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夫在未死之前，就已经死过好多次；勇士一生只死一次。
蚂蟥坝有个爷们儿名叫大勇。这个大勇胆比针尖还小，在蚂蟥坝是出了名的。自从日本鬼子侵占蚂蟥坝后，大勇对日本兵心里既恨又怕，但表面上总是毕恭毕敬，处处小心顺着。替日本兵修岗楼、筹粮草、挑水送柴，他比请客吃大户跑得还快，深得小队长宫本的赞赏，被称为“良民大大的”。
为这事，大勇的妻子芙蓉骂他是软骨头、胆小鬼、汉奸，大勇说：“这年月命都难保，还要脸干什么？”
日本兵在坝上胡作非为，蹂躏、坑害百姓，激起了坝上人的反抗。由铁匠赵传西牵头，在坝上联络了十几个和小日本有血债的勇敢年轻后生，拿起大刀长矛，私下成立了一个抗日武装组织，命名为“和日本鬼子作对小组”。几个月下来，他们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捣腾日本兵，烧粮草，杀鬼子，缴枪械，开始成气候，着实叫宫本又气又恼又怕，于是就命令贴出告示：抓住赵传西，赏大洋三十块。
大勇瞧了告示，心里直犯嘀咕：这是鸡蛋往石头上碰。他知道赵传西住哪儿，要说拿这赏钱也不难，可这么做也太没良心了。大勇矛盾一阵，最后拿定主意：要在蚂蟥坝混，一不得罪皇军，二要对得起乡邻。你打你的小日本，他抓他的赵传西，统统与我大勇无关！
大勇想两不得罪，可这天偏偏赵传西找上门来了。大勇见赵传西进门，吓了个半死，说：“你还敢露面？鬼子的枪子儿正等着你呢。”赵传西直言相告：“大勇哥，我冒死前来，是为求你一件事。”接着他说，宫本对大勇很信任，他要大勇向宫本佯报，说赵传西躲在陈家祠堂里，请宫本派兵去抓。和日本鬼子作对小组将在那里埋土地雷，挖陷阱，再加上刀枪齐发，定能以少胜多，打他个屁眼子朝天。末了，赵传西说：“这是咱们小组对你的信任，你总顺着鬼子，希望你也和鬼子作对一回。”
大勇一听，吓得脸煞白，五官发僵，手中的旱烟袋都掉到了地上。他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你们不怕死，别把我的命搭上，那鬼子兵你们也斗得过？就算杀了宫本小队长，三田一郎中队长还能饶你们？”
赵传西见大勇一口回绝，气得骂道：“你还有中国人的良心吗？”大勇说：“我不拿你去换三十块大洋就算有良心了。求你快走吧。”赵传西骂了声“软蛋”走了。
为了捉拿赵传西，宫本小队长把蚂蟥坝的百姓集合起来训话，还把抓赵传西的赏钱提高到四十块大洋，若知情不报，格杀勿论。
宫本训示完毕，正准备转身回营，忽然一回头，看见了大勇的妻子芙蓉。芙蓉如一朵不分季节开放的芙蓉花，长得美丽动人，馋得宫本嘴里不迭声地惊呼：“花姑娘，哟唏哟唏！”他扑上去，伸手去摸芙蓉的脸蛋。
大勇见了，骨子里的怯弱、害怕、耻辱、气愤一起涌上心头，他壮着胆子走过去，媚笑说：“嘿嘿，她是我的老婆，她很丑呢……”
“八格牙鲁！”宫本狠狠地抽了大勇一巴掌，又用手去摸芙蓉的胸脯。大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宫本的腿，眼泪汪汪地哀求：“小队长阁下，看在我对皇军恭顺的面上，饶了她吧，你叫我干什么都行，只是别、别动她……”
宫本又抬脚使劲踢大勇，大勇仍双手紧紧地抱住宫本的腿。两人正在扭缠之时，突然有勤务兵来报，说三田一郎中队长前来巡视，要宫本马上回岗楼。
宫本把白手套朝大勇脸上一摔，说：“三天之内，把她的送来，皇军大大的有赏。三天的不送，死啦死啦的！”说罢，扬长而去。
大勇知道宫本那驴操的狼心狗肺，说到做到。大勇爱芙蓉，她的身子对于他比什么都金贵，要是被强盗污了，就像剐了他的肝。芙蓉也是个重伦理的农家女，视贞操比命金贵。
回到家，两口子抱头痛哭一场，苦苦想出了一条唯一的出路：到离此三百里的芙蓉姨娘家暂避一时，逃过这场大难。
当两人忐忑不安地在屋里苦熬时间、等天黑悄悄出门时，突然门猛地被推开，只见赵传西右手提枪、左臂挂彩，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大勇哥，鬼、鬼子在追我，能、能不能在你家躲一躲？”
“你，你……咋个来……到我这里？”大勇舌头如同短了一截，急得在屋里转圈。这时，又听到屋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和鬼子的叫唤声，接着传来了敲门声。
大勇清楚，赵传西如不在此藏身，必然落入鬼子手里，这位胆小怕事了半辈子的软骨头，此刻突然觉得也该大胆一回了。他迅速将赵传西引到堆放杂物的偏房，匆匆将他埋进一堆稻草里，然后才去开门。
一个日本兵冲进屋来，冲他吼道：“你的赵传西的看见？”
大勇赔着笑脸，道：“哟，皇军驾到，请到这边用茶。”他想把鬼子引进里屋，离偏房远一些，以便赵传西逃走。他忐忑不安地引着鬼子穿过客堂，到了里屋门口，一眼看见被吓醒的芙蓉在床上缩成一团，先是一愣，接着假装发火，冲老婆喊：“芙蓉呀，皇军来了，还不快起床给皇军炒菜备酒！”他边说边挪过一张太师椅，将自己身子隔在鬼子面前，挡住鬼子射向芙蓉身上的目光。
鬼子见芙蓉如此楚楚动人，早把追杀赵传西的事抛到脑后，他把大勇搡了个倒栽葱，骂道：“你的，滚开！”就朝芙蓉扑过去。
芙蓉见鬼子扑来，惊叫着挣脱鬼子的手，绕着床转圈。鬼子追了好一会儿也没追上，于是便停下来，一边呼呼直喘粗气，一边迫不及待地脱身上衣服。芙蓉向大勇投去求援的目光，声音颤抖着说：“大勇，你……”
此时大勇陡地缓过神来，他估计凭芙蓉的体力还能与鬼子纠缠一阵，趁此好让偏房里的赵传西逃走，于是他向芙蓉摇了摇头，咬咬牙，转身关上门，又上了锁，把鬼子和芙蓉锁在里屋。
芙蓉一见，大喊起来：“大勇，你不能走啊！”“大勇，你这没良心的，你不能这样害我呀……你不能让小鬼子糟蹋我呀……”听着妻子的哀叫，大勇心如刀绞。他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然后一咬牙，直奔偏房而去，在他身后，传来阵阵忽高忽低的扭打声、哭喊声和荡笑声。
大勇把赵传西从草堆里拉出来，声音挺硬实地说：“你，快跑！”
赵传西紧紧抱住大勇，泪流满面，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妻子的声声呼救，如针刺心，但大勇强忍着，义无反顾地从偏房的横梁上拖下一条小木船，取了撑竿，对赵传西说：“你渡过跳滩河，鬼子就追不上了，快！”
赵传西操起一根木棒，说：“不能让嫂子受糟蹋，老子跟他们拼了！”大勇说：“她大不了丢掉贞洁，你要被鬼子逮住就没命了，留下口活气，来日狠狠地揍狗日的小鬼子！”
这时，又传来芙蓉的求救声。大勇说：“芙蓉快坚持不住了，我得去救她，你他妈的快跑哇！”他把小船搁放在赵传西肩上，把赵传西往前使劲一推。赵传西眼含热泪，说：“大勇哥，我会替你和嫂子报仇的！”说完，转身走了。
大勇这才从屋角操了根扁担，拼命往里屋跑，边跑边大声喊着：“芙蓉，千万要护住你的宝贝呀，我救你来了！”他开锁的手颤抖得厉害，钥匙在匣子锁的底部晃动，越急越摸不准锁孔。屋里的厮打更猛更烈，大勇又喊：“芙蓉，一定要把住裤腰带啊，我马上就进来！”
“嗷——”里屋传出鬼子的哀嚎，芙蓉狠狠地咬了鬼子一口。
钥匙仍插不进锁孔，他低头一打量，发现钥匙拿反了。
此时屋内传来操持枪械的声音，大勇的手抖得更加厉害。就在这时，只听“啊——哎哟！”芙蓉悲惨地一声尖叫，接着传来了身体重重倒地的闷响。
门终于开了。大勇见妻子衣服破损不堪，弯曲地躺在地上，腹部喷着鲜血。鬼子赤裸全身，正躬下腰用双手护着腿根处被咬的伤口，嘴里发出“哎哟哟”的呻吟。
大勇眼冒火焰，五脏俱焚，勇气猛地从每一个细胞迸发出来，他左手扔掉扁担，右手抓起地上的枪，对准鬼子就打，鬼子立马就脑袋开花，肝肠涂地。
扛着木船出门不远的赵传西听到枪响，扔掉船，顺手拾起块大石头，掉头往回赶。他见芙蓉躺在大勇怀里，血还在不住地流。芙蓉艰难地睁开眼，望见站在门口的赵传西，似乎明白了一切，她轻轻地吐出一句话：“大勇……我……不……怪……你……”四肢慢慢地软了下去。
赵传西噙泪将手中的石头狠狠地硒在已经死去的鬼子头上。
听到枪响，已搜索到院子东头的两个鬼子远远奔来增援。大勇见了忙转身又扣动了板机，将两个鬼子放翻在地。
赵传西说：“好哥子，你不是软蛋，你是一条硬汉！听说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在石桥铺搞得轰轰烈烈，我准备去找他们。我还会回来，救命之恩来日再报！”他又面朝大勇的屋子跪下，说，“芙蓉嫂子，请受我赵传西一拜，对不起你了！”
“走吧，”大勇把枪递给赵传西，“带上家伙会有大用。”赵传西上了船，说：“你有事可以到猫儿寨的山洞里找‘一刀准’，和鬼子作对小组现在由他负责。”
大勇点点头，目送赵传西的小船渐渐驶远。
当天晚上，大勇草草用木板钉了个棺材，把芙蓉葬在堂屋里。
第二天，他披着初升的曙光，沿着屋后的羊肠小道，向猫儿寨的山洞赶去。他找到一刀准，要求参加他们的小组，表示他也要和小鬼子作对！谁知一刀准斜眼瞅了大勇一眼，奚落道：“鬼子比你亲爹还亲，你这孬种咋会舍得小命去打你日本爷爷呢？”
大勇大声申辩：“谁是孬种？我，我要正名！”
一刀准嗓门一高，道：“把这个贪生怕死的家伙轰出去！”
大勇气呼呼地边朝外走，边愤然道：“哼，门缝里看人！”他走不远，听见里面一刀准说：“为防万一，大家立即转移，炸岗楼的计划暂缓执行。”
大勇气得骂道：“娘的，真把老子当汉奸了，走着瞧！”他回到家，坐在太师椅上，伤心地望着屋中芙蓉的坟，想着报仇的办法。突然，他眼睛一亮，办法有了。他挖开芙蓉的坟，把芙蓉从棺材中抱出来，平放在地上，跪在她的面前说：“芙蓉，我的好老婆，为了给你报仇，请原谅我的狠心。”
然后，他剥去芙蓉的衣服，用刀沿鬼子刺开的刀口，剖开她的胸膛，掏出五脏六腑，装进棺材埋回原处，然后取来炸药。大勇祖上是开鞭炮作坊的，他对制作土炸弹堪称精通。他把炸药放在芙蓉胸膛里，又装了引线，再给芙蓉穿上结婚时穿过的那身酱红旗袍，把她抱上三轮车，将她的头微靠在车的后座靠背上，脸上还施了老厚一层胭脂，看上去还是那么文静、庄重、秀丽，怎么也不像个死人。末了，他在三轮车的棚口挂了布帘。一切伪装妥当，便骑着三轮车直奔鬼子岗楼。
因为出了个赵传西，眼下进岗楼盘查极严，岗楼护河上的吊桥也少有放下的时候。大勇蹬车来到护河边，冲宫本喊话：“宫本小队长阁下，按您的吩咐，我把芙蓉给您送来了。”
哨兵通报上去，宫本上了岗楼往下张望。大勇忙撩开布帘，把端庄安详的芙蓉暴露给岗楼。他又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脱下，向对方展示自己没有带武器。
宫本拿起望远镜一望，芙蓉水灵灵地坐在车座上，又见大勇光着身子，便放下心来，大声说：“哟唏，你的对皇军大大的忠——放桥！”
吊桥放下，大勇骑车过桥，来到岗楼前。宫本笑盈盈地和几个鬼子迎上前来。大勇见已靠近岗楼，下了车，走到后座前，说：“芙蓉，给你报仇的时候到了！”随即，他一拉引线，冲着宫本骂上一句：“狗日的，老子送你们上西天！”
鬼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轰”的一声，天翻地覆的巨响回荡在蚂蟥坝的上空。被炸翻在地的大勇看着岗楼猛地往下一坍，旋即碎裂开去，又见鬼子尸分四处，他欣慰地含笑闭眼……
（曾有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