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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愉快与期待中(1)

金宇澄/文

某人打算自杀,却恐惧如何去死,最后,他加入了“愉快死亡俱乐部”,被安排在一处鸟语花香、风景优美的疗养院,好吃好喝供着。刚到的每一夜,他都十分紧张,担心后半夜有人进来搞死他,结果夜夜平安,什么可怕事都没发生。一位美丽护士却出现了,而且相谈甚欢,使他渐渐萌生恋爱之心,有了不死之想。到最后那个傍晚,甜蜜的女护士表白说,明天就将答应他的求婚。他也再一次告白说,他早已放弃了死的愿望,从此可以过全新的生活了……他在兴奋和等待中沉沉睡去。凌晨时分,“愉快死亡俱乐部”主任出现在他身边,果敢地为这位已深度麻痹的甜蜜男人,做了安乐死。在愉快与期待中,他带着幸福与希望,不知不觉死去了——俱乐部发言人说:本俱乐部遵守了最人性化的服务,密切关注来宾精神状态,目的就是,让来宾死得好,死得妙,死得毫不知晓,死时怀有最甜蜜的憧憬,协助来宾能够在幸福满意中,不清不楚死去——这是一部日本小说的内容。

愉快中突然地死,其实是不堪的,记得一例:

电业人员在崇山峻岭架设电缆,当日工作是:布线量绵延数公里,每座山头竖起了电缆铁架,缆线已全部悬挂于每座铁架间,垂落于每个山坳里,只等给出信号,远山之外的大马力卷扬机发动,同一时间拉升电缆到一定的高度,工程就告完成。

在没有无线通讯的年代,这是个难忘的上午,各座山头都站有观察员,手执红旗——卷拉电缆的命令,由远方终端的总指挥发布,只需第一人举旗,附近山头便可见到,于是依次举旗,山山举旗,如此一直传递到终点。现在一切准备就绪了,总指挥一声号令,红旗一举,沿线的红旗,次第举起,大马力卷扬机发动,快速牵拉整条电缆。

没想到的是,总指挥“拉缆”命令之时,沿线某观察员却没察觉到就在脚下的深邃山坳里,有一青年走动,那是个眉清目秀的城市青年,口里背诵惠特曼的诗句,山风吹拂他乌亮的头发,双手牵拉直落山下的电缆上,独自往上攀登。他是一小学教员,刚来此地就职,喜爱山峦,赞叹自然的魅力,他想尽早瞭望山顶的风景,四面都是浓密的植物,根本看不清上方情况,山顶的信号员也看不到他。时辰一到,各山头小红旗高举,如烽火台发出连锁信号,数十里之外卷扬机同时发动马达,滑轮飞快牵引电缆;而那位青年却独自在青山绿影间愉快呼吸,逐渐向上攀缘,小鸟鸣啭,引发他胸中的诗情,步换景移之中,掌中的缆线忽然猛地上升,他下意识紧抓十指,整个身体就被提升到了半空——刹那间松手还来得及,但一种本能的犹豫或选择,他十指紧攥,电缆三秒上升一个高度,也就是在瞬间,他已悬吊于电缆上。是生还是死,是放手或紧握,即刻也就是飞升十层楼的高度,四十秒,他已高吊于一百八十米上空。到此刻,信号员才发觉缆上有人,摇旗呐喊,可惜这种特别的旗语,没经事先的约定,更没有步话设备报警的敏捷——其实即便终端发现情况,立刻按下闸刀,倒车放线,时间仍是不够的了——信号员眼看着青年双手悬吊高空,四周的群峦依然壮观美好,而他变为喊叫嘶吼,为双臂紧吊的沉重感而痛哭,终于大叫一声,他掉下了山坳。

记得是1976年,我的朋友,北方小车站的某卸煤工来信告诉我,某夜他启开一节车皮,在布满寒霜的煤堆上,发现了非法搭车者,男女老小共六口人,以及一家子的锅碗瓢盆、被褥细软。全家六人紧抱一处,冻得铁硬。

这些盲流人员,估计是在山东、河北某小站扒的车,东北地区一直是历史上“闯关东”终点站——有个兴安岭老伐木工说,不论民国初年、康德年,还是现下,山中如发现一小块林间空地,有独户小房,近旁有零星开垦田,鸡狗若干,那就是历史传统“闯关东”的终点站了。这种谋生方式,持续两百年了吧,离群索居,无邻无朋,也许新到,也许已住好久了,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文化大革命”,不知道三年前林彪飞机失事……

这个隆冬的深夜,铁路煤场的卸货因此稍受影响。卸煤这一行业,一人一把大板锨劳动,每夜个人指标是二十吨的量,在冬季车皮中发现冻死鬼,不算少见,但这次人数最多,而且是一家子。工人们只能确信,这些人在冻死之前,都已昏迷,根本不会觉得苦、觉得冷,浑身甚至会阵阵发热——冻死在雪地的酒鬼,经常就是脱得光光的。但这一回,六人都穿戴很多,抱得很紧,是关内百姓恐惧东北的寒冷吧。唉,他们最大的失误,一定以为这是慢班货车、煤车,自然会是呼呼喘气开开停停,一个小站一个小站地临时停车。铁路段都这样,经常要加水加煤,换司机,换“小烧”,扒车人就此可以下车活动,暖一暖身子。没有料到,铁路上常也有临时的特快,在某一个时间段,货车也会两天一夜走完全程,一刻不停留——在无穷无尽的寒风和雪花中,在铿锵的车轮与均匀摇晃里,人蜷缩在一起,根本无法跳车,只能随车一直奔向遥远的北方,奔向梦中的死亡,日夜置身于飞驶不止的露天货车上,气温达到零下五十度,甚至更低。

老幼六口人冻在一起,一个巨大的纠结的尸团,在零下三十度严寒中,根本无法分开,体量极沉重,形状不规则,难以从车皮两侧的活门牵扯出来,最后是用车辆段的活动吊,小心卸下,摆放于一辆铁路平板电瓶车上运走了。按如今人道的设想,必先运送到一间有暖气的环境里慢慢融化开;当年的处理应该更简单,一般农民外出,身上不会带有公社介绍信,全国百姓都没有身份证,那时的公安无法做联网公告以求尸源,一般鉴定以后,也就是掩埋了。

这一夜,装卸工朋友们调了工作,改去另一道岔,卸下成吨的冻秋梨,这是东北主要的年货,梨子又小又黑,冻成一筐筐石头,咔咔作响,硬如铁蛋。

“大炼钢铁”年代,大小钢铁厂都愿意“高产报喜”——当时流行的一种虚报语言,也叫“放火箭”“放卫星”“向国庆献礼”等。某铁厂制作发明了一种大容量的铁包,炼出的铁水注入这大铁包,由天吊运到浇铸车间一次浇注,可以“多、快、好、省”出许多倍的效率,但是这个铁包有暗病,某一次吊经车间上空,忽然就倒扣下来,全包通红的铁水,倾倒在一青年人头顶,烟雾消散后——其实只有一秒不到的时间,青年就不见了,车间中央出现了涅槃,一堆滚烫冒烟、逐渐黯淡凝固的铁水,大量消防水枪射向它,最后形成一整块几吨重的深沉黑铁,自然火成岩模样。

厂里所有人员,个个傻眼,不知如何面对它、面对死者家属。一般通情达理的解释就是,这位好青年为“祖国的钢铁事业献身”,工厂内部开了“处置遗物”现场会,某炉前工强调了铁水的高温,认为该青年死得毫不痛苦,也来不及痛苦,不用一秒,他就变成了蒸汽,闪电一般死了。另一位技术员解释,在物理意义上,青年人早已挥发殆尽,眼前依旧是一整块“支援国家建设”纯粹好生铁,内里已没有丝毫的人体成分了。

然而家属的态度,却出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强烈反弹,坚决要求保存这件巨大铁块,双方长时间协调无果,厂长只得同意暂存它,但它那么沉重,那么大的体积,作为家属也根本没地方接回停放,车间会议最后决定,把它运到工厂的后院,算是青年工人临时的坟墓。很多年过去了,换了几任厂领导,大家已不记得车间后院有这么一块巨大的、不长一根草的生锈铁块,只有家属有时来哭它……再是很多年过去了,这家钢铁厂应该是买断了工人们工龄,厂子都已经改房地产了,不知这巨大铁块的最终命运如何。

(一位作家好友来信说,忍不住把这节“钢铁坟墓”写成一篇小说发表了……这让我想到了体裁和篇幅的意义,表现一种短暂的瞬间,哪个样式才更合适?我并不明白。)

“红革”水泥厂,有巨大球磨机数座,单机为一种直径四到五米、钢质横卧状圆桶构成,桶侧有进料口,加入数十吨的石灰石料、千百颗十公斤大的钢球,盖上坦克舱样式的密封钢盖,启动机器,整个桶身缓慢滚动,依靠内部钢球的相互击打,将石灰石缓慢粉碎,研磨为半成品的粉末,然后入窑烧成水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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