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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梦想的人都是白痴，他们以为自己永远不屈服。
何心过来取东西的那天下午，王大路不在家。盛夏天气，王大路和一票朋友猫在小馆子里喝啤酒，讨论《霍比特人》的3D和双棚双机拍摄技术。有个哥们儿说，导演如果能省一百万给他，半年内，世界上就能多出一个反映当代问题的短片，绝对牛逼闪闪，戛纳银熊金棕榈奥斯卡通杀！王大路一拍大腿：“完了，我老婆得把我家通杀了，忘干净了。”
确切地说，何心还不是王大路法律上合格的老婆，只是两人大学毕业以后就开始同居，以夫妻的面貌生活在一起，一直没领证。王大路觉得结婚证就跟毕业证一样骗人，何心则说，万一搞怀孕了就领证结婚，绝对不残害肚子里的小生命，也不能让它还没出生就黑户。然而他们一个月前“离婚”了，没吵到邻居、朋友，也没在精神、肉体上彼此伤害，何心问：“王大路，你找不找工作？”
王大路说：“工作是个屁？”
何心拉开简易衣柜的拉链：“那我就走了。”
王大路摇手：“冰箱上还有二十块钱可以打车。”
就这样，何心当天就揣了那二十块钱，去闺蜜家住。很快，她找到了新房子，开始慢慢地从王大路这里搬东西。由于王大路是何心嘴里的“典型的没有最、只有更，也没有之一的不靠谱青年”，因此她和他约定每周三下午取东西，他必须在场，否则丢了什么值钱的要命的，她完全不负责任。
但是，王大路捏着半罐啤酒冲到家门口，还是晚了一步。开锁公司的人刚走，何心倚在门口吃一个可爱多：“就少跟你说一句，我拿完东西之前不许换锁——你防贼呢？”
王大路不说话，坐在床上看何心拿衣服、鞋子和杂志，把它们都扔进一个Hello Kitty的编织袋里。他忽然冲下去抱住何心的腿：“我错了，你回来吧！”
“滚，蛋！”何心一把推开他：“你以为我是文艺女青年？一把眼泪一下跪就还能跟你上床过日子？警告你，王大路，你再给我玩一次这个，我一脚踹断你鼻梁！”
王大路悻悻地爬回床上，继续看何心收拾：“你瞧不起我不工作，别后悔，等我……”
何心把一个裹在自己裙子里的王大路的脏背心捡出来，团了个球，直直扔过去糊在他脸上：“等你拍电影拍成大师，记得去我曾孙子坟头，有事烧纸！”
摔门，走人，和上周三一样。王大路失落地把何心决定扔了的东西往垃圾桶里塞，三天没清理的废弃物在盛夏的温度里发出恶心到都有点儿好闻的味道——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变态了。何心说得很对，王大路就是个不靠谱青年。他从大学开始希望拍电影，至少是拍个纪录片，然后跟那些被禁了的地下导演一样，片子直接送出国参赛，一举成名，无数的小青年都要趁夜深人静去碟贩子那儿，一脸深沉地问：“哥，王大路的片子，有吗？”费尽千辛万苦买到一张，大家一起坐在电视前面看完，内心澎湃激昂：“这货牛逼！”太多过于细节化的幻想一点一点地谋杀了“正常的”本科生王大路，他买了一台一万四千多的DV，从学生罢餐开始拍起，结果在表现“校领导停车不入位”这个镜头的时候，机器被保安没收了，毕业的时候也没要回来。后来他认识了一些比他玩票玩得更专业的哥们儿，经过指点，王大路发现自己拍的是新闻而不是纪录片，赶紧迷途知返，又买了一个七千块钱的DV，20块钱一天雇了一个小学妹、一个小学弟拍校园文艺短片，这回略有成就，获得了金融系建系四十周年系列展之“校园风貌”比赛视频组的一等奖，和其他两个人的短片瓜分了所有的三个奖项。但是一百元的奖金在请客吃饭以后变成了负一百七，两个演员被雇了快一个月，一分钱没拿到，最后愤而没收了王大路的第二台DV。此时，王大路已经大四了，马上就要毕业，但还没写论文没找工作，因此，他认识何心的时候，除了嘴里能飙出的一些名词外，基本上一无所有——他买了一个比较高端的数码相机，使用它的摄像功能。
因为一心一意要拍电影而不工作，王大路把爹妈玩火了，现在不给他钱；自己也偏激了，除了电影和钱，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还把老婆给玩丢了，何心是多好一个妞儿啊，就是不怎么体谅他。而王大路那一票朋友里面的一个人在反反复复考了七次雅思终于考出6.5分的成绩后，决定去欧洲某城市读电影导演专业。王大路羡慕得快死了。按理说，他的英语比那人好，学历也相当正规，申请外国大学轻而易举，可他的死穴是没钱。
没钱就什么也别干。
未来的大师级导演很快就要因为买不起一个DV而夭折了。王大路想要的一台准专业级别的DV，买个二手的也要好几千块钱，但是去哪儿弄钱？找个工作？不现实，自由职业不就是需要摆脱朝九晚五的束缚吗？摆地摊？赚得少不说，还不一定跑得过城管。借钱？一票哥们儿都是嘴上仗义，实际一个比一个穷，唯一富裕的就是理想。厚脸皮找爹妈要点儿？王大路痛苦地摇摇头：就当这个念头没出现过。哦，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考虑的……
何心接到电话的时候一点儿都不惊奇：“没钱了想起我了？我为什么搬走？我怀孕了！我的钱一个人花刚好，我吃好喝好，生一个大胖小子放你门口然后报警，告你遗弃！”扔下电话，何心的室友一脸惊恐：“你不是真的有了吧？”何心哼笑：“怎么可能！他脑子抽筋，欠吓唬！”
但她不知道的是，脑子很够用但钱很不够用的王大路吓得挂了电话就决定，他要去骗钱。
比起套着丝袜去银行，王大路这个办法相对高智商、更安全，并且他也已经积极准备了好几天，现在胸有成竹。何心还没走的时候，经常在一些团购网站上买超值的或者超便宜的餐券，然后带着王大路出去吃饭，他逐渐明白，原来现在有种新的购物方法就是大家一起买东西，这样可以拿到更高的折扣或者更低的价格，而这些团购网站看上去都长得一样，据一个哥们儿分析，它们用的都是同一种模板。
这就好办了！王大路这几天一直在学习网络空间的使用方法，找了一家最便宜的服务商，买了一个300M的空间，花了400块钱。之后，他让懂行的哥们儿80块钱搞到一套团购网站常用的代码，挂在空间里，又用100块钱找了一个美院的学生做“装修”，弄好之后，如果同时打开王大路的站点和现在最火的团购站，站远了猛一看，除了名字以外的区分度绝对比找碴儿游戏的等级还高。
现在，只要打开任何一个搜索引擎，输入“大大的大路团”，就能直达王大路的网站。面对这个整体成本不超过1000块钱的成就，王大路相当满意，接下来，他只需要找到一样东西开始卖，就能收到网友交来的钱，然后……王大路想好了，新注册一个银行账号，然后买个新手机号，骗够一万就停，关站点、格式化硬盘、网银销户，买个DV拍电影去。
然而，王大路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首要的是，为了不让消费者抓个正着，餐饮、娱乐团购不能做，人家到了吃饭的地方发现没这回事就立刻报警的话，王大路觉得自己消灭罪证的时间不够。因此，他只能走团购实物这条路。第二个问题跟着出现，如果只收钱不给实物，也有点儿自掘坟墓，王大路觉得还是高价卖点儿次品比较好，反正消费者收到实物了，没地方讲理去。
但是，卖次品也需要本钱，尤其他的目标是骗钱，那就更要卖至少两三百一件的才能有收获。但是，所有的供货商都要求先付一半货款，有的甚至要交保证金——楼下卖肉夹馍的大妈鄙夷地给王大路的那份里狂塞青椒不放肉：“啥叫团购？你把那个肥了吧唧的城管团购走了，我给你做一个月馍馍不要钱！”而街边店里的衣服动辄四五百，王大路也曾正经地跟她们谈过团购，但是导购小姐一脸僵硬的笑容：“先生，为您这一个团购，我已经损失三个小时没有销售业绩了，您看看，您是不是考虑买点儿什么再谈，或者您看看别人家？”
她们的笑，让王大路格外怀念何心。何心也是个导购，负责的区域虽然总体长度不超过三米，但却是商业街最高档的商场的一楼的金饰柜台。两人刚认识的那阵子，王大路带哥们儿去看她卖首饰，柜台上灯光柔和，何心为一个同年龄的女孩子试挂坠，手指灵活，笑容温婉。下班以后，她看着等在员工通道侧门的一拨大男人：“跑这儿来看女人？憋疯了吧！”哥们儿都惊呼，刚才那个优雅的好姑娘怎么说话这个味儿，她横眉瞪王大路：“要不是认识你，我早报警了！”王大路傻笑道歉，何心拿出手机看看时间：“请我吃个火锅呗，怪冷的。”
2
守着梦想的人都是白痴，哪怕有一丝机会，都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奋斗。
想也没用，房间里关于何心的东西越来越少，很快，每周三也见不到她了。按照何心的性格，她真的敢把孩子放在门口然后告他遗弃，但是王大路知道，她肯定没怀孕，只是太生气了，而那天他吓得挂电话也只是因为觉得对不起她。他清楚自己的现状。
王大路是个没本事的男人。
王大路没钱。
王大路没工作。
王大路是没出息的傻缺男文青。
王大路没老婆。
王大路一辈子也成不了大师。
他把这些纸条贴在本来就不大的房间里，一抬头一转身就能看见自己辱骂自己的话。晚上，他翻开书，准备接着自学如何使用光影表现被摄对象的内心活动，但忽然觉得很暴躁。赚钱这种小事都做不好，如何完成拍电影这样精密、复杂的工作。王大路一行字都看不下去，上网找他的哥们儿：“你们谁给我提供一个卖DV的地址，我必须找个目标放在眼皮底下看着才能努力。”
没想到有个兄弟说：“巧了，我刚从我舅舅那儿认识一个熟人，他家里是海关的，专门做走私罚没品的生意，那DV便宜得，绝了！”
王大路的手心都是冷汗。这句话马上就要改变未来电影大师的生命轨迹，他甚至能感受到冥冥中的力量，就在推着他往前走……往前走……他迅猛地撕下那张刚贴上不到一小时的“王大路没钱”的字条，揉碎了扔在地下，然后敲键盘：“全靠你了，怎么联系他？”
四天之后，快递从一个沿海城市送来了29岁的王大路人生的第一张合同。对方公司叫“卍一”，王大路还特意确认了一下第一个字不是印坏了，也不是**的标志，这才放心下来。合同里确认，卍一公司给王大路提供100台便携DV，虽然是山寨机，但是从包装盒到贴牌都是最火的型号，每台价格300元，含次日达快递的钱，由公司负责快递给全国各地买东西的人，再提供单据号码让王大路查实。机器货款一共是30000，按理说，王大路必须先付全款，再交30000保证金，确保不会中途悔约，但是由于公司老板是那好哥们儿的舅舅，因此，合同里说，只要王大路交30000就行，保证金，那都是给外人设置的。
30000块就行，还不是外人。王大路飞快在纸上演算：进价300，至少能卖800一台，价格太低就假了——能回收80000呢，即使卖不完、即使付清货款、即使给那老板分一点儿提成，也还能剩个三四万，太赚了！只是这30000块有点儿困难。
王大路把何心堵在下班的路上：“我给你打欠条。”
何心呸他：“你去卖身都没人要，欠条算个毛线啊？”
王大路正经八百地说：“你不能这样，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正式向你提出借款，你按现在的利率收我利息行不行，我借3000。”
“我驳回你提出的白痴要求。”何心指着身后灯火通明的商场说，“王大路，我跟你这些年，要过一样商场里四位数的东西没有？我承认，你看着像个小流氓、小白痴，其实人挺好的，坑蒙拐骗没有，也不跟女的玩暧昧，但就是太不切实际了。电影能当饭吃？我是找个男人过日子，你呢，你是找老婆吗？你老婆是阿凡达吗？”
王大路很羞愧，很心酸。他就是在学着坑蒙拐骗，还美其名曰“为了艺术”，实际上，他是把自己从老婆身边越推越远。何心是那种嘴上特狠但心肠特软的姑娘，不然真的受不了王大路每天“搞艺术”的各种荒唐行径。他早就跟哥们儿说了，这辈子，别的女的瞧不上他，他也不会正眼看她们，何心就是宇宙中心。然而他几乎可以断定，有了今天的事以后，何心再也不会回头了。何心皱眉看着他，他抓抓脖子：“那个，你没那个什么吧？”
何心读到了真切的关心和歉意，想到这几年从喜欢到厌烦，从能忍到不能忍，从下不了决心到一刀两断，一时间百感交集，眼圈红了。王大路急忙把她拉到一边：“你不会已经……”
“要是真的，”何心咬着牙说得特别小声，“隔着肚子我就掐死他！”
王大路略遗憾地扁扁嘴：完了，这次真的没戏了。
车站分开前，何心说：“你确定要做生意？”
王大路点点头：“嗯。”他以为何心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从包里掏出3000块钱借给他，嘱咐他一定要还，但是现实的残酷立刻把这种幻想砸得粉碎：何心点点头，扔下一句“小心别被人骗了”就匆匆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