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说来,政治上,他是一个自由主义者。早年,他崇拜资本主义文明,倾心向往的,是英美式的民主制度。他热辣辣的赞美巴黎的一段话,很足以说明他在现实生活中的实际追求。
“不拘束你,不责备你,不督饬你”,这般绝对自由的地方,还不是人间乐园吗?有了这种地方,谁还羡慕天国?要说志摩有什么政治信仰的话,恐怕这就是他的信仰了。志摩对西方民主社会的信仰,出之于感情体验方面的居多,而真正深入下去,进行具有科学性质的观察、探讨、摸索研究,是根本谈不上的。
因而,这样的信仰也就很脆弱。一旦发现它永远只能存在于头脑的想象之中,现实的土壤上根本容不得它的存在。信仰者本身就很容易一转而为绝望、消沉。建筑在感情基础上的美好想象总是容易被击碎的。
1928年3月,志摩主编的《新月》月刊创刊。在“发刊词”中,他含沙射影地对左翼文艺界施以攻击,根据他那自由主义立场,在文艺上打出了“健康”与“尊严”两面旗帜。声称“凭这一点集合的力量,我们希望为这时代的思想增加一些体魄;为这时代的生命,添厚一些光辉”,“要从恶浊的底里,解放圣洁的泉源,要从时代的破烂里规复人生的尊严——这是我们的志愿。”
志摩的行为,遭受到左翼作家的严厉斥责。没有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左翼文艺家给予他的抨击,使他本来已经产生的对西方文明狂热崇拜的怀疑,更日趋严重。他逐渐明白,在中国,他是一个大不合时宜的人。
1930年10月,志摩怀着一颗矛盾万端、苍凉凄苦的心,来到了北京。他非常希望突破紧紧捆缚在他身上的复杂的人事世情之网,但他又没有足够的能力,毅然否定旧我,如同别的一些知识分子一样,投身于时代的斗争,到社会生活的洪流中寻求欢乐、寻求超越、寻求个人在生活中的恰当位置。他没有这种勇气。更可叹的,命运似乎也冷落了他,在他个人、在整个中国社会都处于一个关键时刻时,没有给他造成一个思想转变的环境。他仍然生活在与原先雷同的小圈圈内:吟诗、听戏、喝酒、游山玩水……这样,当个人痛苦无法克服、要寻求解脱时,充其量,他就只能找到知心密友倾诉衷肠,在缱绻柔情中,暂时得到点麻醉、刺激与慰藉。他根本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只有到风狂雨骤的社会生活中,接受艰难痛苦的磨练,才是从根本上治愈心灵创伤的一帖良药。
这时,秀外慧中娴淑贞静的林徽因已在北京安了家。她的丈夫梁思成在沈阳东北大学任建筑系教授,她本来随丈夫去了东北,后来生病,东北的医疗条件不好,在志摩的劝说下,她便回到北京,独居家中养病。
在古都北京,志摩与林徽因再度相会。这年,志摩三十五岁,林徽因也满了二十九岁。这些年来,两个人都经历了复杂的人生道路。顾念前尘,真是万念丛集,一腔心事无从说起。不想这时梁家已是谣言四起,说什么志摩不忘旧情人,林徽因也惦念着与志摩重拾旧好。
消息灵通的小曼,不知从哪里听到些什么,写信大大地奚落了志摩一番。志摩回小曼的信中,说得较多些,但吞吞吐吐,也是语焉不详——
“……我不会伺候病,无此能干,亦无此心思,你是知道的,何必再来说笑我。”
正是这次在北京逗留期间,志摩做出了一项对他说来是至关重大的决定。即晢时抛开上海的家,到北京大学来任教。
而且,事情办得干脆利落,人未出北京,上海光华大学及南京中央大学的教职,已统统辞掉。北京大学方面的功课接着安排妥当。至于《新月》月刊的编务,就更不成问题,随人走就是。况且,新月社的一班人马又以在北京的居多,编起来反更觉得心应手。
志摩回到上海,小曼猛听到这一变动,犹如当头一击,免不了同丈夫吵闹一通。无奈已成定局,吵闹已不济事。最后提出条件,一定要志摩每月提供五百元做家用。志摩扳着指头算了一算:北大月薪三百;女子大学温源宁每周有八个小时的课,因见志摩花费浩大,也让给了他,每月可得二百八十元;另外,他自己还有翻译、写作计划。情况顺利了,也可得一二百元。算来算去,收支相较,还绰有余裕,他便一口答应了小曼的要求。他没有考虑到的是:他这笔帐收入一项全是冒打,而支出一项则还要膨胀。小曼要的价不能降低,而学校会欠薪;心情不好,事情忙冗时,也写不出东西。最后弄到个债务缠身,心力交瘁。
与家庭失和,始终不能得到父亲的谅解,又是使志摩经常激动不安的又一件烦心事。
自从与张幼仪离婚后,志摩与家庭的关系便濒于破裂的边缘。那时,极其疼爱他的祖母健在,母亲也还能操持一部分家政,由于她们,徐申如还不至于做出太绝情的行动。与小曼结婚,志摩再度刺伤老人的心。这时,祖母已经去世,母亲病体缠身,终年呻吟床褥,无力过问杂事。本来就是勉强维持的关系不可避免地彻底决裂了。徐申如一怒之下,宣布不认这个独生儿子。虽经朋友亲戚劝解说合,卒无效果。
在这奇怪的家庭关系中,最受人赞誉的莫过于张幼仪了。她同志摩离婚,为的是成全他的幸福(内心深处也是为的自尊);离婚后,她不再嫁人,做了徐申如的干女儿,安心生活在徐家,代替志摩恪尽孝道。志摩与陆小曼结婚后,她理所当然地回避小曼,从不见小曼的面,但背后,在任何场合,她也都不议论小曼的短长。在徐申如处理家产的时候,张幼仪也表现出令人赞叹的风格,替志摩争取到了父亲名下三分之一的家产。现在母亲的病重,志摩丢掉手头一切工作,回到硖石老家。
但在是否让小曼回乡探亲的问题上,又与父亲发生了强烈的争执。后来,就连母亲去世大殓那天,小曼也未能出丧。母亲亡故,又和父亲吵翻,志摩对这个家已是一无依恋。
从1931年年初,志摩便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刚投入新环境,照例是会有些新鲜之感的。可悲的是,志摩没有认识到,这种短暂的兴奋不过是小孩子刚穿上新衣服时那样的感觉,还真诚地以为是自己的生命寻找到了新的支点,又在兴高采烈地计划着做他梦想中的大事业了:
今年在六个月内,在上海与北京间,来回奔波了八次,遭了母丧,又有别的不少烦心的事,人是疲乏极了的,但继续的行动与北京的风光却又在无意间摇动活了我久蜇的性灵。抬起头居然又见到天了。眼睛开了心也跟着开始了跳动。嫩芽的青紫,劳苦社会的光与影,悲欢的图案,一切的动,一切的静,重复在我的眼前展开,有声色与有情感的世界重复为我存在;这仿佛是为了要救一个曾经有单纯信仰的流A怀疑的颓废,那在帷幔中隐藏着的神通又在那里栩栩的生动;显示它的博大与精微,要他认清方向,别再走错了路。
这里所指的“不少烦心事”想必指的是“家庭间父子不睦”,而所谓“继续的行动与北京的风光”大约道出了他此时的心正“为林徽因所牵”。
或许是因为志摩作为诗人天生就有着浪漫的因子,而意志与理智又太弱了。离开家,家的份量反而显得更重了。这一期间,志摩写给小曼的信里,充满了如狂如醉如痴如迷的热烈情调,那一支火柴能点得燃的热情,像可怕的山洪般朝小曼涌去。
为了救渡小曼,同时也是为了救渡自己,志摩开始频频劝诱小曼,要她下决心抛掉上海这种生活,跟他一起去北京,到那干正经事业的朋友圈子中去。但任凭他苦口婆心、百般解释,小曼心如铁石,毫不为之所动。
在北京的志摩住在米粮库胡同胡适的家中。这是一座考究精美的洋式二层楼房。热情好客的胡太太特意在二楼上收拾出一个房间给志摩。这儿离市区远,周围全是些古朴的四合院,环境极其清静。他们有自己单独的院落,院子里有两棵上百年的大槐树,枝繁叶密。靠北墙比邻而居的,是一个很有音乐素养的人。月白风清之夜,推窗而望,繁茂的古槐撤下满地浓荫,随着阵阵轻风,从隔壁传来悠扬动听的古琴声,哀哀怨怨,让心情郁闷的志摩更加烦恼不堪。
志摩在北京像头“老牛”般的拼命兼课,写作,想尽法子多挣几个钱。这种情况,在他一生中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出身豪富不说,单他那副无拘无束的性格,就不像个抓钱的。但现在,他迫切地感觉到了钱的要紧。他债务缠身,愁得吃不下睡不好。
越是惜钱,钱去得越快。他挣钱的数目不能算小,每月总得在五、六百元以上,但钱一到手,往往在想不起是买了一领长衫还是几篓廉价水果时,就无影无踪了。上海的家,简直就像需要用铜元垒砌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