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小河,烙在我的童年里。它无名,人们习惯上叫它双河。一条是经过重山阻隔,迂曲波折,清粼粼地从南山溪涧奔流而来的小河,河里鱼蟹成群,浅藏在河床的石头缝里;另一条是自天山、关山的雨水、雪水、森林之水汇集,自小镇西向东流淌,两条河呈四十五度角的几何定势巧妙地交汇,分割出镇子四面环山、相靠相望的村庄。
河流以北的上游是我的村庄,山根处有方池塘。池塘源头,有一眼多少代人的记忆里都未曾枯竭的泉水,冬暖夏凉,水流丰沛,足够一村人生活。泉周遭生长着密林,有洋槐、梧桐、椿树等高大乔木。池塘澄明,映照着上方的天空、云彩、山峦、田地、耕牛和劳作的人;湿地如坪,依偎着巍峨的阳山堡子;池水清澈,看得见水底漫游的鱼虾和蝌蚪。草长莺飞之时,池边昆虫飞舞。母亲和婶婶们在浣衣,孩子们光着脚丫子捉鱼蟹,欢唱着童谣。
跟随村庄的溪水,我走到了双河。
对双河最深刻的印象是我读小学的时候,县上往农村下派社教工作组,我们在老师带领下齐刷刷地站在双河畔列队欢迎。清澈的河水波光粼粼,小河“S”形地伸着懒腰,绕经陈家庄、马河坝、孟家山、郝家旮旯等一些村庄,永不回头……
大山裸露着白花花的岩石,郁郁葱葱的植被在巨石腾空的炸裂中被掀起。石缝中有水流渗漏出来,谷底的山泉一天天枯涸。我从田野的败相里,感到村庄一种令人窒息的紊乱。
什么时间庄稼失去了结实的长相,有谁听见土地板结的呻吟?一道山坡上,挂着象尿布一般丑陋的数个采石场,石料场,石灰窑,石灰膏厂……
多年前的一个伏天,暴雨引发了山洪,牛大的石头从坡上哗啦啦地滚下来,被暴洪席卷进宕沟,泥石流淹没了池塘。池塘里的鱼顺着穿过村庄的溪谷被冲到镇上,满街上翻跳着挣扎的鱼。洪水过后的池塘,已成一个稀泥铺平的泥沼。浑浊的烂泥潭上,镶嵌着烂树枝,废铁皮,横陈着宕沟里动物的尸体,泥淖里栽着无数条鱼骸。水不与谁商量,就野蛮地带走了一条深谷的东西。
农历时令失去节气的特征,规律失调,乱套。我经过悬于半山的几座石料场,石子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周围停放着许多张着牙齿的巨型机器,上山下山的大卡车忙迭不休,苍翠的大山已被削去半张脸庞。我带着脚镣般的泥巴,穿越天然气管道挖开的干渠,那剖开大地心脏的一道深槽,从父亲种地的山梁上鱼贯而来,穿透玉米林和山坡。夏家湾里哨岗一样的大石头,我已寻不见痕迹。庄稼身上的粉尘,在风中刷刷作响,病殃殃的麦子青黄不接,谷穗干瘪,在一块块梯田上,稀里哗啦地摇晃,缺水的村庄越来越多……
我的内心,一直把双河置于不可侵犯的高度守着,回到年少。那纯净、甘冽的深山之水,孩子们曾掬着小手畅饮。那些年月,还没有人往溪水小河中扔死猪,丢臭鞋,倒鸡毛蒜皮的垃圾。岸上还有田畴,有挺拔大地向天生长的树。人们还敬畏和感恩河流,出于深山林海中圣洁的八仙洞、五仙洞、白马洞、花仙洞、棋子洞……
自从小镇的人车市场拥堵起来后,小河被垃圾壅塞,已没有浪花朵朵的清凌,已看不到鹅卵石摩挲的河床。我离开小镇之前,我不能预测出我将去向何方,以及小河的命运。
我知道,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小河,远离村庄,再没有听到过他们回乡的脚步。美好环境的破灭,我们还祈愿他们回来吗?他们还会回来吗?
这些年看双河,我都有一种莫名的伤痛和无根的失落。河流只因经过了人居的环境,一次性塑料袋、包装箱、废旧物品等垃圾便倒挂河床,污浊不堪。没有人在河岸上散步,更没有孩子在河边留恋、玩耍,春暖花开的太阳下也没有孩子捞鱼、捉蟹的身影。一条河流彻底完蛋了,像枯木失去了生命,形容枯槁,面色憔悴,缺少了早年欢奔的韵律。我突然发现,荒芜的家园,毁坏的环境,流传着霉腐的气息。
有什么可以挽救河流的隐痛和顽疾?家园只有一个,失去它,我们又到哪里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