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可是听白兄方才的话,却好像很排斥‘变化’一般。”风志道依旧紧盯着她不放,“难道白兄喜欢一成不变的东西吗?”
白乾文也不在意风志道问话的尖锐,微微侧了侧身,她抬起手轻触了一下身边一株将花枝伸展到她面颊边的花枝,唇角的笑意浅浅淡淡地,带着一丝朦胧:“在下排斥的,可不是这些东西的‘变化’,毕竟这是自然的运行规律,是存在的必然。”她复又转眸轻飘飘地望了一眼风志道,“在下排斥的,是不能掌握的‘变化’,是无法控制的‘变化’。殿下以为呢?”
风志道哈哈一笑,对于白乾文抛过来的问题也不回避:“确实,这一点上……或许我们是同道中人。”
“不,”白乾文轻声否定,“我们虽然对于‘变化’的看法相似,然而却不可能是同道中人。”顿了一下,她对抛过来疑惑眼神的风志道道,“在下早说过罢,在下只想要自由自在地远望云卷云舒的生活,仅此而已。和殿下这般可成大事者,是无法相比的。”
风志道皱眉:“那芯儿呢?”见白乾文望过来的眼神陡然肃然起来,风志道就知道自己戳中要害了,继续道,“你那云卷云舒的生活里,可有芯儿的一席位置?”
白乾文蹙眉,随即收了面上严肃神情,微微一笑道:“道王殿下可真会说笑,芯儿与我再要好,也还是公主,而我……不过一介白衣罢了。”
“以你之能力,想要什么没有,荣华富贵、地位名望,只要你想要,便都能够拥有,到时身份差距又算得了什么?何必死守着那个毒誓?”风志道终于道出了自己的心里话,眸光热切地望着她,“更何况你现在总也算是‘殿前闲人’,只要你上书一封,只待芯儿及笄你弱冠,你们便可完婚!”
白乾文一怔,随即有些哭笑不得……她还以为道王拉她出来是看出了她芯文宫的什么端倪,却不想……又是想要撮合她与芯儿。纵然心中好气好笑,她面上却是半点也不曾表现出来,只是依旧挂着浅笑,怅然道:“殿下可曾知晓,在下不过一个孤儿。”
“这我知道,可这又如何?芯儿她断不会介意的。”风志道急急道。
白乾文却微微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来历如何,父母又是什么人,是师傅捡到了我,救了奄奄一息的我一命,并且将我抚养长大。”她微微抬起头,望着澄澈如洗的天空,声音淡淡,不疾不徐,“对我来说,师傅与师娘便是我的父母。自古男儿当忠孝两全,可能做到的又有几何?我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和广阔的胸襟,我最大的愿望便是师傅师娘,还有芯儿,所有我珍惜的人,可以一世长安。师傅之命,对我来说犹如父命,殿下,你觉得,我何以能违抗父命?即便是儿女情长,也……”
风志道轻声一叹:“我明白了。”
“多谢道王殿下谅解。”白乾文向他一拱手,面带歉意,“辜负了殿下美意……”
风志道不在意地一摆手:“既然你如此不愿做官,我也不强迫于你。这次隐印国使者来者不善,我会尽量阻止芯儿远嫁,但‘家国天下’,生在皇室,实在是有太多身不由己。我只希望,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了最坏的情况,你也不要后悔今日所说的话。”
白乾文点点头,浅浅笑道:“芯儿能得兄长如此,实在是生之大幸。”
“好了,我们也出来蛮久了,还是先回去吧。芯儿十分喜欢你,要是待会儿发现你不在,只怕又要闹别扭了。”风志道摆摆手,率先向惜落宫方向走去。白乾文依旧那副浅浅淡淡的微笑面容,在风志道身后不到一丈处跟着,只是墨玉般的眸子里却是数道光芒闪过,一丝狡黠慢慢浮在唇角的笑痕里,片刻后又消失不见。
大凡自古以来的国家大事,尤其是两国交往,统治者们大都喜欢在餐桌上商议大事,昊德帝也毫不例外。本来嘛,在餐桌上议事,一来餐桌上氛围比较和谐,有利于达成双赢协定,二来则是大凡皇宴都会有歌舞表演助兴,有美人看,有表演观赏,双方的心情都会处在一个颇为愉悦的情况下,也是有利于谈判的。
是以今日昊德帝在昭明殿宴请百官并隐印国来使,一众宫妃和皇子公主也都会出席,以示友好,而身为“殿前闲人”的白乾文自然也在宴请之列。
此时已近暮色四合时分,晚宴还有半个钟头就将开始,方才她已向昊德帝告辞,先行向昭明殿而来……不管她与风芯公主如何要好,也不管她“闲人”身份如何尊贵,毕竟还是皇室外人,长时间逗留后宫已是极大宽限,真要她和蓝童芯一同出席晚宴的话,只怕会惹人口舌。
昭明殿外景致十分令人赏心悦目,白乾文此刻正站在一片竹林中,透过竹叶缝隙偶尔可见宫灯来回过,想是被宴请的百官正在宫娥与太监的引领下陆续入宫。看了片刻,她有些倦了,便转身向竹林深处行去。
虽然昊德帝并未限制她入宫必须穿着朝服,但柔星还是为她准备了数套华美的白色锦服。想到这里,白乾文不禁莞尔一笑……当初救下柔星,当真是救对了。
长长的华服衣摆曳地,迤逦拖过竹林间铺了一地的薄薄竹叶,带起一片竹叶翻飞,晚风拂过林间,竹叶摇动,有数片飘摇落下,顿时将这林间白衣衬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一般。行至竹林深处,四周早已没了之前隐约的人声,四周一片静寂,偶尔有不曾惧寒畏露的小虫鸣叫两声,却也始终比不得夏日虫乐盛声,更显寂寥。
抬眸,白乾文墨玉般的眸子里映着头顶数丈高的稀疏竹叶中露出的暗沉天空,星光黯淡。此刻天地间仿佛只她一人,所有的逞强与硬撑的伪装皆可暂时放一放了。怅然叹了一口气,她寻了一根粗壮的竹子,倚靠着席地而坐。然而坐下也不曾缓解方才突然涌上心头的疲惫,她依旧微微仰头,望着暗沉的夜空,一腿伸直,一腿曲起,一手搭在曲起的膝上,素白如玉的手指微垂,一如她全身此刻放松的气息。
……这夜空……倒让她想起一个人来。
在心中轻笑着摇了摇头,白乾文仰起的面上依旧浮着那烙印一般的空洞浅笑,墨玉般的眸子里映出夜空,和着那一身绝世风华,倒像极了她方才想起的某个人。
七星秘境中的情景倏地浮现在眼前,她一怔,随即抬起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手心向上,覆住了自己的眼眸。
月初出,挂梢头。星华如洗,一倾而泻,将她整个人笼在一片银辉中。
万籁俱寂中,忽然响起衣裾曳地,拖叶而过的轻微簌簌声。
白乾文不曾将覆着眼眸的右手拿下,却已知来者何人,然而却丝毫未动身形,只等那人开口。
……时至如今,她也不知晓,当以如何态度,如何面容,来面对此人了。
“宫主。”果不其然地,梦贤微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响起,低沉,却涵带着让人为之沉迷的魔力。一袭玄衫曳地而来的男子披着星华踏着月辉和一地竹叶,缓步行至她身前,似是对于面前白乾文少见的毫无防备十分惊诧,顿了一下,才道:“宫主,晚宴要开始了。”
白乾文丝毫未动,然而却轻轻启唇,声音淡淡地,不带一丝感情:“梦贤。”
梦贤应道:“我在。”
听闻他应得如此自然,白乾文又静默了片刻,梦贤也不再言语,只是站在她身前,微微弯了身子,淡淡凝视着眼前的女子。片刻后,白乾文轻轻将覆着眼眸的右手挪开,却不经意正撞进那玄衫男子夜空一般的眸子里,诧异了一刹那,她忽然恍惚起来,缓缓抬起手去,轻轻抚上眼前男子的脸颊。
有些微凉的指尖,如玉一般无瑕的肌理,梦贤呆呆地望着眼前面容楚楚的女子,却见后者轻轻启唇,声音低低地道:“梦贤,不要背叛我……”
那一双墨玉般的眸子里,明明流光溢彩,却空洞茫然地让人心疼。
梦贤呆怔之后便是狂喜,伸手覆上那轻触在自己脸颊的玉手,他面上泛起浅淡而璀璨的温柔笑容:“好。”
月色如洗,夜风如水,而这竹林深处的一黑一白,终究迈出了彼此信任的第一步。
晚宴之上,昭明殿里灯火通明,歌姬舞娘、宫娥侍女穿梭其中,乐声渺渺,舞纱飘飘。
隐印国此行使者团来了共计一百十四人,但身负官职的不过十数人,是以昊德帝宴请使者,虽是大摆筵席,出席使者团的却不过十数人而已。而其中为首的,便是隐印国有运筹帷幄、神机妙算之能的丞相宋琛,宋丞相正值而立之年,加之在之前平叛中功劳甚大,愈发为新皇倚重,此次出行,他自是带了十二分的自信与充足的准备来此。前几日昊德帝命人领他们在皇城中四处参观,他深知急躁不得的道理,便也一直陪着打太极,原定于今日晚宴之上提出来访目的,然而此刻,他却犹豫了。
因为他在筵席之上,看见了一个人。
宋琛还记得,三年前的那一天夜里,一袭白衣蓦然出现在他的书房中,几句谈笑之间便制服了他府中护卫,而他那时,不过是一小小少年。三言两语与他分析了国君对于国家和国民的重要,又暗暗指出明君近在眼前,离去之时飘摇不留痕迹,衣袂翻飞间留下一句话:“注意钱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