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娘亲……”我已经没有办法说清楚什么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着。
“欧阳老头，你现在立刻跟我去程家，给十三娘看病。”三哥哥把我护在了身后，朝着欧阳大夫冷冷地说着。
“原来是程家三少爷，老夫恐怕……”
“这些钱，足够应付你和你儿子的税款了吧。近来大家日子都不好过，虽然欧阳老头你的医馆生意还不错，不过一直要接济不争气的儿子，想必也是过得举步维艰。再者，就算今夜你出了诊，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会知道。”不等欧阳大夫推辞，三哥哥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银票，睥睨着欧阳大夫。
两人对峙了许久，欧阳大夫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也罢……上天有好生之德……医者父母心……”
“别他妈那么多废话，背着你的药箱赶紧走！”三哥哥粗暴地打断了欧阳大夫的话，把银票直接塞到了老头手里，径直闯进了门，提起放在柜台上的药箱，直接丢到欧阳大夫怀里。
果不其然，最终不管是王大夫还是东巷的李大夫都没有请到，只有欧阳大夫，在三哥哥出马的情况下被带到了程府，从后门偷偷进了府。
“三哥哥……桃花什么时候才会开……桃花开了，一切都会变好的……我知道的……”我哭着，绝望地说着，我好想和娘亲一起等待着春天的到来，和娘亲一起看满院子的桃花……
许久许久，欧阳大夫从娘亲房中出来了，无奈地摇着头，我只觉一阵晕眩，我知道，他的摇头意味着什么。
“钱不够是不是……我还有，我还有！”三哥哥一把抓住了欧阳大夫。
“三少爷……不是什么东西有钱就行的……阎罗王那里不认钱……”欧阳大夫无奈地说着，宣判了娘亲的死刑。
我冲进了房间，冲到了娘亲的床边，娘亲的脸色如同白纸一般，爹爹和大娘还有七娘相继赶来了，四娘还在衙门里头忙碌着。
“老爷……老爷……”娘亲虚弱地喊着，爹爹听到娘亲的呼唤急忙凑到了床边，握着娘亲的手。
“琳琅，我在……我在……”
“老爷……这么多年……谢谢你……”
“我们是夫妻……说这些……说这些做什么……”
我看到爹爹的泪滴落在娘亲枯瘦苍白的手上。
“阿九……阿九……娘亲有话，有话想……单独对你说……”
娘亲虚弱地喊着，朝着我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听到娘亲的话，爹爹带着众人都暂时退出了卧房。
“阿九……这里……是不是只有……只有你了……”
“是……娘亲，阿九在，只有阿九在……”
我哭着握着娘亲的手，娘亲那么瘦弱，好像我一用力，她便会碎裂一般。
“阿九……是娘亲……是娘亲……害了老七和老八……接下来，娘亲对你……说的每一个……每一个字……你都要牢牢记住……一定要记住……”
娘亲开始用虚弱的声音对我讲述了那个漫长的故事，那个十二年前安都那场屠婴的故事，以及那个被从相府里偷偷送出的女婴的故事，那个女婴叫做刘晴鸾，那个女婴也叫做——程阿九。
天生鸾命，颠倒乾坤。
五年前，宁修岚的到来，娘亲笃定他是为我而来的，只是，我幸运地逃过了，却连累了七姐和八哥，连累了那么多幼小的生命，又是一场血染的故事……
“你要记住，你的名字……刘晴鸾……刘晴鸾……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不许哭……不许软弱……你的母亲，你的母亲……是大齐国最优秀的女人……晴鸾……晴鸾……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娘亲的眼角滑过一行泪水。
刘晴鸾，程阿九，刘晴鸾，程阿九……
如果可以选择，我能不能只做那个，不被重视的，不需要背负那么多东西的程阿九呢……
“娘亲……桃花很快……很快就开了……阿九……阿九还想和你……一起看花开……”
“你是……刘……晴……鸾……天生……鸾命……颠倒……乾坤……晴鸾……你的左肩胛骨……鸾鸟……鸾鸟……”
娘亲虚弱地说着，抬起手指向我的左肩。我的左肩胛骨上有一只鸾鸟的图案，自小便有的，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这是我从娘胎里便带来的胎记，却不曾想过，这只鸾鸟的背后，却藏着我难以逃脱的宿命。
我一直守在娘亲的身旁，桃花不会开了，再也看不到桃花开了，那始终只是个梦而已，只是个梦……
在这场令人绝望的窒息中，我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了三哥哥的声音，他大声地喊着：“玉儿，玉儿，桃花开了……”
我站起身，打开了窗，满院落光秃秃的桃树上顿时开出了朵朵粉色的花，在雪里璀璨地绽放着，开满了整个院落，大片大片的粉色绵延在雪里，绽放着温暖和幸福……
“娘亲……娘亲……娘亲你快看，快看——桃花开了，桃花开了……一切都会好……一切都会好了……”我眼里噙着满满的泪，不住地对娘亲说着。
“扶我起来……我想看看……”
娘亲的声音细弱蚊虫。
在我的搀扶下，娘亲一步步走到了窗边，看着满院落的粉色，娘亲的嘴角浮起了笑容。
“十三娘，桃花开了……一切都会好的……”三哥哥走到了窗前说着，他的脸和手都冻得通红通红的。
“玉昭……”娘亲虚弱地叫着三哥哥的名字，执起了我的手，放在了三哥哥手中。
“十三娘……你放心……我一定，一定会照顾好玉儿……”三哥哥坚定地说着，泪水滑过了脸庞。
三哥哥的手很冷，很冷，但却有一股股的暖意直达我的心底。
娘亲嘴角凝着那抹笑，闭上了眼睛，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满院落的粉色在风中摇曳着，依然是一片绚灿的景象。那一夜，三哥哥整整用了一夜，将一朵朵粉色的绸缎系在了满院的树枝上，为我开出了满满一整个院落的桃花，那么美丽，那么灿烂，就和梦中一样，为我开出了一个短暂的春天……
八、那一场生离死别
“九小姐，大夫人让我送这个来给你，快穿上准备准备。”一直跟在大娘身边的七妈把一套孝服送了过来，放在了桌子上。
四娘依然在衙门里忙着收税的问题，自然无暇顾及娘亲的葬礼，爹爹自从娘亲闭上了眼睛便将自己锁在了房间里闭门不出，葬礼的事情自然便只能由一直待在佛堂的大娘前来打点了。
七妈放下了衣服便出去了，也没有帮我穿上的打算。原本跟在我身边伺候的姨娘就对我不上心，现在娘亲去世了，自然也不能期望她至少还能像从前那般对我了。娘亲最后对我说的那些话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原来我有这样的一个名字，刘晴鸾。原来我的亲生母亲曾经是大齐国叱咤风云的女将军，原来我竟然是当朝丞相大人家的千金……当然，丞相大人究竟是多大的官我不知道，只是从娘亲口中说的那些，大概能知道丞相大人应该是比四娘还要威风许多的大官。得知这一切并没有让我觉得好过，反而更加难受，因为这证明了，我确实不是爹爹的孩子，不是程家的九小姐，一切都如二姐所说的那般。而我，自然也不是三哥哥的亲妹妹，如此这般，三哥哥还会对我像从前那般好吗……况且，我还是被丞相所抛弃的女儿，被我的亲生父母所抛弃了，天生鸾命，是指天生就要遭逢不幸吗？
我顺从地穿上了孝服，看着镜中苍白的自己，本来就不是光彩照人的容颜显得越发单薄可怜了。不知道我长得和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是否想象，也不知道十二年了，她的记忆中是否还有一个叫做刘晴鸾的孩子。
大雪已经停了，竟还有了些阳光，但地上的积雪却没有融化的迹象。
程府里乱成一团，众人都在忙碌，却似乎也不知道在忙碌什么，多年来不曾管事的大娘操办起葬礼来也不是那么得心应手。趁着众人不备，我偷偷溜进去娘亲的房间，房间里空荡荡的，但一切都还是和从前一样，娘亲已经被大娘命人搬到了灵堂里那个狭小的盒子里了，那个东西，叫做棺材。
娘亲的床上冰凉凉的，从窗户望出去，满院子的树上依然还“开”着粉色的桃花。我坐在娘亲的房间许久，对着铜镜拿起了娘亲的胭脂水粉，回忆着娘亲当初在铜镜前的样子，循着记忆中的画面，小心翼翼而又笨手笨脚地往脸上涂抹着。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依然无法像娘亲那般，我和娘亲，真的不像。
我顶着一脸乱七八糟的妆容出现在了灵堂上，众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听到有下人议论纷纷：“九小姐不会受了刺激，变成傻子了吧……”
我没有理会他们，只是径直朝着灵堂走过去，穿过乱糟糟的人群，走到了娘亲躺着的盒子旁边。娘亲闭着眼睛，依然是那么漂亮，只是脸色越发的苍白了，像是睡着了一般。
“娘亲，阿九无论怎么努力学着娘亲的样子涂抹这些香粉，还是没有娘亲那般漂亮呢……娘亲，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阿九都会好好的……坚强地活下去的……娘亲……你喜欢阿九叫刘晴鸾吗……那阿九以后就叫刘晴鸾好不好……娘亲……娘亲……阿九好想你……好想你……”我自言自语地呢喃着，伸出手颤抖着放在娘亲的脸上，一股冰凉僵硬的感觉自指尖传来，像一阵惊雷一般劈过我的心头，这是我从未感受到过的触感，一股深深的恐惧顿时涌了上来，我不由得退后了一步。娘亲怎么会是这样的……娘亲应该是柔软温暖的……
“天哪！九小姐，你怎么这副样子！”七妈突然冲了过来，在大娘的授意下把我拉开了，看到我的脸的一瞬间，七妈惊诧地长大了嘴巴。
“玉儿……”三哥哥不知从哪里窜了过来，把我从七妈身边拉开，抢过了七妈的手绢，温柔地擦拭着我的脸。洁白的手绢上顿时染上了红红黑黑的颜色，这些难看的颜色都是从我的脸上抹下的吗……
“玉儿，三哥哥在。”三哥哥温柔地擦拭着我的脸，我的心里一阵酸楚，我该告诉三哥哥我不是玉儿吗，我能告诉三哥哥我是刘晴鸾吗，如果我说了，是不是我连三哥哥都会失去呢……可我，可以欺骗三哥哥吗……
我的内心纠结而痛苦，突然，外头一阵不寻常的吵吵嚷嚷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思绪，大管家突然慌慌张张地喊着：“不好了不好了……”一边跌跌撞撞地冲向灵堂。
“干什么呢，这么没规矩！什么事大惊小怪的。”大娘手里依然握着念珠，不高兴地说着。
“大……大夫人，四夫人被那些暴民抓起来了……他们……他们往程家的方向来了……”大管家气喘吁吁地说着。
“你说什么？！什么暴民？！”
“那些村民暴乱了……他们，他们说要反了朝廷……反了程家……”
大管家的一席话让大娘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子摇晃了一下，若不是七妈上前扶着，怕是要跌倒。
“那……我娘亲现在人呢？”三哥哥睁大了眼睛，怔怔地问着。
“四夫人已经被他们绑了……”大管家小声地应着。
“快……快去通知老爷……”大娘揉着太阳穴，无力地对七妈说着。
三哥哥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随即转过头皱着眉头看了我许久，轻声说道：“玉儿……我去去便来……你快去找爹爹……和爹爹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那一刻，我的心中突然一阵不安，仿佛三哥哥这一去，便是和娘亲一般，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不想三哥哥也变成那般冰凉僵硬，我不想连三哥哥的温暖也失去……
“玉昭，不要去，快拦住他！”三哥哥向着门外冲去，大娘这才反应过来，急忙下令。下人们哪里拦得住三哥哥，看着三哥哥消失在院子的背影，我什么也来不及想，跟随着三哥哥的身影也冲了出去。
爹爹不是我的爹爹，程家也不是我的家，娘亲不在了，我和程家也再没有任何关系了。但惟独三哥哥，在我的心中，我始终相信，他是我的三哥哥，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他是玉儿的三哥哥！
街上一片混乱，原本洁白一片的积雪上此刻已经一片狼藉，有散落的菜叶，半化开的黑色泥水，还有一个个凌乱肮脏的脚印……
我看到许多人拿着锄头菜刀锅子……甚至还有拿着扫帚和水桶当武器的……他们像疯了一般，狰狞地吼着，像一群强盗那样，冲进街边的店里，冲进各家各户的院落……我从未见过这样混乱而可怕的场面，那些曾经熟悉的一张张面孔，此刻就好像变成了凶狠的恶鬼一般，咆哮着，怒吼着……我听不清楚他们在吼什么，我在混乱的人群中也见不着三哥哥……
突然一张粗糙的大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拦腰一抱把我抱到了一旁的小巷子里，我惊恐地挥舞着四肢，落到地面的一瞬间挣扎着朝着那个从后面“偷袭”我的人打去。
“诶哟！九小姐，小祖宗！轻一点儿，是我！我是陈七啊！”陈七叫唤着，用手臂挡住我抡过去的“铁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