皇的纵容。”
沈阁老说道:“不要诽谤先皇。”
秋平笑了起来:“阁老,您与先皇感情深厚,不愿说这些也是正常,先皇为人孤傲自信,说的难听一点,就是眼高手低,自以为能掌控一切,却是最为可悲的人。先皇以为这天下是他一手操持,才会能维持下去的,其实正是因为他的胡作非为,天下才会如此风雨飘摇。今日辽东的时局,蜀中的时局,甚至江南关中的时局,还不都是先皇纵容出来的。”
沈阁老说道:“先皇已死,这就算了吧。”
秋平道:“阁老一去,只怕就能见到世态炎凉了。”
沈阁老说道:“这种事情,老夫也见得多了。”
秋平说道:“阁老这次离开,有什么话要留给我么?”
沈阁老说道:“你见识不比我少,要说有什么话留给你,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这天下的时局,你看得比老夫清楚。不过有一句,我倒是想和你说一说。”
“什么话?”秋平问道。
沈阁老说道:“不论你如何抉择,至少,若是能让天下百姓少受一些波折辛苦,请尽力而为吧。”
秋平应道:“谨遵教诲。”
秋平又站起身,说道:“我有……一位朋友,想见一见阁老,不知道可不可以?”
沈阁老皱了皱眉头,说道:“既然是你的朋友,那便请来无妨。”
他已经看到,有一辆马车已经走了过来,从马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子。
“见过阁老。”
沈阁老问道:“不知道怎么称呼,有什么事情?”
中年男子说道:“在下,苏清寒。”
沈阁老有些惊讶:“你就是秋平时常提到的俊才苏清寒?”
苏清寒笑道:“这几年东奔西走,也老了许多,能在沈阁老离开前赶来一见,实在是在下的荣幸。”
沈阁老问道:“苏先生从哪里来?”
苏清寒说道:“辽东。”
沈阁老脸色凝重起来:“苏先生是谁的人?”
苏清寒微笑道:“在下不才,已经入了张巡将军僚属中。”
沈阁老叹了一口气,道:“果然如此啊,那个人,还真是大手笔。”
苏清寒说道:“这一次赶来见阁老,也是有一份心意要送上。”说着,让下人送上来一个盒子。
“这是何物?”沈阁老问道。
苏清寒应道:“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说着苏清寒打开了盒子,在盒子中,赫然是一件金丝软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