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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冯木匠(6)

段氏

段瑞环,大名富翁也。四十无子。妻连氏最妒,欲买妾而不敢。私一婢,连觉之,挞婢数百,鬻诸河间栾氏之家。段日益老,诸侄朝夕乞贷,一言不相应,怒征声色。段思不能给其求,而欲嗣一侄,则群侄阻挠之,连之悍亦无所施,始大悔。愤曰:“翁年六十余,安见不能生男?”遂买两妾,听夫临幸不之,问。居年余,二妾皆有身。举家皆喜,于是气息渐舒,凡诸侄有所强取,辄恶声梗拒之。无何,一妾生女,一妾生男而殇。夫妻失望。又将年余,段中风不起,诸侄益肆,牛马什物,竟自取去。连诟斥之,辄反唇相稽。无所为计,朝夕呜哭。段病益剧,寻死。诸侄集柩前,议析遗产。连虽痛切,然不能禁止之。但留沃墅一所,赡养老稚,侄辈不肯。连曰:“汝等寸土不留,将令老妪及呱呱者饿死耶?”日不决,惟忿哭自挝。忽有客人吊,直趋灵所,俯仰尽哀。哀已,便就苫次。众诘为谁,客曰:“亡者吾父也。”众益骇。客从容自陈。

先是,婢嫁栾氏,逾五六月,生子怀,栾抚之等诸男。十八岁人泮。后栾卒,诸兄析产,置不与诸栾齿。怀问母,始知其故,曰:“既属两姓,各有宗祧,何必在此承人百亩田哉?”乃命骑诣段,而段已死。言之凿凿,确可信据。连方忿痛,闻之大喜,直出曰:“我今亦复有儿!诸所假去牛马什物,可好自送还;不然,有讼兴也!”诸侄相顾失色,渐引去。怀乃携妻来,共居父忧。诸段不平,共谋逐怀。怀知之,曰:“栾不以为栾,段复不以为段,我安适归乎!”忿欲质官,诸戚党为之排解,群谋亦寝。而连以牛马故,不肯已。怀劝置之。连曰:“我非为牛马也。杂气集满胸,汝父以愤死,我所以吞声忍泣者,为无儿耳。今有儿,何畏哉!前事汝不知状,待予自质审。”怀固止之,不听,具词赴宰邑,宰拘诸段。审状,连声直词恻。吐陈泉涌。宰为动容,并惩诸段,追物给主。既归,其兄弟之子,招之来。因其不与党谋者,以所追物尽散给之。连七十余岁,将死,呼女及孙媳嘱曰:“汝等志之:如三十不育,便当典质钗珥。为夫纳妾,无子之情状,实难堪也!”

异史氏曰:“连氏虽妒,而能疾转,宜天以有后伸其气也。观其慷慨激发,吁!亦杰矣哉!”

济南蒋稼,其妻毛氏,不育而妒。嫂每劝谏,不听,曰:“宁绝嗣,不令送眼流眉者忿气人也!”年近四旬,颇以嗣续为念。欲继兄子,兄嫂俱诺,而故悠忽之。儿每至叔所,夫妻饵以甘脆。问曰:“肯来吾家乎?”儿亦应之。兄私嘱儿曰:“倘彼再问,答以不肯。如问何故不肯,答云:‘待汝死后,何愁田产不为吾有。’”

一日,稼出远贾,儿复来。毛又问,儿即以父言对。毛大怒曰:“妻孥在家,固日日盘算吾田产耶?其计左矣!”逐儿出,立招媒媪,为夫买妾,时有卖婢者,其价昂,倾资不能取盈,势将难成。其兄恐迟而变悔,遂暗以金付媪,伪称为媪转贷者玉成之。毛大喜,遂买婢归。毛以情告夫,夫怒,与兄绝。年余,妾生子,夫妻大喜。毛曰:“媪不知假贷何人,年余竟不置问,此德不可忘。今子已生,尚不偿母价也?”稼乃囊金诣媪。媪笑曰:“当大谢大官人。老身一贫如洗,谁敢贷一金者。”具以实告。稼感悟,归告其妻,相为感泣,遂治具邀兄嫂至,夫妇皆膝行,出金偿兄,兄不受,尽欢而散。后稼生三子。

狐女

伊衮,九江人。夜有女来,相与寝处,心知为狐,而爱其美,秘不告人,父母亦不知也。久而形体支离。父母穷诘,始实告之。父母大忧,使人更代伴寝,卒不能禁。翁自与同衾,则狐不至,易人,则又至。伊问狐,狐曰:“世俗符咒,何能制我。然俱有伦理,岂有对翁行淫者?”翁闻之,益伴子不去,狐遂绝。

后值叛寇横恣,村人尽窜,一家相失。伊奔入昆仑山。四顾荒凉。日既暮,心恐甚。忽见一女子来,近视之,则狐女也。离乱之中,相见忻慰。女曰:“日已西下,君姑止此,我相佳地,暂创一室,以避虎狼。”乃北行数武,遂蹲莽中,不知何作。少顷返,拉伊南去;约十余步,又曳之回,忽见大木千章,绕一高亭,铜墙铁柱,顶类金箔。近视,则墙可及肩。四围并无门户,而墙上密排坎窖。女以足踏之而过,伊亦从之。既入,疑金屋非人工可造,问所自来。女笑曰:“君子居之,明日即以相赠。金铁各千万计,半生吃着不尽矣。”既而告别,伊苦留之,乃止。曰:“被人厌弃,已拚永绝。今又不能自坚矣。”及醒,狐女不知何时已去。天明,逾垣而出,回视卧处,并无亭屋,惟四针插指环内,覆脂合其上;大树,则丛荆老棘也。

张氏妇

凡大兵所至,其害甚于盗贼。盖盗贼人犹得而仇之,兵则人所不敢仇也。其少异于盗者,特不敢轻于杀人耳。甲寅岁,三藩作反,南征之士,养马兖郡,鸡犬庐舍一空,妇女皆被淫污。时遭霪雨,田中潴水为湖。民无所匿,遂乘桴入高粱丛中。兵知之,裸体乘马,入水搜淫,鲜有遗脱。惟张氏妇不伏,公然在家。有厨舍一所,夜与夫掘坎深数尺,积茅焉,覆以薄,加席其上,若可寝处。自炊灶下,有兵至,则出门应给之。二蒙古兵强与淫。妇曰:“此等事,可对人行者?”其一微笑,啁嗻而出。妇与人室,指席使先登。薄折,兵陷。妇又另取席及薄覆其上,故立坎边,以诱来者。少间。其一复入。闻坎中号,不知何处。妇以手笑招之日,“在此处。”兵踏席,又陷。妇乃益投以薪,掷火其中。火大炽,屋焚。妇乃呼救,火既熄,燔尸焦臭。人问之,妇曰:“两猪恐害于兵,故纳坎中耳。”由此离村数里,于大道旁并无树木处,携女红往坐烈日中。村去郡远,兵来率乘马,顷刻数至。笑语啁嗻,虽多不解,大约调弄之语。然去道不远,无一物可以蔽身,辄去,数日无患。

一日,一兵至,甚无耻,就烈日中欲淫妇。妇含笑不甚拒。隐以针刺其马,马辄喷嘶,兵遂絷马股际,然后拥妇。妇出巨锥猛刺马项,马负痛奔骇,缰系股不得脱,曳驰数十里,同伍始代捉之。首躯不知处,缰上一股,俨然在焉。

异史氏曰:“巧计六出,不失身于悍兵。贤哉妇乎,慧而能贞。”

于子游

海滨人说:“一日,海中忽有高山出,居人大骇。一秀才寄宿渔舟,沽酒独酌。夜阑,一少年入,儒服儒冠,自称:‘于子游。’言词风雅。秀才悦,便与欢饮,饮至中夜,离席言别。秀才曰:‘君家何处?元夜茫茫,亦太自苦。’答云:‘仆非土著,以序近清明,将随大王上墓。眷口先行,大王姑留憩息,明日辰刻发矣。宜归,早治任也。’秀才亦不知大王何人。送至鹢首,跃身入水,拨刺而去,乃知为鱼妖也。次日,见山峰浮动,顷刻已没。始知山为大鱼,即所云大王也。”俗传清明前,海中大鱼携儿女往拜其墓,信有之乎?

康熙初年,莱郡潮出大鱼,鸣号数日,其声如牛。既死,荷担割肉者。一道相属。鱼大盈亩,翅尾皆具,独无目珠。眶深如井,水满之。割肉者误堕其中,辄溺死。或云,“海中贬大鱼,则去其目,以目即夜光珠”云。

男妾

一官绅在扬州买妾,连相数家,悉不当意。惟一媪寄居卖女,女十四五,丰姿姣好,又善诸艺。大悦,以重价购之。至夜,入衾,肤腻如脂,喜扪私处,则男子也。骇极,方致穷诘。盖买好僮,加意修饰,设局以骗人耳。黎明,遣家人寻媪,则已遁去无踪。中心懊丧,进退莫决。适浙中同年某来访,因为告诉,某便索观,一见大悦,以原价赎之而去。

异史氏曰:“苟遇知音,即与以南威不易。何事无知婆子,多作一伪境哉”。

汪可受

湖广黄梅县汪可受,能记三生。一世为秀才,读书僧寺。僧有牝马产骡驹,爱而夺之。后死,冥王稽籍,怒其贪暴,罚使为骡,偿寺僧。既生,僧爱护之,欲死无间。稍长,辄思投身涧谷,又恐负豢养之恩,冥罚益甚,遂安之。数年,孽满自毙,生一农人家。堕蓐能言,父母以为怪,杀之,乃生汪秀才家。秀才近五旬,得男甚喜。汪生而了了,但忆前生以早言死,遂不敢言。至三四岁,人皆以为哑。

一日,父方为文,适有友人过访,投笔出应客。汪入见父作,不觉技痒,代成之。父返见之,问:“何人来?”家人曰:“无之。”父大疑。次日,故书一题置几上,旋出,少间即返,翳行悄步而入,则见儿伏案间,稿已数行。忽睹父至,不觉出声,跪求免死。父喜,握手曰:“吾家止汝一人,既能文,家门之幸也,何自匿为?”由是益教之读。少年成进士,官至大同巡抚。

牛犊

楚中一农人赴市归,暂休于途。有术人后至,止与倾谈。忽瞻农人曰:“子气色不祥,三日内当退财,受官刑”。农人曰:“某官税已完,生平不解争斗,刑何从至?”术人曰:“仆亦不知,但气色如此,不可不慎之也”。农人颇不深信,拱别而归。次日,牧犊于野,有驿马过,犊望见,误以为虎,直前触之,马毙。役报农人至官,官薄惩,使偿其马。盖水牛见虎必斗,故贩牛者露宿,辄以牛自卫,遥见马过,急驱避之,恐其误触也。

王大

李信,博徒也。昼卧,忽见昔年博友王大、冯九来,邀与敖戏。李亦忘其为鬼,忻然从之。既出,王大往邀村中周子明,冯乃导李先行,入村东庙中。少顷,周果同王至。冯出叶子,约与撩零。李曰:“仓卒无博资,辜负盛邀,奈何?”周亦云然。王云:“燕子谷黄八官人放利债,同往贷之,宜必诺允。”于是四人并去。

飘忽问,至一大村。村中甲第连垣,王指一门,曰:“此黄公子家。”内一老仆出,王告以意。仆即人白,旋出,奉公子命,请王、李相会。入见公子,年十八九,笑语蔼然。便以大钱一提付李,曰:“知君悫直,无妨假贷。周子明我不能信之也。”王委曲代为请。公子要李署保,李不肯。王从旁怂恿之,李乃诺。亦授一千而出。便以付周,且述公子之意,以激其必偿。

出谷,见一妇人来,则村中赵氏妻,素喜争善骂。冯曰:“此处无人,悍妇宜小祟之。”遂与捉返人谷。妇大号,冯掬土塞其口。周赞曰:“此等妇,只宜椓本弋阴中!”冯乃捋裤,以长石强纳之,妇若死。众乃散去,复人庙,相与赌博。自午至夜分,李大胜,冯、周资皆空。李因以原资增息悉付王,使代偿黄公子;王又分给周、冯,局复合。居无何,闻人声纷孥,一人奔人曰:“城隍老爷亲捉博者,今至矣。”众失色。李舍钱逾垣而逃。众顾资,皆被缚。既出,果见一神人坐马上,马后絷博徒二十余人。天未明,已至邑城,门启而入。至衙署,城隍南面坐,唤人犯上,执籍呼名。呼已,并令以利斧斫去将指,乃以墨朱各涂两目,游市三周讫。押者索贿而后去其墨朱,众皆赂之。独周不肯,辞以囊空。押者约送至家而后酬之,亦不许。押者指之曰:“汝真铁豆,炒之不能爆也。”遂拱手去。周出城,以唾湿袖,且行且拭。及河自照,墨朱未去,掬水盥之,坚不可下,悔恨而归。

先是,赵氏妇以故至母家,日暮不归。夫往迎之,至谷口,见妇卧道周。睹状,知其遇鬼,去其泥塞,负之而归。渐醒能言,始知阴中有物,宛转抽拔而出。乃述其遭。赵怒,遽赴邑宰,讼李及周。牒下,李初醒,周尚沉睡,状类死。宰以其诬控,笞赵械妇,夫妻皆无理以自申。越日,周醒,目眶忽变一赤一黑,大呼指痛。视之,筋骨已断,惟皮连之,数日寻堕;目上墨朱,深入肌理。见者无不掩笑。

一日,见王大来索鱼。周厉声但言无钱,王忿而去。家人问之,始知其故,共以神鬼无情,劝偿之。周龈龈不可,且曰:“今日官宰皆左袒赖债者,阴阳应无二理,况赌债耶。”次日,有二鬼来,谓黄公子具呈在邑,拘赴质审;李信亦见隶来,取作间证:二人一时并死。至村外相见,王、冯俱在。李谓周曰:“君尚带赤墨眼,敢见官耶?”周仍以前言告。李知其吝,乃曰:“汝既昧心,我请见黄八官人,为汝还之。”遂共诣公子所。李人而告以故,公子不可,曰:“负欠者谁,而取偿于子?”出以告周,因谋出资,假周进之。周益忿,语侵公子。鬼乃拘与俱行。无何,至邑,入见城隍。城隍呵曰:“无赖贼!涂眼犹在,又赖债耶!”周曰:“黄公子出利债,诱某博赌,遂被惩创。”城隍唤黄家仆上,怒曰:“汝主人开场诱赌,尚讨债耶?”仆曰:“取资时,公子不知其赌。公子家燕子谷,捉获博徒在观音庙,相去十余里。公子从无设局场之事。”城隍顾周曰:“取资悍不还,反被捏造。人之无良,至汝而极!”欲笞之。周又诉其息重。城隍曰:“偿几分矣?”答云:“实尚未有所偿。”城隍怒曰:“本资尚欠,而论息耶?”笞三十,立押偿主。二鬼押至家,索贿,不令即活,缚诸厕内,令示梦家人。家人焚楮锭二十提,火既灭,化为金二两、钱二千。周乃以金酬债,以钱赂押者,遂释令归。既苏,臀疮坟起,脓血崩溃,数月始痊。后赵氏妇不敢复骂,而周以四指带赤墨眼,赌如故。以此知博徒之非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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