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都会有彩虹,然而第二天,我却没有看到清澈的天空,和漂亮的彩虹,一切都依然是阴沉沉的,仿佛再也看不到阳光一般。我这才反应过来,今日是鬼月初九,昨天本该是七姐和八哥的生辰,程府本该有一场庆祝。府中的人脸上都写满了阴霾,我不敢向任何一个人询问什么。
娘亲早早便穿了一袭素衣出门了,也给我准备了一袭素衣。我偷偷爬墙进了七姐和八哥的住处,这里是我第一次来,一草一木却没有什么新鲜的,和其他的院落也如出一辙。院中竟没有了丫鬟走动,我悄声走到了七姐的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喊着:“七姐,你在吗?”
房间里却没有一点儿响动。我又到了隔壁八哥的房间,依然没有一丝的声响。呆了半晌,我推了推门,竟然开了。房间里很整齐,床上的被褥整理得一丝不苟,我走到床边上摸了摸,冰冰凉凉的,心中顿时有些失落。一时之间,不知怎的,心头涌上了一股悲伤,我一屁股坐在了八哥的床上,开始放声大哭,全然忘记了自己是溜进来的。
不知哭了多久,突然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二姐突然出现在了门口,见到我以后,二姐愣了愣,随即红着眼眶低声骂了一句:“程阿九!怎么偷偷摸摸的小毛病还是改不了!都摸到这儿来了!”
“二姐……八哥……八哥和七姐……去了哪里……”我哭着跑向了二姐,一把抱住了她,鼻涕眼泪都蹭到了她一身白衣上。
“你这个笨蛋,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死了死了!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以后你记住,不许再提他们!知道吗!”二姐这一次竟没有推开我,只是愤愤地说着,眼泪也顺着脸庞“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我和二姐就这样站在八哥的房门口,哭得稀里哗啦,最后大约是我们的声音惊动了二姐的姨娘,这才把我们带出了院子,这院门也加上了一把厚重的大锁,似乎想把什么东西锁在里头,尘封在记忆的深处。
那一天,程府挂上了白色的灯笼,祠堂里多了两个崭新的木牌子,刻着七姐和八哥的名字,哀乐奏响了许久许久。
除了程府之外,街上也挂满了黑布条和白灯笼,四处都能听到让人心碎的哭喊声。许多人都说,瑠俅被血染红了,被许许多多死不瞑目的孩子的血染红了,瑠俅成了一座鬼城,一座冤城,一座街道上都肆意奔流着泪水的城——一座诅咒之城。
宁修岚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似乎从未到来过一般,只留下了一个名字。那些突然涌进瑠俅的官兵也如同他们来时一般,就这么消失了。他们走了,只留给瑠俅镇许多新添的坟头,和阴霾的空气。
那一日,在七姐和八哥的灵堂之上,娘亲是哭得最为凄惨的人,最后竟哭得晕倒在了灵堂之上,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如此悲恸,甚至有人传闻说,那一日,七姐和八哥的冤魂附在娘亲的身上,通过娘亲,把自己心中的怨与恨都发泄了出来……
那一日之后,娘亲生了一场大病,这一病就病了大半年,落下了病根,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大夫说这是心病,是娘亲的心中有一个难解的结,这个结让娘亲郁郁寡欢,也让原本就沉浸悲痛中的程府更加死气沉沉。
六、不速之“贵客”
距离七姐和八哥的事情已经五年了,二姐在十七岁的这一年终于还是和隔壁王员外家的小公子王文远订了亲,那曾经粉嫩漂亮的小公子,如今已经长成了一表人才的大公子了,只是,我已经不再对他流口水了,倒不是我的色性改了,却是因为心中一直会晃过某个绝美的男子,这世间的男子们便显得颜色略微暗淡了。
二姐和王文远的婚期就在今天了,等不到外头这雪融了,光秃秃的枝头开出朵朵粉色桃花,二姐就已经要出嫁了呢……
“小玉儿!在想什么呢?”正在我拄着下巴看着窗外积雪出神的时候,三哥哥突然跳到了我窗前,笑眯眯地看着我。
三哥哥是越发出落的标志了,让身为女子的我倒有些自惭形秽,虽然母亲说我也日渐长得端正,但看着镜中的容颜,却依然是不甚满意的。
“在想……黄祥记的猪蹄真好吃啊……”
“你这小馋猫!”
我话音未落,三哥哥便从身后拿出了一个纸袋子,闻着卤汁的香味便知道,这是黄祥记的卤猪蹄!原本只是那么随意一说,这香味真真是勾起了我的馋虫。
“玉儿最喜欢谁呀?”三哥哥拎着装着猪蹄的纸袋,得意地冲着我笑。
“玉儿最喜欢三哥哥!”我驾轻就熟地应着,每次三哥哥都要这般问我。
顺利从三哥哥手中接过了香喷喷的猪蹄,还未张开口啃向它,我便又闻见了别的香味,突然,三哥哥身后“啪”地掉下了一个大大的布口袋,从布口袋里滚落出几块包得很精致的小糕点。
“啊……糟……”三哥哥面露尴尬,俯身想去收拾那布包袱,不等他整理好,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把猪蹄放在窗台上,毫无形象地从窗口爬了出去,摔在了地上,从三哥哥手里抢过了布包袱……
“桂花糕,糯米糕,千层饼,银丝卷,芋头酥,荷叶饭,盐水鸭,烧鹅掌……”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各种各样的吃食,这些似乎都是我平日里念叨过的。
“诶呀诶呀……曝光了呀……真是的……”三哥哥吐了吐舌头,脸上蒙上了一层绯红。
“哦——!我知道了!怪不得每次你问我想吃什么我一说你都能拿出来!原来不是你有功夫,可以预知——”我蓦然恍然大悟,怎么三哥哥这么能“变戏法”。
“唔……本来还想说是心有灵犀呢……”三哥哥嘟囔着,语气中似乎有些失落。
“是心有灵犀呀!因为这一次玉儿正好想到了所有这些想吃的,三哥哥你看,你马上就拿出来了!”我把布包袱抱在怀里,讨好地说着。三哥哥是除了母亲之外,我最亲最亲的人了,在我心中,一直都是这样的。
“只要玉儿喜欢,三哥哥什么都会拿给玉儿的。”三哥哥唇边荡漾着温柔的笑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那时的我还读不懂三哥哥眼睛里闪亮亮的东西是什么,只觉得那么的好看,那么的耀眼,那么的让人感到幸福。
“喂,程阿九,还有你,程玉昭,都过来一下。”二姐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我和三哥哥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穿着红色龙凤绣袍的二姐站在回廊的拐角处,朝着我们不客气地招呼着。十七岁的程若莲,我的二姐,如此美丽耀眼,站在阳光下,漂亮得让我将她曾经对我的种种凶悍面容都从记忆里抹去了。
“我的小祖宗诶!你跑的可真快!可得的你,误了吉时可怎么办,还有许多事情没准备呢……”二姐话音刚落,伺候二姐的姨娘的声音便从远处飘了过来,随着姨娘奔忙的脚步,声音也越来越大,可见姨娘跑的确实很快。
“真烦人,我不就找程阿九和程玉昭说几句话吗……好啦好啦,不会误了吉时的,就一会儿功夫的事情……”二姐不满的叨唠着,皱着眉满脸不耐烦地朝着我和三哥哥挥了挥手。我和三哥哥对望了一眼,朝着二姐走了过去。
“干吗呢程若莲?穿得像个大红包似的跑来跑去,你倒也不怕误了时辰文远反悔了,不要你了,哈哈……”三哥哥一直都直呼二姐的名字,从来未曾叫过她姐姐。也许是因为我的缘故,三哥哥只要有机会,也都会顶撞二姐。
“我就要去安都了。王文远参加考试上了皇榜,皇上给封了个官,还是个朝官呢!圣旨已经下来了,我一嫁过去,即刻便要启程了。回门什么的礼节也得省了,昨日王家已经派人来和爹爹打过招呼了。”二姐淡淡地说着,每一句话却都像一把沉重的锤子,砸在我的脑袋里。这个总是讨厌我,对我大呼小叫的二姐就要离开程家了,而且不仅仅是离开程家,还是要去安都那么远的地方。安都啊,听说是个非常繁华的地方,却不知有多远,在哪个方向呢……
“可……可是……要回门的……”呆愣了许久,我喃喃地说道。
“程阿九你真是笨死了!都说了事出突然,已经跟爹爹都说过了,不回门了啦!今天上了花轿,怕是就见不着了。估计走的时候,也没多少时间道别。所以想想,还是早些跟你们说的吧。”二姐翻了个白眼,用手指嫌弃地戳了戳我的脑袋。
“也好……你走了,就没有人老是欺负玉儿了。文远以后做了大官,你就是大官夫人了……”三哥哥轻松地说着,语气里却不难听出透着的不舍。
我们三人对望了许久,一直沉默着,谁都没有再说话。直到姨娘一遍遍地催着,二姐才不耐烦地提着绣着金线的大红喜裙跟在姨娘身后走了。看着二姐离开的背影,我竟有几分不舍,少了一直和我不对付的二姐,程家的宅子里又要安静许多了。
大红灯笼高高挂,奏乐的声音甚是喜庆,我和三哥哥站在人群里,看着头上盖着红盖头的二姐被媒婆背着出了门,依稀听到媒婆在二姐耳边断断续续地说着:“二姑娘,你倒是哭啊……”
二姐愣愣地站着,我大概能想象到红盖头下二姐翻白眼的样子。
“二——姐——”鬼使神差的,我突然在人群中大声喊了起来。
二姐轻轻掀开了红盖头的一角,露出了娇艳的红唇,我看到二姐白净的脸上滑落下了一滴眼泪。随即,二姐便盖上了红盖头,不再理会媒婆的嘟囔,径直上了花轿,未曾和站在一旁的爹爹和几个娘告别。
“起——轿——咯!”随着媒婆带着笑意的一声长声,喜庆的鼓乐声再次响起,花轿在人群的簇拥下抬了起来,朝着街上走去。程家漂亮的二小姐终于嫁了出去。
看着花轿离开,手里还握着佛珠的大娘便悄然转身回府了,大约又去佛堂念经了吧。四娘招呼着众人,依然是一副当家人的样子,病弱的七娘脸色惨白,任由伺候的小丫鬟扶着,低头站在一旁,没有什么存在感。爹爹一直站在娘亲的身旁,不时凑过头问着什么,脸色一副担忧的样子。
“娘亲,身体好些了吗?您受不得风寒,阿九扶您回去休息吧。”我蹭到了娘亲的身边,抓住了娘亲的手,有些冰凉。那场大病之后,娘亲都快赶上七娘了,成了程家又一个药罐子。好在虽然由于身体虚弱,和爹爹不再像从前那般亲密,但爹爹却并未忘记娘亲,依然是时时关心。
“琳琅,要好好保重身体啊……”爹爹许久憋出了这句话,随即摆摆手,示意我扶着娘亲离开。
屋里已经燃起了暖暖的炉火,我把娘亲扶到了床边,突然见到娘亲床头的玉枕下面一块绣帕露出了一角,似乎沾了些污渍。
“这些丫头也真是的,都不仔细着,怎么脏了的绣帕随意乱放呀……”我皱了皱眉嘟囔着,伸手从玉枕下扯出了那块绣帕,娘亲脸上一惊,伸手还来不及阻止我,我便见着了绣帕上那惊心动魄的血色,心中顿时涌上一阵不安。
“阿九……”娘亲似乎想跟我解释什么,最终只轻轻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我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悲伤地看着娘亲问道。
“阿九……生死有命,有的事情是不能强求的。只是,娘亲真的希望你能平平安安……阿九,娘亲很舍不得你,可是,恐怕……”
“娘亲舍不得阿九,那就永远和阿九在一起啊……”
“傻孩子,你还小,娘亲却已经老了,有一天,我们家阿九会像若莲那样,穿上漂亮的嫁衣,嫁到一户好人家,阿九的丈夫才是那个能和阿九永远在一起的人……只是,娘亲怕是没机会看到我们阿九成为新娘子的样子了……”
“娘亲怎么这么说……娘亲要一直和阿九在一起……会一直在一起……对不对……对不对……”
我喃喃地说着,眼泪已经吧嗒吧嗒地掉落下来了,一想到娘亲有一天会像七姐和八哥他们那样,走了就再也不见了,我的心中便涌上一阵阵的不安和疼痛。
娘亲什么也没说,只伸出手温柔地擦去了我的眼泪,把我抱在了怀里。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天气冷得不得了,娘亲的病也在这严寒之中越发严重。近日来,竟连床也几乎下不了了。
在漫长的冬天里,粮食越来越少,听说有许多人都在饥寒交迫中死去了。程家开了几次粥棚,然而却是杯水车薪,对于这么多的穷人来说,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程家的伙食也明显的不如从前了,饭桌上几乎见不到什么新鲜的蔬菜,几乎每顿饭都是各式各样的菜干,肉也比从前少了许多。然而今日的饭桌上却和平日里大有不同,桌上竟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绿色蔬菜,竟还有几只香喷喷的炖猪蹄。我坐在桌边两眼放光地盯着桌上油亮亮的猪蹄子和绿茵茵的蔬菜,口水直流,心里默默制定着计划,如何一击即中,将这些诱人的食物纳入囊中。
“程阿九,听着,这些菜不许动,梅菜干喜欢吃多少就吃多少。”四娘的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一般,一句话打消了我所有的念头。
“还有你,程玉昭,今天家里可是来了贵客,你要是敢动这些东西,没大没小的,这次可不是面壁思过那么简单的事情了。”四娘随即转向了三哥哥,严厉地说着,完全切断了我一饱口福的机会。
四娘的警告声刚落,那位传说中的“贵客”便登了门。记得上一次,程家来的贵客便是宁修岚,那个妖孽般美丽的男子,然而那位贵客的到来,带给程家的,却是难以磨灭的伤痛,以至于现在听到“贵客”二字,我的心还是会轻轻地颤抖一下,脑海里总会浮现祠堂的案台上那两块硬邦邦的牌位,深深地刻着“程若兰”和“程玉城”两个名字,我那两位还没来得及长大的姐姐和哥哥。
“穆大人,一路辛苦了,千里迢迢的来这里……近来瑠俅一直大雪冰封的,也没什么可以招待你的……”四娘的脸上顿时堆满了笑脸,朝着这位被大管家引进来的人热情地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