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李无双是划过我生命的流星,那江楠和李舒杰就是我生命中闪闪发光的两个神经病。我最好的朋友江楠最爱做的事就是减肥,每次都饿得两眼发黑双腿发软跪在我面前,却还是义正词严地拒绝我好心好意递上来的食物。她的名言是:“扶我到床上!睡着了就不饿了。”床简直是比我跟她还要好的家伙。
经过大学几年的休整,她打扮起来更加得心应手,也漂亮可爱了许多,只可惜她是喝水都会发胖的神奇生物,只是我一直不忍心打击她。
现在面对毕业论文和导师,我终于体会到了江楠的心情。学了四年的计算机,找工作时却拒绝了一切关于软件公司的Offer,实在无颜再见导师。那个更年期即将到来的女人三番五次地叫我去谈话,每次的内容都是一样,希望我去她介绍的软件公司工作。其实我也能猜到,她能从中得到些什么。她也不过看中了我一个女孩子在编程方面的才能。她不断地用年薪××万“激励”我,想让我做只顺从的绵羊。但我的梦想是环游世界,和爱的人一起看爱琴海看极光啊。才不是对着电脑敲那些代码。
好吧我承认,虽然我并不热爱计算机,但还是能让自己的成绩保持在全系第一。江楠对我这类学霸鄙视至极。
“学霸已经是让我最无语的种类了,你现在还要去做传说中的程序员?”江楠一脸嫌弃,“你看我,一个小小的动漫编辑,活得多自在。你当然要和我一样了。”
为了躲避毕业论文,我穿过大半座城市回到家倒头就睡。果然,睡着了就不用愁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觉得天昏地暗。我听到急促的门铃声,全身却动不了。
门铃声变成敲门声,敲门声变成砸门声,还伴随着江楠那个女魔头在门外嘶喊的声音:“米乐你又鬼压床了吗!”
这一声嘶喊把我吓了一跳,赶紧起来开门,只见江楠恶狠狠地站在门口。
江楠说“又”不是没有道理的。记得高考完的那天晚上,我和江楠在她家玩了个通宵,早上才觉得困。我一直死沉沉地睡到了晚上十点,吓得江楠全家以为我猝死了。但我像没事人一样坐起来,完全没有在意几乎要把脸贴在我脸上的江楠一家人,我离开前说:“不用担心,鬼压床了。”江楠差点儿把我揍出屎。
我问江楠来干吗,也很奇怪,这是少有的我打开门她不是跪在地上快要饿死的样子。
“你爸妈呢?”她先东张西望,“好想吃你妈做的八宝饭。”
我回答:“我爸妈可是有正经工作的人哟。您老人家来有何贵干?”
江楠摇摇头:“我来是想告诉你,你绝对猜不到我刚才遇到了谁!”
我才懒得猜。被导师折磨得筋疲力竭的我已经对任何需要动脑的问题没有兴趣了。
江楠见我没什么兴趣,用夸张的演技配上马景涛式的咆哮用力摇我:“学霸你怎么了?学霸你别死啊!”
我摆摆手,证明我还活着。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神秘地说:“我刚路过你家邮箱的时候顺手翻了一下。”
这么快就换话题!邮箱已经八百年没收到过信了,里面还有院子里的小孩扔的香蕉皮——我小时候对别人家的信箱也这么干过。
“其实最近几年,只要我来你们家,就会看看邮箱。”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朝我扬了扬。没想到我身边居然潜伏了个偷窥狂。
“我是不是该报警啊?”我把信封抢过来,上面只写着收件人,并没有寄件人。字迹也不是我熟悉的人。
“是不是你写的耍我玩?”我问江楠。
江楠差点儿又准备摁着我揍:“有这个必要吗?咱俩就隔了两条街!”
也是,邮戳什么的都很齐全,这货整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写信太没必要了。
但是信封上明明写着“米乐收”没错啊,地址也清清楚楚。江楠直接拿过信封打开。
“万一是恐吓信怎么办,或者里面装着一根有病毒的针?或者一袋白粉?”
她才没我这么心思缜密居安思危,她白了我一眼,已经抽出信纸开始看了。不出两秒她居然露出惊喜的表情。
我赶紧抢过来,那张旧旧的信纸上,只写了短短两行字:
给十年后的江楠、米乐和李舒杰:
收到信的这一天,李舒杰要和沈婉琳结婚。
我盯着信纸看了许久,这字迹我再熟悉不过了。这是我亲笔写的。
十年前的夏天,是我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年龄。
我在一中初一(18)班全新的教室里,周围都是全新的面孔。小学在班里曾经属于“四朵金花”,因为当时韩剧《看了又看》风靡一时,几百集的长剧看得我昏天黑地,我们的组合也起了类似韩国的名字——金珠、银珠、铜珠、铁珠。不幸的我和江楠是月份小的两个,分到了“铜珠”和“铁珠”的名号,后来全班都“铁珠铁珠”地叫我了。“四朵金花”小学毕业后就没有再续前缘,尽管我不喜欢“铁珠”这个名字,但没有其他三朵金花的陪伴,我显得有些怯懦。
同桌是一个瘦瘦的男生,脸色有些苍白。
“你不觉得那时候你像营养不良吗?我还想过从家里给你带些蔬菜的冲动!”熟识了之后我对李舒杰这样说。
当然,那时候我们还例行公事一般自我介绍“我叫米乐,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李舒杰,以后我们就是同桌啦”。
例行公事之后,我们一整天都没有再说一句话。那时候,“男女授受不亲”真的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桌子中间有一条无形的三八线,谁都不去触碰。只是看着不远处已经跟自己的同桌打打闹闹的某个小女生,我用余光瞟了一眼李舒杰,他正襟危坐,假装很正经。
孤独失落地坐了一天后,前面的女生突然转过来说:“你是米乐吧,我叫江楠。你没有刘海,我看你的第一眼还以为你是个男的呢!”
这么直接?这样的开场白让我不知道怎么接茬,还没反应过来,江楠已经站起来了:“先不说了啊我要被尿憋坏了。”说完这句话人已经飘到几米之外了。
才认识几分钟,我就已经想把这个奇怪的姑娘剁了。
第二天中午第一节是体育课。我一个人坐在树荫下面,看着一堆人一哄而上抢为数不多的乒乓球拍和篮球。
江楠本来也在那一堆人里面,但跑得太慢,空手而归。她环视四周,看见了我,朝我跑过来。
那时候大家的发型都差不多,还不知道刘海为何物。我看着飞奔过来的江楠的大额头,也有些像男的,凭什么光说我像男的?过来!说清楚!
她当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奸笑着凑到我耳边说:“米乐,咱俩一起去探险吧。”她哈出的空气吹到我的耳朵上,痒痒的、热热的。
我茫然地看着她:“去哪里探险?”
她又凑到我耳边说:“你想不想看男厕所什么样?”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我竟然点了点头。
江楠鬼鬼祟祟地朝四周看了看,其实用不着那么小心,根本没人注意我们。周围的人都在忙各自的事情,老师也在远处和男生打篮球。江楠拉着我朝一栋教学楼跑去。
每层楼都有厕所,但江楠觉得一楼太过于显眼,就上了二楼。厕所在楼梯旁边,这会儿正是上课时间,走廊里空荡荡的,厕所里面应该也没有人。
江楠在我前面,我们像电视剧里跟踪别人的特务一样贴着墙,一点一点朝我们要探险的目的地——男厕所前进。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不会有人注意到。但我不好意思打断江楠演技大爆发的时刻。
但我还是有点儿害怕,难道她是来男厕一日游的?还要拍照留念什么的吗?我说:“要是里面有人怎么办?在门口看看算了,被发现了可不好。”
“被发现了又怎样,就说没看清走错了嘛。开学才几天,咱们总要时间熟悉熟悉环境吧!”
“好吧。”我只好跟在她身后。
江楠猫着腰在门口小声喊了句:“有人吗?”半天没有人回应,她便放心地大摇大摆走了进去。进去还不忘回头朝我一招手,“快进来呀!”
我往里挪了几步,就站在洗手池旁边不敢再往里走了。江楠却一点儿也不急,还说:“还真跟女厕所不一样哎。”
“这有什么好惊奇的,快走吧,你真以为来这里旅游啊?”
“好吧,走吧,这里真够味儿的。”
江楠半个身子已经探进去了,突然我身后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你俩鬼鬼祟祟地在男厕所门口干吗?”
江楠吓个半死,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大得十几米外都听得到。我没敢回头,心都不敢跳了,不会被老师抓到了吧?
“李舒杰你要死啊!”江楠突然大叫。
我这才发现是李舒杰站在我们身后。
那时候的李舒杰和我一般高,我注视着他,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是要和我死磕吗?我眼神里又多了一丝挑衅,李舒杰不奉陪了,有些无奈地说:“我就是来上个厕所,这么看着我干吗啊同桌?”
江楠冲上前一步说:“那你不准告诉老师!”
“那你领我去女厕所逛逛。”李舒杰坏坏地笑了。
就这样,我们三个成了狐朋狗友。
有一天放学,李舒杰神秘地说要带我们去一个地方。我们一路逼问,他都没有透露一句话,只是不停地说:“到了你们就知道了。”
直到李舒杰带我们上了离学校不远的某个商场的电梯。电梯门一打开,正对着网吧的大门,他先走出电梯,示意我们跟着他。
网吧的对面有一家小小的店面,门口竖了块木制的牌子,上面写着“时光慢递”。
进了那家小店,李舒杰坐上吧台,先给我们每人点了一杯奶茶。我和江楠也各坐一把吧椅,吧椅太高,我们几乎是爬上去的。
吧台里面有很多格子,格子里放着一沓一沓的信封,每个格子外面也都有牌子标注着时间。
江楠问:“这是干吗的?寄信吗?”
老板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二十岁出头,他说:“慢递就是走得慢的信件,你写一封信,我替你保管,想什么时候让谁收到,我都可以做到。”
江楠说:“我想十年以后收到,你寄得到吗?”
“当然可以。”老板笑了笑。
江楠听了回头对李舒杰说:“你给沈婉琳寄一封情书,十年以后她才收到。”
李舒杰一下子像被人戳破了什么秘密一样,急忙解释:“我才不给她寄呢!”
争论了半天,江楠提议给十年后的自己写一封信。但每封信要二十块钱,我们看着已经喝了一半的奶茶,悔恨不已,但口袋里确实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了。老板提议说,我们三个可以合写一封,寄给十年后的我们。
十年后我们还在一座城市吗?
李舒杰说:“不在一座城市,你也要传真一份给我。”
江楠说:“土包子,那时候肯定没人用传真机了,米乐直接用意念就可以给我发了,科技发展很快的。”
一致通过。
十年后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李舒杰说:“就算绝交了也要给我发过来,说不定我就跟你们和好了!”
江楠一拳头打过去:“你乌鸦嘴啊!现在就绝交怎么样?”
我和江楠一致通过。
十年后我们在做什么呢?
我说:“十年以后肯定在上大学啊。不过我肯定已经环游世界写了好几本游记了。”
江楠说:“我要当大导演,去领奥斯卡小金人,可以让你们摸一下。”
李舒杰说:“我要去当美国大兵,开坦克。”
江楠喊叫着说你这个卖国贼!李舒杰为自己辩解:“去了一定是为国争光啊。其实我也挺想去NBA打篮球的。反正还是在美国。”
江楠一脸嫌弃的样子:“你干脆现在就移民去吧!”
我们争论了半天也没争论出个确定答案。
确实,人生没有确定答案。尽管花掉二十块钱最后只写了短短一句话,看似只是跟未来开了个玩笑。
“李舒杰这家伙最近一直不接我的电话,是不是逃逸了?今天可是他大喜的日子啊。”江楠看着信纸说。
我回答:“可能是太忙了吧。”
江楠才不信我这不负责任的回答:“嘁。考研都已经结束了还有什么可忙的?肯定是谈恋爱去了。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跟谁?”
“沈婉琳吧。”
十年过去,江楠没有领小金人,李舒杰也没有当上美国大兵,而我,一本游记也没有写出来。
“约他出来!我要问问他跟沈婉琳还有联系没!”江楠一脸求八卦的表情。
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接起,似乎是跟工作有关的事情。江楠立刻变得正经起来。
挂了电话,她沮丧地说:“是我们主编。让我现在把我在实习期间盯的那几个漫评写手的资料和作品送过去。”
她哼哼唧唧恋恋不舍地离开。在我要关上门的那一刻,她突然转回来用身体抵住门,说:“你先和他联系,我送完东西马上过来!老地方!记得给他看信!”
发短信给李舒杰:干吗呢?
回信:看球赛。
再发:快出来,老地方。
回信:求我啊。
又是这一套,每次都是这样的对话,屡试不爽。我把手机随手扔在床上,换衣服准备出门。
没想到出门太仓促,只记得拿了公交卡和那封信,却一分钱也没带。我搜遍身上所有口袋,没有任何收获。我凄凉地站在公交车上,旁边一个热心的老奶奶还关切地问:“闺女,丢钱了吗?”
没关系,李舒杰肯定带了。我信心满满。
所谓老地方,就是高中那条路上一家叫“一夏”的冰激凌店。我们几乎贡献了那家店所有的收入——这是江楠自己认为的。从高中开始,我们几乎每周都要在那里小聚——尽管我们每天都见面,老板还曾试探性地问过我们是否属于某个神秘组织。老板很文艺,每张桌子上都放有便笺,可以贴在店里的任何地方。但我们三个毫无疑问破坏了所有的文艺气质,江楠连某月某日李舒杰内裤边的松紧带坏掉这种事情都要写上去。我们曾经还把照片贴在这里,照片本来贴在教室后面的板报上,因为我们三个离镜头最近,所以成了画面里最显眼的三个大头。江楠偷偷撕了下来,一直保存到初中毕业。
老板很有义气地把店一直开了下去,我们也很有义气地总是来店里捧场,这些写着往事的便笺也很有义气地留在了这里。
我到了老地方,发现李舒杰已经坐在靠窗的老位置上朝我招手。我快步走进去,正准备开口,却被他抢了先:“我只带了十块钱……”再看脚上,这货居然是穿着拖鞋出来的。
没办法,我们点了两杯最便宜的柠檬水。
救星江楠赶到时,我们已经续杯四次了。
其实这样窘迫的情景不是第一次了。高中是全封闭的寄宿学校,所有人必须住校。我和江楠住隔壁。记得高一快放暑假的时候,因为下个学年学校要重新分配宿舍,所有人的行李都必须带回家。我和江楠积极响应,在放假前两个礼拜就把铺盖卷扛回了家,硬生生睡了两个礼拜的光床板。不光这样,到了放假前一天,我们翻遍全身也凑不出一顿饭钱,又硬生生坐在餐厅喝了十碗免费汤,接受了所有来往人的注目礼。
那时候竟然真的连一分多余的钱也没有——就像现在。
我说给李舒杰听,他说:“当时我也看到你们俩了,还有人在拍照。”
我说:“什么?你看到了竟然不来救济我们!”
他说:“我也拍了不少照片,还打印出来了,改天拿给你看看。”
“你……”
他还说,高中我们多恨学校的规定啊,尤其是穿校服的规定。你们俩那时候都是短发,穿着宽松的校服,袖口总是黑黑的。但是说真心话真是好看啊。
他眼中充满了许多光彩,这货,第一次说我俩好看。
就在我和李舒杰托着腮帮子怀念以前的美好时光时,江楠像龙卷风一样飞了进来。她端起我面前剩下的柠檬水一饮而尽,又端起李舒杰的一饮而尽,然后豪放地擦了擦嘴说:“信呢?信呢?”问完之后才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说,“你俩就喝这个啊?”
李舒杰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什么信?”
我竟然把正经事给忘记了!跟他在这里坐了四十分钟,我竟然没有想起我是来给他看信的!
最近一段时间我像是丢了魂一样,先是凭着最后几个月期限的图书证借了十五本书并成功弄丢了十本,在按原价赔偿的时候,还书处的老师差点儿把我当孔乙己抓起来。吃完饭手机随手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回过神来只能把手伸进垃圾桶里去摸手机。今天我居然又忘了和李舒杰见面的主要目的。我不能原谅自己。
江楠说,这是毕业前焦虑症,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刚在杂志社实习的时候也是这种状况。
“有这个专业名词吗?”我问。
“没有,我瞎编的。”江楠回答。
“我这是病啊,要不要看心理医生?会不会出现什么别的恶化症状?我最近感觉头发也掉了不少哎……”
江楠终于按捺不住了:“你再怎么健忘不也记得我是谁吗,再丢三落四也不会把自己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你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不要反驳我也别废话,赶紧把信拿出来!”
她说话的时候用了感叹号的语气,我赶紧掏出信来。江楠和李舒杰的脑袋凑在一起,不再搭理我。
搞什么,明明只有两行好吗!
李舒杰恍然大悟:“原来是这封信。后来那家店关门了,我以为他不会再寄了呢!”
江楠嘴里喃喃地说:“我的小金人……”
我嘴里喃喃地说:“我的文学梦……”
李舒杰嘴里喃喃地说:“我的……”
“美国大兵”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我和江楠以“杀死卖国贼”的眼神吓得什么也没说。
江楠才不肯放过他:“你跟沈婉琳还联系吗?”
李舒杰含含混混地说:“偶尔发个短信。”
江楠问:“那你这段时间也没怎么联系我们俩,说,干吗去了?”
李舒杰却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脸红地憋了十几秒,然后指着我们三个的那张照片,生硬地岔开了话题:“看那张照片,居然已经十年了呵。”
看着眼前的两个最好的朋友,再看看那张褪色的照片,变化还真是不小。但因为我们并没有长久地分开过,这些变化化成细微末节,悄悄生长在我们相互陪伴的每一天,我们都没有察觉。
江楠的注意力成功被引开:“记得初一到初二的那个暑假吗?不过四十天的时间,李舒杰这家伙身高居然蹿了二十多厘米,我怀疑这家伙去接骨了。本来觉得你应该进入小帅哥的行列,但是你的‘九分裤’把我的想法直接打死了。”
我们三个大笑。李舒杰初一的时候一米五八,初二一米七八,初二还穿初一的裤子。
李舒杰反驳:“那能怪我吗?”
我也回忆起来:“江楠那时候特别胖,体检抽血的时候医生找了几分钟竟然找不到血管!”
江楠嘿嘿地笑着:“乐乐上初一的时候不讲卫生,把鼻涕往桌子下面抹的时候被我看到了。”
“对,她还抹了不止一次。”李舒杰也说。
……
只有我“不讲卫生”最寒酸。虽然很尴尬,但我仍然合群地笑了,但我不是真正的快乐,我的心在滴血。
江楠突然说了句:“我饿了……”
她总是能说到我心里。但对两个出门不带钱的穷鬼,喝可以续杯的柠檬水已经是最奢侈的事情了。
我和李舒杰可怜巴巴眼泪汪汪地看着江楠:“我们没带钱……”
“姐请客!”
江楠一声令下,我和李舒杰像两个小弟一样跟在她身后。
走着走着,江楠一拍脑门说:“我差点儿又忘了说,乐乐我今天见到那谁了……”
我内心正欢呼雀跃准备迎接那谁,突然,江楠一个急刹车,我俩差点儿撞在李舒杰身上。正要质问他,却看到他正定定地注视着我们正前方。
离我们不到五米的地方,站着一对情侣。女孩亲昵地挽着男孩的胳膊,看上去男才女貌,十分般配。
但,只是看上去。
女孩愣了一下,她的眼神掠过我的左侧——李舒杰所在的地方,并没有看我和江楠,而是迅速低下了头。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动了动,大概是掐了男孩的胳膊示意他快点儿走。
江楠跨步上去挡住他们的去路:“干吗?想走啊?”
我拉住江楠的胳膊,她用力甩开。
女孩还是坚持不看江楠,把头仰得很高,说:“让开。”
江楠不甘示弱:“我刚还准备打听一下您的近况呢,现在不用了,本尊出现了呀。要走那也要先给我们介绍介绍这位是谁啊,第几十个啊,打算什么时候分啊?”
男孩立刻变了脸色:“哎哎,好狗不挡路啊。闭嘴,乖乖让开今天饶你一回。”
我听到李舒杰捏拳头的声音,又赶紧拉住他的胳膊。但他似乎没有要向前的冲动。
李舒杰压着声音对江楠说:“江楠,不要惹事,咱们走吧。”
我赶紧点头,百分之百赞同。
就在这时,男孩和女孩已经走出了几步。
江楠气沉丹田大吼一声:“沈婉琳你给我站住!”
李舒杰上前一只手硬拖着江楠的胳膊另一只手拉着我往前走,江楠喊着“疼疼”,他还是没有松手。我看到他胳膊上的青筋已经暴出来了。
我回头看看沈婉琳和那个男孩,两个人已经走远。
江楠费力地甩开李舒杰:“喂!你怎么回事?给你教训教训她,你表现得也太怂了吧。”
李舒杰没说话。我看了看他们两个,说:“算了算了,不要让那人影响了心情,我们去吃饭吧。”
李舒杰站在原地,没有要一起走的意思。
“我的事以后你们两个不要管了。”李舒杰说。
什么?江楠和我同时愣怔了。江楠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李舒杰。
“我的事以后不用你们管!”看着我俩不解的眼神,他又吼了一遍。
然后他转身离开,趿拉着他的拖鞋。
他大步走着。
他消失在街角。
我和江楠还愣在原地。
江楠回过神来,立刻化不解为愤怒:“李舒杰你个王——八——蛋!”
“米乐你记得吗?你大一的时候被人表白,我直接冲到你们学校帮你把那男生婉言回绝了。你呀,就是不狠心,不会拒绝。”有一次江楠在回忆的时候说。
李舒杰反驳:“你那叫婉言回绝吗?你没看见人家男生充满泪水的双眼吗?我的主意比较好,你非不听。我假装米乐的男朋友,直接到学校里面晃一圈不就完了?不光那男生,全校人都知道米乐名花有主了。”
“得了吧你,那男生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我听说在米乐之前他已经跟八个女生表白过了,对这种人就是要简单粗暴……”江楠嗤之以鼻。
这样争执般的对话发生过无数次,但每一次都没有后续。
可是眼下,李舒杰显然是跟我们闹僵了。
我倒觉得没什么,朋友之间,闹点儿矛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回到学校又开始忙得昏天黑地。
江楠却偏执地每天频繁地联系我,“你给小杰发个短信呗”“要不要道歉啊”“但沈婉琳那个贱人居然还很有理的样子”“我是关心他啊”“真绝交了”“其实我心里好难过”……
我也试着给李舒杰打电话,不是无人接听就是关机。
大概他需要冷静几天。
一切都是因为沈婉琳。
我曾经问过江楠,为什么别的女生的交际能力看上去要比我们强几十倍,在几分钟之内迅速熟络起来,随口就可以是“噢那谁啊,我认识啊”,在最快的时间内不穿校服换上自己喜欢的衣服,即使遇到检查校服的值周生也打打闹闹不怕被抓到,发梢略微烫了烫,不显得浮夸,又不会被老师发现,精致到恰到好处。为什么我们就不可以呢?为什么呢?
江楠当时啃着饼干,看看我们身上肥大的校服,说:“对咱们来说,友情是基础设施,必须要有的;但对她们来说,就是面子工程了,给别人看的。至于外表嘛,总有一天你会想穿校服却穿不上,想扎马尾却不能扎。别急。”
我当时觉得说得太有道理了,不愧是男厕所一游定情谊的朋友啊!
沈婉琳就是那样的女生,属于跟我们完全不同的。没错。
沈婉琳是耐看型的美女,气质也是常人所不能及的,我和江楠曾经也没出息地垂涎过她的美色。
沈婉琳初中在我们隔壁班,有那么一段时间,江楠每天下课都要到教室外面活动一番。她去干什么呢?答案是,看美女沈婉琳。
“你看人家,怎么看怎么淑女。”我的手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可她连正眼都不瞧我一眼。
“啧啧。”
“米乐,咱也留齐刘海吧。”江楠摩拳擦掌。
我摇摇头:“不要,李舒杰肯定说我们东施效颦……”
江楠立刻像瘪了的气球一样蔫了,但还嘴硬:“凭什么他喜欢的女生留的头发我们就不能留呢?有本事跟我们绝交啊!”
李舒杰和沈婉琳是小学同学,本来就对人家有点儿爱慕,上初中更是频繁地献殷勤。我和江楠恨不得挖掉眼睛——简直看不下去了。他曾经还说即使沈婉琳不答应他,他也像金岳霖守护林徽因一样住在沈婉琳隔壁一辈子,他说这就是他想要的爱情。我震惊了,你才几岁啊少年,你懂爱情吗?江楠听了以后的反应依旧是那句“你得了吧你,沈婉琳要是傍了大款住别墅,看你往哪儿守护”!
可如今一语成谶。
年少时谁都以为可以为了爱奋不顾身,谁都以为世界绝对公平,我喜欢的那个人一定在默默注视着我,我表白了他会微微笑然后答应,隔壁班的男生路过是为了看我一眼,不爱我的人最后会爱上我,我说的永远就是永远。谁都这样以为过。
可是谁一直这样以为?
李舒杰。
沈婉琳做任何事他都可以原谅,对沈婉琳永远有求必应。而我和江楠,跟沈婉琳比起来,瞬间变得和李舒杰一个性别。
沈婉琳对我和江楠的态度,从最开始的表面客气,到后来的不屑一顾,到最后的充满敌意,我和江楠是再清楚不过了。但李舒杰这个一遇到沈婉琳就犯傻的家伙,丝毫没有察觉到。他还经常张罗我们四个一起外出吃饭,每到那时候,我和江楠就万般推托,实在推托不掉,只能尴尬地坐在一张桌子前,听李舒杰讲各种各样的冷笑话。
沈婉琳还没有表现出对我和江楠不友好的时候,我俩经常屁颠屁颠地跑去隔壁班刺探情报,然后怂恿李舒杰告白。
李舒杰这样慢半拍的人初中做了三年准备,都没勇气跟沈婉琳表白。但他这样不离不弃地陪伴着沈婉琳的痴情事迹,全年级都知道,倒是为他挡掉了不少竞争者。
初中升高中的时候大多数人都直接上了本部的高中,沈婉琳虽然没继续在隔壁班,但也在同一楼层。
李舒杰不知道哪儿来的信心,有一天突然告诉我和江楠他要跟沈婉琳表白,还问我俩女孩子喜欢什么。
“有种啊,这才像个爷们。以前跟个怂包似的。”江楠拍着他的肩膀说。
我说:“你跟我们俩关系这么好,怎么能不知道女孩子喜欢什么?”
李舒杰愣了一下:“拜托,人家可是女孩子。”
什么?竟然不把我们当女孩子!
就在我们要暴打他的时候,他赶紧抱拳投降:“我是真的不知道,你们俩快给我想想办法吧。要不要送个发带?她会喜欢吗?”
江楠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你没发烧吧?还是喝酒壮胆了?”
李舒杰赶紧往后退一步,说:“男女授受不亲,我可是快要有女朋友的人啦。”
江楠一拳上去:“你得了吧。”
原来一个礼拜以后是沈婉琳的生日。
生日当然要有惊喜的。
可这个惊喜,似乎是给李舒杰的,而且,惊的成分要比喜的成分大得多。
惊的是,有人在李舒杰之前给沈婉琳表白了。更惊的是,沈婉琳答应了。
江楠显然患上了李舒杰不理她她就会死的病。她焦虑到每天都要给我打电话,不管时间地点。不过,也是因为她太重视这个朋友了。
但我被折磨得够呛。
导师正在我正前方讲感慨时光荏苒的话,几乎就要落泪了,我却猫着腰接江楠的电话,坐直身子之后,发现导师的脸在距离我一厘米的地方:“米乐!你当我瞎了吗?”
在电脑前奋斗我的论文,江楠的电话又如约而至。
“米乐……我怎么办啊?小杰还是不接我的电话。”
我无奈地说:“大姐,让他冷静几天吧。他肯定不好受啊。”
“他要是跟我们绝交怎么办?”我已经不记得她第多少次问这个问题。
“不会的。我今晚再联系他一下,咱们都认识十年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我安慰她说。
江楠又忧愁地哼哼唧唧了一会儿,我听到电话那头有汽车鸣笛的声音,就问:“你在哪儿呢?”
“在街上,去老校区办些手续。”她停了停,“对了对了,你记不记得我们遇见沈婉琳那天,我要给你说我见到了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人?”
我努力地回忆,好像她说过这么一句话。生活总是比电视剧更狗血,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电话那头江楠大叫一声:“干吗?啊——”听筒里有碰撞的声音,我对着听筒喊:“江楠,江楠?”
电话挂断了。
嘟——嘟——嘟。
江楠出什么事了吗?
我猛地站起来,但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头瞬间有些眩晕,感觉不真实。不过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种恐惧感迅速向我袭来,我的手变得冰凉。我努力不让自己往坏的方向想,又顺手拨通了江楠的手机。
嘟——嘟——嘟。没人接。
我挂掉电话,手颤抖着在用户组里找江楠妈妈的电话。正在这时,江楠的电话打了过来。我的手发着抖,连按了三遍接听键,才按对了地方。
江楠在那边大喊:“米乐!我被人抢劫了!”
“什么?”我的声音提高了一千八百度。
原来刚才江楠和我打电话的时候,有人在江楠身后趁机夺走了她的手机,她才大叫一声。不过江楠这么英勇,怎么会眼看着自己的手机白白落入别人手里呢?她像风一样追上了那个人,理直气壮地从那人手中抢回了手机。
听到这里,我震惊了,这简直就是神话故事,江楠简直可以去当霹雳娇娃,但我才不会赞美她:“万一那个人手里有刀,或者是团伙作案,你还是人家的对手吗?不就落入别人手里了?你胆子可真大。”
江楠沉默了几秒钟,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好像是哭了:“你个乌鸦嘴!我现在不敢动了,快来救我!”
我赶紧关电脑出门。
在路上我拨通了李舒杰的电话,这次他居然接了,不过没有吭声。我才不管他怎么样呢:“李舒杰你给我听好了,江楠现在在西大街鼓楼附近,刚刚被抢劫了,你现在只有一个选择,跟我去接她!二十分钟赶不到我们就绝交,听见没有?绝——交——”
他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我就挂了电话。
江楠居然真的就站在人行道正中央,一动不动。看见我,她大力地跟我挥手,脚像被钉在地上一样。我快步上前。
“你也不找个快餐店什么的坐坐。”我挽起她的胳膊,责怪她。
她一脸委屈:“你的话把我吓到了,我总觉得他们整个团伙就在我周围盯着我,吓得我都不敢动了。”
“怪我怪我,不过下次可不能这么冲动了。”
江楠用力地点点头:“你摸我的手心,全是汗。”
她摊开手,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渍,甚至还有些亮晶晶的。
我说李舒杰没来吗,我把话都说绝了。
她先是一脸疑问,听我说了之后,变得垂头丧气:“人家肯定是要跟我们绝交了,还是沈婉琳比较重要啊……”
看她眼泪又要上来,我赶紧拍拍她,安慰道:“他会来的,也许是堵车来晚了?我连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给他。”
江楠噘着嘴,勉强地点点头,慢慢跟我一起走。
可就在我们正前方,几步以外,李舒杰穿着帽衫,双手插在口袋里,静静地看着我们。我就知道,他会来的。
心情就在那一瞬间好了起来。
那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有那么点儿迷人,因为太熟悉,所以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他。一个一米八的大男生,总和两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混在一起,我们甚至把他当作闺密。我们的事情他无所不知,我们也总开玩笑说他是软蛋,但从来没有看过他今天这个样子,像是可以保护我们一样。
江楠愣了一下,又赌气地转过头去不看他。
李舒杰没有说话,缓缓地张开双手。
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样,我们三个都没有动。
他的双手还是没有放下来。
我戳戳江楠,她撇着嘴,眼睛不停地转着,看得出来在努力忍着泪水。
李舒杰朝我俩走过来,双手环住我们两个。
我们三个就在人行道正中央抱在一起。
李舒杰的声音响在耳边:“对不起。”
不过十秒钟的时间,我们三个的画面就从温情的文艺片变成了武打片。江楠揪着李舒杰的耳朵,我在中间劝架。
江楠理直气壮:“你还敢来见我?”
说完她又踢了李舒杰一脚。李舒杰没料到江楠会用这一招,捂着小腿跳了两步。江楠明明刚才还被感动得稀里哗啦的,角色转换得也太快了吧!这货的演技已经炉火纯青,我确实应该学习一下。
江楠好了伤疤忘了疼,立刻说教起来:“我早就让你离那个沈婉琳远一点儿,你偏不听。看看人家多潇洒,身边常备着一个,外面爱了一个又一个。你简直就是人家的健胃消食片呀。”
李舒杰沉默起来。
江楠吓得绷紧了脸,赶紧住嘴,用口型问我“又生气了吗”。
他摇了摇头说:“我没生气。我不会再跟你们发脾气了。我是觉得,有件事还是告诉你们为好。”
他的语气很凝重,江楠一手扶着我,一手捂着胸口说:“别告诉我你和沈婉琳在一起了。”
“那倒没有。她借了我五千块钱。”李舒杰说。
五千?江楠简直要跳起来了。
江楠问他:“你又不工作,哪儿来的钱?把考研的书都卖了?她借钱干什么?她不是有男朋友吗?她还借那么多?她能还吗?”
李舒杰被问得不知该回答哪个问题,说:“她说她病了。钱是我大三时候的奖学金……”
“生病了怎么不告诉家人,还借那么多钱——”江楠突然打住,猛地看向我。我也像意会了什么似的。
江楠附在我耳边小声说:“不会是打胎去了吧……”
和我想的一样。李舒杰还傻傻地问我们怎么了。
江楠假装咳嗽两声,说:“没什么,是我俩的事。”
李舒杰不信:“你们两个还有什么事我不知道的?”
江楠艰难地思考要编什么理由,突然话锋一转:“米乐我那天看见李无双了!”
这时候我才想起江楠三番五次想要告诉我却都被打断的事情。
李无双?这个熟悉又遥远、沉睡了八年的名字,又一次被唤醒了。
“那时候谁说他死了?咱还都当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