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存被学校停了课。墨池跟她合计着,这事千万不能让墨市长夫妇知道了。他们都是一板一眼的人,要是知道思存参加舞会,还被抓到了派出所,非气死不可。就算思存不被开除,搞不好父母也要让她退学。
“咱们这么着,我就说你们宿舍的同学得了流行感冒,你晚上回家住,早上再回学校上课。”墨池如此这般嘱咐思存。
“可是学校不让我们上课了啊!”思存不会撒谎,急得脸通红。
“你一早就出去,往政府大院反方向走,在街心花园等我。我随后就去找你。”
墨池从小主意就多,受伤前是政府大院的孩子王。思存一闯祸,把他的本性给激发出来了。
“可是,撒谎是不好的。”思存认真地说。
“这不叫撒谎,这叫给领导分忧。他们就算知道你的事,也于事无补,还跟着干着急。不如我们自己解决,对不对?”墨池循循善诱。
思存想起她的职责就是给领导分忧,终于点头。第二天一早,就按照事先商量的,思存吃了早饭匆匆出门。墨池慢条斯理地喝完牛奶,吃完药,等墨市长走了,对准备上班的陈爱华说:“从今天起,我去图书馆看书,中午就在国营饭馆吃点儿面条,不用等我回来。”
陈爱华心道,家里的书还不够多,非去什么图书馆?转念又一想,他大概是在家待久闷坏了,既然儿子愿意出门,她也应该高兴才是。“行,一会儿让你章伯送你去。”
墨池淡淡道:“你不用和章伯说,我要去会给他打电话借车。”
“那你自己安排吧。我走了啊!”陈爱华拎上挎包,对着梳妆镜整理了一下衣领,上班去了。
八点钟,墨池估摸着父母都开始工作了,自己推着轮椅出家门,找到思存会合。
阳光很好,微风拂面,花坛里鲜花绽放,美不胜收。两人在花园里坐了一会儿,想着这里还是不安全,墨市长他们出门办事可能会路过这里。“我们得换个地方。”
墨池说。
“那去哪里呢?”思存茫然地说。
墨池有的是主意,“我带你玩去吧,这个城市你都没好好玩过。”
这一天,他们去逛了友谊商场和第一百货。
第二天,他们去动物园喂猴子,看老虎。
第三天,他们去人民公园划船游湖。
他们结婚相识以来,从没有这么多时间出来玩。尽兴之余,思存直感叹,这个城市可真美!
第四天,思存乐不起来了。学校还是没给她发复课通知,期末考试只剩十几天,再不上课,她怎么参加考试?一时间只觉得前途茫茫,生死未卜。
墨池说:“走,去你们学校打听打听去。”
“找谁打听啊!”思存急得直跺脚。
“你们宿舍不会全军覆没了吧!”墨池道。
“可不是,苏红梅把我们全宿舍都给拉去了。啊,不对,刘英!她没有去!我们去找刘英!”
思存算准下课时间,在教室去食堂的路上等到了刘英。
“你们可是闯了大祸了!学校展开了大讨论,各班学生都写了讨论稿,宣传栏贴着呢。”老大姐刘英见到思存,忍不住开始教训人。
“讨论结果呢?”思存焦急地问。
“没结果,学校说会尽快发落。”刘英用了“发落”这个词,思存心里有点儿凉。
“她们呢?”思存就指望“法不责众”了。
“于小春去本市的亲戚家住了,每天回学校打听情况,你来前她刚走。张继芳和董丽萍坚决不挪窝,还在宿舍住着,课也照上,不过几乎每次都会被老师请出去,她们好不容易从工厂考出来,就怕被开除。苏红梅倒是没事人儿似的,回家去了,昨天来宿舍拿东西,还让我给你们捎话,她跟学校说是她硬拉你们去的,让学校要罚罚她一个。”
“那学校究竟怎么罚的?”思存问。
“不知道。”刘英两手一摊。“你就在你亲戚家安心住着吧!有信儿了学校会通知你的。”她还记得轮椅上的男青年是思存的“亲戚”。
无功而返。回去的路上,墨池和思存都有点儿蔫儿。
“再等等吧,不会有什么事的。”墨池安慰她。
“那,我们回家?”才到中午,思存已经没了闲逛的心情。
“这会儿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正好撞我爸枪口上。”墨市长只要不出差,中午有回家午睡的习惯。
“那去哪?”
墨池计上心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们沿着北方大学一直向西,走了快一个小时,到了郊外。这里远离喧嚣,天高气爽,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土路两旁是整整齐齐的庄稼地,墨池说:“小时候我们常来这春游,跟农民伯伯认识粮食。”
思存直撇嘴,城里孩子就是没见识,认识粮食还用人教?她从小就啥粮食都认识!
“你别不服气,我也种过田的。上初中时我们学农,每人种了一垄地的土豆。我爸爸教我,土豆刚开始成长的时候,要从地里挖出来,每串里小的、发育不良的都剪去,只留最壮实的一个,再埋到田里。我剪土豆的时候,同学们都笑我,可最后收土豆,我的土豆个头最大,分量最重。”
“为什么?”思存瞪大眼睛。
“亏你还是个农村孩子,这都不懂。每串只留一个长得最好的,可以充分吸收营养,当然能长得好了。我种的土豆个个都有碗口大,可老师说我不及格。”墨池比画出一个碗口的大小。
“为什么?”
“她说我这是优胜劣汰,是达尔文那一套,是资本主义。”墨池有些伤感地说。
“原来你也被说过资本主义,咱俩还真同病相怜呢!”思存想起了自己的伤心事,有个人做伴,似乎也不那么伤心了。
“没过多久,我爸爸就被打倒了。我们家,也散了。”墨池幽幽地说。
思存心里一窒,她知道,那是墨池心中最惨痛的记忆。她绕到他的轮椅前面,把头埋在本该是他左腿的地方,轻柔地拥抱他的腰,“都过去了,现在不是好了吗?还多了一个我陪你。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墨池微笑着摸摸她的头发,笑道:“对,一切都好了。来,我给你看我认识的粮食,那是小麦,那是高粱,那是玉米……”
“玉米?”思存来了精神,仰起脖子。前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玉米地,微风吹过,沙沙作响。革命歌曲里唱到: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青纱帐就是玉米地,因为叶大枝密,易于藏身,青纱帐不但是游击队员的天然保护屏障,更是青年男女谈恋爱的绝好去处。多少作家不惜笔墨地描写青纱帐里的浪漫情事,而思存想到的却是烤玉米的香甜。
“这个季节的玉米正嫩,我们去摘几穗烤着吃吧。”她兴奋地说。
“摘?是偷吧!”墨池不同意。
“偷几穗吃吃不算偷!走呀!”思存推着轮椅往玉米地里跑。
“你在这儿看着人,我进去摘。”思存把轮椅停在玉米地边,就要往青纱帐里钻。
“你回来!”墨池把她拉出来,思存一脸不满,真是城里孩子,古板得要命,一点儿也不好玩。
“我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去偷东西?你放风,我去偷。”
“不是偷,是摘。”思存纠正他。
“好,我去摘。”墨池推着轮椅就钻进玉米地。没想走了两下轮椅就再也进不去了。这里前一天似乎下了雨,玉米叶子很脏,把他雪白的衬衣划出数道污痕,轮椅也陷进松软的土里。
思存把他推出来,自己麻利地钻进地里,“还是你放风,我来吧。”
不消一刻,她又钻了出来,怀里抱着两穗肥硕的玉米,“拿好了,我再去摘。”
“两穗够我们俩吃了!”墨池低声吼道。难道她还想当土特产打包带回家?
“不够,我一个人就能吃两穗!”青纱帐里传来思存的声音。
墨池第一次干偷鸡摸狗的勾当,心如撞鹿,紧张地环顾四周,生怕被人发现。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地里突然传来思存的惊呼,“来人啦,快跑!”只听刷刷刷迅如疾风,就见玉米叶动,不见思存人影。墨池回头一看,正有个农民从玉米地里钻出来,一见墨池,扬手大声喊道:“偷玉米的,别跑!”
真来人了!墨池一惊,双手转动轮椅,转身就逃。可惜土路阻力大,轮椅根本跑不快,还要拼命护住那两穗玉米,千万不要让人缴获赃物。突然,轮椅被人从背后生生拽住,墨池被人赃并获。
思存跑了很远,才鬼鬼祟祟钻出青纱帐,回头一看,不好,墨池被抓住了,远远地看到他和一个庄稼汉对视着。思存一跺脚,嘀咕了声:“真是笨蛋!”她怕墨池吃亏,撒丫子又往回跑。离得老远,她就高声喊道:“他只是个放风的,玉米是我偷的!”。
庄稼汉的玉米最近被顽皮的学童偷了不少,心里正气着呢。今天可算抓住一个,却是个一条腿跑不快的。正不知道怎么办呢,又来了个自投罗网的姑娘。这姑娘长得十分秀气,可灰头土脸,辫子散了,衣服脏了,义冲云天地往残疾的男孩子身前一挡,生怕他吃亏。
“还给你,放开他!”姑娘把怀里的玉米塞给庄稼汉,又抢出男孩子怀里的两穗,也还给他。然后推着男孩子就要走。
庄稼汉直挠头,看来这两个孩子真是饿坏了,家庭困难,又有残疾,真是可怜。
庄稼汉这样一想,心就软了。
“唉,等等。”庄稼汉喊道。
女孩子停住脚,回头道:“不是都还你了吗?还想怎么样啊!”
“你们也怪不容易的,这几棒苞米,你们拿去吃吧。”善良的庄稼汉把玉米塞给轮椅上的男孩,木讷地看着他们,再没有更多的言语。
墨池抱着玉米直愣神儿,思存倒是先反应了过来,给庄稼汉鞠了个躬,“谢谢你!”
说罢,推起轮椅,撒腿就跑。
墨池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速度,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土路两边的田地迅速向后面退去。跑了很远,思存停了下来,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笑什么?”墨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位大叔……哈哈哈哈,把我们当成……叫花子了。”思存笑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什么?”墨池更不明白了。
“你看你这形象……”思存指着墨池。墨池的白衬衣上好几道泥痕,胸前也脏了一大片,头发上还黏着几根玉米须子,坐在轮椅上,很像一个可怜的乞儿。墨池看到思存也是一副狼狈样,终于也反应过来,原来那庄稼汉把他们当成居无定所的流浪儿了。
扑哧!墨池也乐了。
思存笑够了,不住地回头看,生怕庄稼汉后悔了再追上来。
“他不会追过来的,咱们往西走,有条小河,去那边烤玉米吃吧。”墨池小时候经常来这边玩,对地形很熟悉。
“哪边是西?”
墨池无奈地撇撇嘴,“有山的那边。”
山叫栖凤山,河叫燕鸣河。因为河中央有个拱桥,江河拦腰分成两部分,酷似眼镜,当地人也叫它眼镜河。
两人来到眼镜河边,日头夕照,水光山色,水声潺潺。思存去山脚下捡了些枯枝,墨池挑结实的插在玉米棒里。
思存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火柴。
“哟呵,家伙带得还挺全,看来你是蓄谋好了要偷玉米的。”墨池奚落她。都是她的鬼主意,害他被抓,从没丢过这么大的人。
“才不是呢,这是我在宿舍熬夜看书用的,点蜡烛。”思存说。
“还挺用功……你会烤不?”墨池说。
“你也太小瞧人了。”思存点燃了枯枝,举着玉米翻烤。火苗噼噼啪啪地点燃了玉米叶,很快飘出阵阵香味。
“呐,你也烤。”思存递给墨池一支。“你们城里的农民真不厚道,在我们村,小孩子偷几个玉米吃,根本不算偷的。”思存抱怨道。
“我们这儿的农民还不厚道?”墨池反驳道,“人家最后不还是把玉米送咱们了吗?”
思存忍不住又乐了,“他要是知道你是市长的儿子,非把你扭送公安局。”
“我才没你那么出息,一犯事就进派出所。”墨池很郁闷,居然被当成了乞丐。
他的样子真有那么邋遢吗?
“我那是冤假错案!”思存纠正道。
“钟思存同学,你越来越牙尖嘴利了。”墨池提醒她。
思存一歪脖,愤愤不平。墨池吸了吸鼻子,“坏了,糊了!”
“不会吧?”思存把玉米举到面前,果然焦黑一片。她吹了吹浮灰,咬了一大口。
外面焦,里面夹生,却香味扑鼻。“真香啊,你尝尝。”思存满嘴玉米,含糊不清地把棒子举到墨池嘴边。
“小心烫。”思存说。
说晚了,墨池被烫得连吸几口冷气,不过,嫩玉米浆流到嘴里,真是满口生津啊。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啃。按理说市长家的伙食不差,做饭的保姆都不是一般人,是经过特别训练的“保健员”,不但每餐搭配口味、荤素,还注重营养的均衡。早上牛奶,中午鱼肉,晚上素菜,啥时候也没亏待过这两个孩子,可从没做过这么好吃的玉米。
又甜,又香,又新鲜,就连心儿里的夹生,都透着一股别样的香甜。火苗把玉米烧得表面黑乎乎的,一嘴下去,半边脸都是黑的。墨池笑话思存道:“看你,啃得像只花猫似的。”
“那怎么啦,一会儿洗脸呗。”思存满不在乎。
墨池笑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这么生猛的主儿呢?”他还记得她刚到他家时羞羞怯怯的样子。
思存嘿嘿笑着,答不上来。反正,在他面前,她就是放松,什么也不担心,什么也不怕。
“你真是个傻妞,刚才明明都跑掉了,干吗还跑回来,也不怕农民老二哥发飙。”
墨池用他自己的方式对思存的义举表示赞赏。
“我怕老二哥欺负你啊!”思存说。
“我就那么没用,需要你一个女孩儿保护?”墨池看自己的腿,装作不悦的样子。
“绝对不是。”思存连忙说,“我是怕你没干过坏事,被抓住不知道怎么脱身。”
“你经验还挺丰富,看来是个惯犯。”墨池和思存斗嘴上了瘾。关系亲密了以后才发现,原来她也有伶牙俐齿的一面。
“谁是惯犯啊?还不是你们城里的农民小气,摘个玉米都算偷……”思存又开始愤愤不平。
“行了,什么城里农民村里农民的,话都不会说了。过来,我帮你梳梳头发。”
思存的两根小辫子早散了,乱蓬蓬披在肩上。
思存背对墨池蹲在他前面,感受着他解开她的辫子,轻轻为她梳理。他在动乱的年代和妹妹相依为命,都从没有想过帮她梳辫子。今天看到思存散乱的发丝,却突然升起为她整理头发的欲望。
他第一次碰女孩子的头发,动作十分笨拙,却异常神圣。他的手指穿过思存浓密柔软的头发,轻轻地把乱发拢到一起,梳理整齐。这次,思存没有笑话他,也没和他顶嘴。她安安静静地等着他为她结好辫子。她突然想起读过的一首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想,说的就是她和墨池现在的样子吧。她回过头偷偷看他,他为她梳辫子的手就乱了方寸。他有些懊恼地扭正她的小脑袋。思存脸蛋微微一红,咬着嘴唇笑了。
暮色降临,思存扶着墨池到河边,两人就着河水洗了脸,衣服的污迹却没办法洗了。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怎么看对方都像只脏猴。墨池说:“没事,估计到家爸妈还回不来,咱们溜回房间。”最近墨市长夫妇工作非常忙,整天开会,九点以前很少回家。
踏着月光,走在从郊外回家的路上,也是件挺惬意的事。可是,一到家门口,墨池和思存一起傻眼,以往这个时候还没有人的墨家小楼灯火通明。“也许,他们已经吃完饭回房了,咱们轻点儿,先回去换了衣服就不怕了。”墨池安慰思存。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打鼓,万一破衣烂衫地被父母撞上,思存被停课的事就穿帮了。
这一天,墨池和思存体会到了什么叫事与愿违。一进门,迎面就看见墨市长和陈爱华坐在沙发上,啥也没干,盯着门口,脸色铁青。
“爸……妈!”墨池迅速镇定下来,装作若无其事,示意思存赶紧回房间,自己则推着轮椅,来到他们面前,“我饿了,今天晚上吃啥?”
“回来。”墨市长话不多,不怒自威,对思存说。
思存只得回来,站在墨池身边,低着头。墨池觉得她紧张得周围的空气都发颤了。
他赶紧说道:“爸,今天下午思存没课,我们去郊外玩了一圈。”说完暗自庆幸自己反应还算快。
“不光今天下午没课吧?”陈爱华发话。
墨池哑了。他不明白,父母怎么会知道思存被停课了呢?
“还给我装蒜!学校都把电话打到我办公室了!”陈爱华忍不住了,站起来,怒气冲冲,指着思存,“我们墨家哪儿亏待你了,你还学会了资产阶级自由化!让你上大学你不学好,居然参加什么舞会,你是不是觉得被开除了特别给我争光?”
思存被“开除”两个字吓坏了,心里咯噔一沉。
原来,学校打电话到墨家,没人接,就打了陈爱华的办公电话。这些在思存的入学登记上都有记录,只是思存从小到大没用过电话,没这个概念,不然她肯定哪儿也不去地在家守电话。陈爱华当时也不在单位,是她的副手接了,转告她。她又急又气,又找了老墨,两人一起回家,却发现孩子没了踪影。墨池他们回来那会儿,他们已经在家等了三个多钟头。
“妈,你先别着急骂,思存真的被开除了?”墨池听话很会把握重点。
陈爱华气得直喘,“开除?那是轻的,要在过去,她会被打成右派,进监狱!”
墨池不乐意了。不管怎样,思存是自己家人,怎么能说得那么狠?“妈,难道你和爸就没参加过舞会?”墨池知道,“文化大革命”前政府干部也经常组织集体舞会。
“你教训你父母来了!”陈爱华更气了,多么沉静的儿子,没几天就被思存给带坏了!
“别吵了。”墨市长说话总有股震慑人心的威力。陈爱华停了口,气得不看思存。
思存紧咬着嘴唇,瘦小的身子摇摇欲坠。陈爱华一口一个“开除”打击到她了。
“妈,学校究竟是怎么说的?”墨池总觉得,思存的错误没有那么大,不会被开除。
陈爱华铁了心不说话。思存都快晕过去了,墨市长终于说道:“学校说了,给她记了个警告处分,明天回学校上课。”
“真的?”思存和墨池异口同声地说,两人都是又惊又喜。
陈爱华气坏了,现在的孩子,一点儿也不知道害臊,真是不可救药。
墨市长说:“回去洗洗睡吧,明天一早去上课。”墨池和思存得了大赦一样溜之大吉。陈爱华还在生气,“我就说不能让她上大学,这才刚上半年心就这么野,将来能和墨池好好过吗?”
墨市长看着小两口儿相互扶持上楼的身影,笑着说:“我还是那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不是我们能管的。再说,你儿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我看他俩,正般配。”
思存终于回到学校。期末考试越来越近,之前耽误了很多课,思存心里急得厉害,早也念书晚也念书,生怕考出个不及格。
紧张的学习氛围下,思存还是发现了一些和以前不一样的东西。每当她和同宿舍的姑娘们一起坐在公共教室的前排,走在学校的林荫路上,在食堂排队打饭,都有人在她们身后指指点点,“资产阶级自由化”、“腐化奢靡”、“落后分子”之类的评论一路伴随她们。于小春咬牙切齿地告诉她,她们被请进派出所后,学校针对她们的行为展开了专题大讨论,批评之声可谓轰轰烈烈。倒是系里的唐老师力排众议为她们说情,还搬出了中央的红头文件,算是为她们保住了学籍。
302的女生,除了刘英,一人带了一个警告处分。经过这一番闹腾,她们302算是出名了。老大姐刘英考来不容易,生怕被她们牵连,几次找系里要求调换宿舍,老师说她最踏实,一定要留在302,给小妹妹们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刘英换不成宿舍,却从此独来独往,誓与302划清界限。
苏红梅把思存视为知己,因为舞会事件后,于小春、张继芳、董丽萍都把责任推到了她的身上,只有思存,没有怪她一个字。私下里,苏红梅在宿舍里对思存说:“我早看出来你和她们不一样,她们的思想太古板,很快就要落后了。”
思存莫名其妙地说:“那我是什么人?”
苏红梅换上一件红衬衫、黑裤子,试图把自己的全身照进一面小小的镜子,“咱们才是一种人,思想超前,敢作敢为。”
思存看着她腰肢轻扭的样子,连忙摆手道:“咱们也不是一种人。你是城里人,我是乡下人。”
苏红梅啪地扣上镜子,凌厉地注视着思存,“别骗我了,开学第一天我就知道你不是乡下人。乡下人上学不会车接车送,乡下人也不会像你胆子这么大。思存,告诉我,你父母到底是干什么的?”
思存说:“我父母都是农民,你不信拉倒。”
“那小轿车是怎么回事?”苏红梅对思存坐小汽车印象深刻。
“我说过,那是亲戚家的。”思存说罢不再理她,埋头看书。马上就考试了,她一分一秒也不愿意浪费。
苏红梅坐在她旁边,说:“我爸爸是S城副市长。我知道,只有市级干部才有小轿车,才能用车接送家人。”S城与X市是临市,思存想起于小春的猜测,苏红梅果然是高干子弟。
“我不知道,是远房亲戚。”思存还牢记着刘春红同志当年的教诲,在外要低调,不要说是市长的儿媳妇,不要给市长添麻烦。
苏红梅问不出什么,也不勉强她,拉着她的手道:“今晚还有舞会,你和我去吧。咱宿舍我就带你一个人。”
思存抽回手,“我不去,我还要看书呢!”
苏红梅轻蔑地看着她,“你不会是怕了吧?告诉你,中央都说要解放思想呢。”
“谁怕了,我就不明白,怎么跳个舞就成资产阶级了。”思存想起她的处分,愤愤不平。“我是要学习,快考试了。”
“真是书呆子,那我自己去了。”苏红梅腰杆挺直,目不斜视,像喜儿一样迈着芭蕾舞步走了。思存笑着自语,“她还真把自己当舞蹈家了。”
在刘春红同志的热情张罗下,墨池进了民政局工作。这其中陈爱华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她坚决认为墨池再在家荒废下去,不但会毁了前途,搞不好还要走向堕落,帮着思存撒谎就是证据!因此,他必须有份工作。在能够选择的岗位中,民政局是最适合的一个,因为民政局负责残疾人工作。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墨市长的儿子会进什么机关。更好的单位也能安排,可他毕竟是个残疾孩子,只有进民政局,才能封住好事者的嘴。
墨池上班的前一天,给思存写了一封忆苦思甜的信,“我终于结束了多年的疗养,走向新的工作岗位,从此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希望思存同学以墨池同志为榜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周日一定要回家,因为除了周日以外,我也不会在家了。”他写得故作轻松,其实心里是有一点儿苦涩的。去民政局上班,专门负责残疾人工作,就是把残疾人的身份像烙印一样刻在自己的身上。少年时代,他的理想是当科学家、战斗英雄、飞行员、作家,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残疾人。
思存要到暑假才能回家,政府机关离北方大学只有几千米的距离,他们却不能时时相见。墨池大几岁,脑子灵活,想出了鸿雁传书的办法,约定两天一封信,互诉衷肠。
“思存,今天我第一天上班,享受了首长般的欢迎仪式。民政局、卫生局、教育局的领导同志,列队欢迎。我在福利科工作,科长五十多岁,叫徐庆东,一看就是个好好先生,还有一个科员叫张卫兵。他们的热情真让人吃不消,好在福利科办公室在一楼,不然真会有个人挺身而出背我上楼。”
“墨池,见字如面。我们开始期末复习了,中文系要背的东西可真多,教授可真严厉。尤其是先秦文学的老头,假惺惺地说要给我们勾重点,从课本的第十页勾到第三百五十五页,说考试肯定不会出这个范围。十页之前是前言和目录,三百五十五页之后是参考书目。”
“思存,我不喜欢刘春红阿姨,她让张卫兵多照顾我,张哥就跟领了圣旨似的,给我端茶、倒水、送报纸,我上厕所他都要跟着。我轰他回去他还不干。有个大男人在旁边伺候着,我能上得出来吗?不过,我还是挺感谢刘春红阿姨,因为,是她把你带到我身边来的。我们都要好好感谢她。你努力读书,多保重自己。”
“墨池,见字如面。我每天晚上背书到十一点多,心里还是觉得没底。尤其是英语,那么多单词和课文都要背诵下来,时间不够可怎么办啊。高考的时候以为考上大学就不用背书了,谁知道大学背得更多。现在想想,还是跟你写书法比较舒服。”
“思存,你那叫写大字,别糟蹋书法了。福利科只有三个工作人员,科长徐庆刚负责全面工作,却整天见不着个人影儿,张卫兵比我大不了几岁,负责外部事务,我负责文书工作,其实也没什么要写的。市里百废待兴,一时还顾不到我们。不过我希望领导能早点儿把残疾人工作提上日程,让我能有点儿事干。”
“墨池,见字如面。我们下周一就开始考试了,真的有点儿紧张,要是考不好可就丢人了。我每天从早学到晚,不过刘英更厉害,背到半夜三四点。我看我是又要垫底了。考试持续一周的时间,不知道会不会把我考糊掉。我想你了。”
“思存,你是幸运型考试人才,高考复习得那么差,不也考上大学了吗?小小一次期末考试,肯定不在话下。要对自己有信心。办公室的工作就是一杯茶水,一张报纸。张卫兵还是那么殷勤,好像我来这里不是为人民服务,而是张卫兵为我服务来了,我得想个办法治治他。别的机关都很忙,年底北京有重要的会议,不过没我们民政局什么事。”
“墨池,见字如面。明天就要考试了。这周我就不给你写信了,不过,还是很期盼你的来信。考试又紧张又枯燥,读你的信是我最快乐的事情。”
“思存,想到下周就能见到你,我就开心得要命。这次回来,我会给你个惊喜,别猜了,你那么笨肯定猜不着。你们周日上午才考完最后一科吗?中午就回家吃饭吧!我让阿姨给你加菜,再买个大西瓜,给你解解暑。你快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