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晓辉又出现在河对岸的集市上,这回他多背了一个篮子,头顶罩着一个母亲亲手制作的帽子,作为他十八岁的生日礼物。身后的树上,盛开着的桃红色的花瓣,叫不出名字,只是觉得美丽芬芳,就像盲女婀娜多姿的美貌一样。
当他路过菜市场的门口,却忽而听到牛的撕心裂肺的声音。从母牛夹着血丝的泪眼里,小牛的脖颈脆弱得竟像一根棉花棒,好几只牛儿并排蹲着,四条腿弯曲,螃蟹一般趴着,站不起来。晓辉听到屠夫的手拎起牛脖子的声音,缝纫机般地从毛毡布上切过,流不出的泪水敲着他的心,似乎也撞击着小牛的心。
他不忍心去看那母牛红肿的脸,母牛也闭上眼睛仰视着天空。顷刻间,他回过头来,那小牛早已如栽倒的树苗,只有血迹爬过静止的肉体。
在这个时代,仿佛屠夫生来和牛有缘分的,为了牛而养家糊口,牛是他过日子的工具,他不也是买家填充空虚的肚子的工具吗?他和牛有区别吗?
晓辉凝望着母牛、小牛,屠夫和等候买牛肉的人们,像是观赏到一幅画面,雨点飘飘然地,在画中融为了一体。
很快,一个老大爷提着袋子经过,好像是专门来找他似的,快到了晓辉跟前,他停下脚步,说:“你看,这就是我昨天买的苹果。”他瞪起了眼,从袋子里掏出一只切开过的苹果,嘲讽地说:“为什么苹果里面有个蛀虫呢?昨天我还特意让你为我挑选,哪晓得会啃到这样的苹果?”
晓辉凝视着老大爷,接过苹果,以惊呆的语气说:“这根本不是我家的苹果!你不妨看看我篮子里的苹果,果子皮完全不一样,你不相信的话可以任意切开一只苹果,看会不会又出现蛀虫!”
老大爷随意捡了一个苹果,切了切,晓辉看着一点都没事,只是对方还是不信任的样子,横面切过来,切过苹果核,突然挖了一下核,抠了出来。他发现大爷细心地打量起核来。晓辉便瞄了一眼,说:“你是抠出虫子了是吗,为何用这般眼神?”
老大爷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
晓辉用挑衅的语气说:“说不定苹果的味道早已被你们家的蟑螂等虫子吸引住了呢?”“别吹了,味道好不好轮不上你夸!”
晓辉说:“你切开的这个果子还是拿回去吃吧,我们不在乎这一个。”
老大爷对着他乜斜了一眼,不甘愿离开,说:“你看,才隔了一夜,你家的苹果竟然有变化,虽然我没放入冰箱,但谁还敢一次买那么多?”
“这个季节气温多变,买回去的苹果要放入冰箱,今天看到你拿过来的苹果被虫子咬,实在让我惊讶。”
老大爷托起裤腿,果然腿上被不知名的虫子咬了几口,竟流下红红的一小块,肿肿的。他并不十分相信晓辉的话,而是从袋子里再找出几个苹果,分别切了开来,有的虽然没有被虫子咬,但是颜色缺少一些光泽和红润。他咬了一口,似乎没有刚刚从新的篮子里挑出来的苹果好,味道近乎香甜。他垂下了脖子,嘴唇上抖动着的舌头像咽下去苦涩的中药一般。他用忧郁的声音说道:“这些苹果啊,好是好看,就像一次性盒饭不耐储藏。说你的苹果好,似乎缺了什么,说你卖的不好,也到未必。总之,隔了一夜之后,就知道了。”
“可不能这么说,像你今天来找我说苹果的问题,还要属第一次。”晓辉直勾勾地凝视了他,连旁边的妇人也凑上跟前摸了摸自家的苹果,有的本来想买的一听老大爷这么说却走开了。晓辉心想,这真是个麻烦,但天空中有时候飞旋着小斑点似的黑虫,说是黑虫倒也不确切,说不定是黄蜂或者马蜂。没准提着篮子到了河对岸的城镇里,苹果是否便和人一样水土不服了呢?他看着老大爷独自一人蹒跚离去的背影,便想起了盲女,那个纯洁漂亮的盲女,他吃了后有什么感受呢?
他坐在小巷前呆了许久,便觉得太阳升高了,到了中午,头顶上的阳光发热了。他脱掉了外套,静坐在那里数着收获的金钱,再数了数剩余的苹果,口渴的时候也十分想咬几口吃,但一想到金钱的不易,便买了杯矿泉水解渴。
在他的不远处,一只狗也打着盹儿,趴着地上,尾巴弯曲在茸毛上。黑色相间的斑点,看得一清二楚,从远处一望,就像纸上的一团墨了。
从巷子间的小路望过去,隐隐约约地穿梭着各个年龄的人们。有的从店铺的檐下出来,有的从菜市场的门口中出现。他始终不停地喊叫着,但依稀可见有的人依旧埋头走路。他放高声音叫卖着,但目光所及之处,对方根本一点都不留心,只是低着头往前走。继而他想到踏着匀称优美的步履的盲女,是否会留住步伐。
只见一个女孩迈着脚步走近了,是她么?为何装作没听到的样子?莫非苹果不够香甜?一连串的疑问在晓辉脑海中闪现。在她前方几米处,躺着一个安静沉睡的小狗,她会不会踩到它而惊醒了人家的狗呢?晓辉真的有点按捺不住了,控制着呼吸数着她的步子,随即掏出一只切开的半个苹果趁着她的步子越来越靠近的时候,悄悄地扔过去。那果子可真是心有灵犀,弯一个弧线蹦到了小狗的前面,滚了两步,竟如皮球一般轻跳着溜到了她的脚跟前。
“谁啊?随便乱扔东西?”只见那人斜睨着眼睛望着四周,跺了跺脚后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天呐,我认错人了,这个妇女竟然打扮得如此迷人!”他心理微微一怔,颤动着的手指搁在兜里,便含着歉意地说:“我确实不小心,你身后刚好有个木桶,我便把它当垃圾桶了。你可以过来尝尝苹果哩!”晓辉是真地起身掏出苹果了。
“真会说话,我还不想听呢!”也许是厌恶起他的一举一动,妇女回头便甩了下辫子,既傲慢又讽刺地说:“你脸上的痘痘没准就是苹果吃多了。”于是她一副冷漠的样子,头也不回地弯进巷子里。
为啥做生意竟那么难?晓辉扪心自问。他只想卖出去换得家人的喜悦,那小镇上闷热的天气,让他觉得晕乎又乏力。
当陌生的姑娘再一次出现时,他不想把她与盲女混为一谈了。盲女在他眼中一定是与众不同的,不是任何姑娘可以替代的!于是晓辉打开一瓶矿泉水盖子咕噜地下咽了,几秒后不禁又觉得眼前一亮。迎面走进来的那姑娘正笑吟吟地背着竹篮子,神奇的这一幕让他感到喉咙中的水竟散发着浓浓的清香似的。这次不会再认错吧!他又想对着姑娘招招手了,而姑娘没有抬头,不就是盲女吗?她看不见只能用心去体会,能体会的到吗?他忍不住发出了心底的声音。
“记得我吗?”
“记得。”
“你要去哪儿?”
“买菜呀。”
“然后呢?”
“回家吧!”
纯真的对答使得他还有更多的话想和她说,但不知道如何表达,他呆呆地倾听着盲女独特的声音,感到十分亲切。他不会刻意观察着女孩,一旦注视到女孩眼珠子的时候,好像女孩的眸子里浮现出光芒,能洞察一切。此时,他又招呼盲女买他的苹果了,尽管盲女说没吃完,他还是悄悄地拿了两个苹果轻放入她的篮子。盲女竟然摸了摸,依次数数,说怎么突然沉重了很多?晓辉看着女孩毫不犹豫地翻出硬币递给他,便又称了一下多给她三个果。
“你是不是算错了?”盲女马上从口袋里掏掏钱,几枚硬币还搁在她手中。
他把手掌往后一缩,没去接钱币,声音突然变得柔软起来:“不用了,现在搞活动,满六个会赠送的。”
可是盲女的手指捏着硬币,还是坚定不移地投向他,硬币在他的手指上闪着亮光。他猜测到眉清目秀的盲女是不会占便宜的,望着女孩的背影,他暗自告诫自己下次要换个含蓄的方法。女孩的家庭和背景究竟是怎样的情况,为何今天和昨天还是那么准时经过熟悉的小街?
于是他扛着一篮子悄悄地跟随着盲女身后几米路的位置,步伐是那么的轻缓以至于盲女毫无觉察。他惊讶于即便是失明了的盲女,也依旧可以怀着勇气步伐匀称地朝前走,女孩手握着木杖判断方向,但似乎更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前行。晓辉望着盲女清新的面容和稳健的步履,心中忍不住咕咚咕咚地跳着。如果不是多了一个红艳艳的木杖,她还真是个体态自如的女孩。细细的眉毛上抹了点淡妆,柔软的发辫如同花瓣那样芬芳。
女孩停下步伐了,晓辉眼皮底下尽是一个宽敞浓密的花园,再弯过几步路,盲女终于停下了。她放下手中的篮子,正是燕子归巢的时候。这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别墅!她上了两个台阶,到了门前,一把锁开了一扇门,晓辉真想走进去瞧一瞧,然而他听到里面的声音了。他只能止步,透过半遮掩的窗户,他猜得出母亲和父亲正在家里干活。
“女儿,怎么又买苹果了?昨天的还没吃完呢!”一位妇女的声音冲了上来,“你看你今天买的苹果和昨天有没有差异,隔了一天,竟然颜色都变了。最近你没看到到处飞着马蜂和飞虫吗,买来的水果都被它们大饱眼福了。待会儿还要去基督教堂做礼拜,你换件衣服,今晚教堂有聚餐,我们不在家中吃晚饭了。”
这个声音,从窗户里飘过来,似乎晓辉不愿意离开了,果然他看到了窗户上方悬挂着十字架的装饰品,便踮起了脚,书桌上的一本圣经书,被窗户里的台灯照得亮堂堂的。
为了不让他人发现,他走出去了一段路程;才几步路,便听到大门被推开的声音。他就在不远处,在没有他人的留意下,注视着她们一个挨着一个地出门了。他把篮子背在身后,装作漫无目的的样子不急不慢地走着,朝着教堂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