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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王货郎(10)

朱从其言,益饰宝带,使从丈夫寝。洪一饮食,亦使宝带共之。洪时一周旋朱,朱拒之益力,于是共称朱氏贤。如是月余,朱往见恒娘。恒娘喜曰:“得之矣!子归毁若妆,勿华服,勿脂泽,垢面敝履,杂家人操作,一月后,可复来。”朱从之。衣敝补衣,故为不清洁,而纺绩外无他问。洪怜之,使宝带分其劳;朱不受,辄叱去之。如是者一月,又往见恒娘。恒娘曰:“孺子真可教也!后日为上巳节,欲招子踏春园。子当尽去敝衣,袍裤袜履,崭然一新,早过我。”朱曰:“诺。”至日,揽镜细匀铅黄,一一如恒娘教,妆竟,过恒娘。恒娘喜曰:“可矣!”又代挽凤髻,光可鉴影。袍袖不合时制,拆其线更作之;谓其履样拙,更于笥中出业履,共成之,讫,即令易著。临别,饮以酒,嘱曰:“归去一见男子,即早闭户寝,渠来叩关,勿听也。三度呼,可一度纳。口索舌,手索足,皆吝之,半月后,当复来。”朱归,炫妆见洪。洪上下凝睇之,欢笑异于平时。朱少话游览,便支颐作惰态。日未昏,即起入房,阖扉眠矣。未几,洪果来叩关,朱坚卧不起,洪始去。次夕复然。明日,洪让之。朱曰:“独眠习惯,不堪复扰。”日既西,洪入闺坐守之。灭烛登床,如调新妇,绸缪甚欢。更为次夜之约,朱不可;长与洪约,以三日为率。

半月许,复诣恒娘。恒娘阖门与语曰:“从此可以擅专房矣。然子虽美,不媚也。子之姿,一媚可夺西施之宠,况下者乎?”于是试使睨,曰:“非也!病在外眦。”试使笑,又曰:“非也!病在左颐。”乃以秋波送娇,又冁然瓠犀微露,使朱效之。凡数十作,始略得其仿佛。恒娘曰:“子归矣,揽镜而娴习之,术无余矣。至于床笫之间,随机而动之,因所好而投之,此非可以言传者也。”朱归,一如恒娘教。洪大悦,形神俱惑,惟恐见拒。日将暮,则相对调笑,跬步不离闺闼,日以为常,竟不能推之使去。朱益善遇宝带,每房中之宴,辄呼与共榻坐:而洪视宝带益丑,不终席,遣之去。朱赚夫人宝带房,扃闭之,洪终夜无所沾染。于是宝带恨洪,对人辄怨谤。洪益厌怒之,渐施鞭楚。宝带忿,不自修饰,敝衣垢履,头类蓬葆,更不复可言人矣。

恒娘一日谓朱曰:“我术何如矣?”朱曰:“道则至妙。然弟子能由之,而终不能知之也。纵之,何也?”曰:“子不阐乎?人情厌故而喜新,重难而轻易。丈夫之爱妾,非必其美也;甘其所乍获,而幸其所难遘也。纵丽饱之,则珍错亦厌,况藜羹乎!”“毁之而复炫之,何也?”曰:“置不留目,则似久别;忽睹艳妆,则如新至。譬贫人骤得粱肉,则视脱粟非昧矣。而又不易与之,则彼故而我新,彼易而我难。此即子易妻为妾之法也。”朱大悦,遂为闺中之密友。

积数年,忽谓朱曰:“我两人情若一体,自当不昧生平,向欲言而恐疑之也。行相别,敢以实告:妾乃狐也。幼遭继母之变,鬻妾都中。良人遇我厚,故不忍遽绝,恋恋以至于今。明日老父尸解,妾往省觐,不复还矣。”朱把手唏嘘。早旦往视,则举家惶骇,恒娘已杳。

异史氏曰:“买珠者不贵珠而贵椟,新旧难易之情,千古不能破其惑;而变憎为爱之木,遂得以行乎其间矣。古佞臣事君,勿令见人,勿使窥书,乃知容身固宠,皆有心传也。”

葛巾

常大用,洛人,癖好牡丹。闻曹州牡丹甲齐、鲁,心向往之。适以他事如曹,因假缙绅之园居焉。而时方二月,牡丹未华,惟徘徊园中,目注句萌,以望其拆;作怀牡丹诗百绝。未几,花渐含苞,而资斧将匮;寻典春衣,流连忘返。

一日,凌晨趋花所,则一女郎及老妪在焉。疑是贵家宅眷,亦遂遄返。暮而往,叉见之,从容避去。微窥之,官妆艳绝。眩迷之中,忽转一想,此必仙人,世上岂有此女子乎?急反身而搜之,骤过假山,适与媪遇。女郎方坐石上,相顾失惊。妪以身幛女,叱曰:“狂生何为!”生长跪曰:“娘子必是神仙。”妪咄之曰:“如此妄言,自当絷送令尹。”生大惧。女郎微笑曰:“去之。”过山而去。

生返,不能徒步,意女郎归告父兄,必有诟辱之来。偃卧空斋,自悔孟浪,窃幸女郎无怒容,或当不复置念。悔惧交集,终夜而病。日已向辰,暑无问罪之师,心渐宁帖。而回忆声容,转惧为想,如是三日,憔悴欲死。秉烛夜分,仆已熟眠。妪入,持瓯而进曰:“吾家葛巾娘子,手合鸩汤,其速饮。”生闻而骇,既而曰:“仆与娘子,夙无怨嫌,何至赐死?既为娘子手调,与其相思而病,不如仰药而死!”遂引而尽之。妪笑,接瓯而去。生觉药气香冷,似非毒者;俄觉肺膈宽舒,头颅清爽,酣然睡去。既醒,红日满窗。试起,病若失,心益信其为仙。无可夤缘,但于无人时,仿佛其立处、坐处,虔拜而默祷之。

一日,行去,忽于深树内,觌面遇女郎,幸无他人,大喜,投地。女郎近曳之,忽闻异香竟体,即以手握玉腕而起,指肤软腻,使人骨节欲酥。正欲有言,老妪忽至。女令隐身石后,南指曰:“夜以花梯度墙,四面红窗者,即妾居也。”匆匆遂去。生怅然,魂魄飞散,莫能知其所往。至夜,移梯登南垣,则垣下已有梯在,喜而下,果见红窗。室中闻敲棋声,伫立不敢复前,姑逾垣归。少间,再过之,声犹繁;渐近窥之,则女郎与一素衣美人相对著,老妪亦在坐,一婢侍焉。又返。凡三往复,三漏已催。生伏梯上,闻妪出云:“梯也,谁置此?”呼婢共移去之。生登垣,欲下无阶,恨悒而返。

次夕复往,梯先设矣。幸寂无人,入,则女郎兀坐,若有思者。见生惊起,斜立含羞。生揖曰:“自谓福薄,恐于天人无分,亦有今夕也。”遂狎抱之,纤腰盈掬,吹气如兰,撑拒曰:“何遽尔?”生曰:“好事多磨,迟为鬼妒。”言未及,己遥闻人语。女急曰:“玉版妹子来矣,君可姑伏床下。”生从之。无何,一女子入,笑曰:“败军之将,尚可复言战否?业已烹茗,敢邀为长夜之欢。”女郎辞以困惰。王版固请之,女郎坚坐不行。玉版曰:“如此恋恋,岂藏有男子在室耶?”强拉之出门而去。生膝行而出,恨绝,遂搜枕簟,翼一得其遗物,而室内并无香奁,只床头有水精如意,上结紫巾,芳洁可爱,怀之,越垣归。自理衿袖,体香犹凝,倾慕益切。然因伏床之恐,遂有怀刑之惧,筹思不敢复往,但珍藏如意,以冀其寻。

隔夕,女郎果至,笑曰:“妾向以君为君子也,而不知寇盗也。”生曰:“良有之。所以偶不君子者,第望其如意耳。”乃揽体人怀,代解裙结。玉肌乍露,热香四流,偎抱之间,觉鼻息汗熏,无气不馥。因曰:“仆固意卿为仙人,今益知不妄。幸蒙垂盼,缘在三生,但恐杜兰香之下稼,终成离恨耳。”女笑曰:“君虑亦过。妾不过离魂之倩女,偶为情动耳,此事要宜慎秘,恐是非之口,捏造黑白,君不能生翼,妾不能乘风,则祸离更惨于好别矣。”生然之,而终疑为仙,固诘姓氏。女曰:“既以妾为仙,仙人何必以姓名传。”问:“妪何人?”曰:“此桑姥姥,妾少时受其露覆,故不与婢辈同。”遂起,欲去,曰:“妾处耳目多,不可久羁,蹈隙当复来。”临别,索如意。曰:“此非妾物,乃玉版所遗。”问:“玉版为谁?”曰:“妾叔妹也。”付钩乃去。

去后,衾枕皆染异香。由此三两夜辄一至,生惑之,不复思归。而囊橐既空,欲货马。女知之,曰:“君以妾故,泻囊质衣,情所不忍。又去代步,千余里将何以归?妾有私蓄,聊可助装。”生辞曰:“感卿情好,抚臆誓肌,不足论报,而又贪鄙,以耗卿财,何以为人矣!”女固强之,曰:“姑假君。”遂捉生臂,至一桑树下,指一石,曰:“转之!”生从之。又拔头上簪,刺土数十下,曰:“爬之。”生又从之。则瓮口已见。女探之,出自镪近五十两许;生把臂止之,不听,又出十余锭,生强反其半而后掩之。

一夕,谓生曰:“近日微有浮言,势不可长,此不可不预谋也。”生惊曰:“且为奈何?小生素迂谨,今为卿故,如寡妇之失守,不复能自主矣。一惟卿命,刀锯斧钺,亦所不遑顾耳!”女谋偕亡,命生先归,约会于洛。生治任旋里,拟先归而后逆之;比至,则女郎车适已至门。登堂朝家人,四邻惊贺,而并不知其窃而逃也。生窃自危。女殊坦然,谓生曰:“无论千里外非逻察所及,即或知之,妾世家女,卓王孙当无如长卿何也。”

生弟大器,年十七,女顾之曰:“是有慧根,前程尤胜于君。”完婚有期,妻忽夭殒。女曰:“妾妹玉版,君固尝窥见之,貌颇不恶,年亦相若,作夫妇可称嘉偶。”生闻之而笑,戏请作伐。女曰:“必欲致之,即亦非难。”喜问:“何术?”曰:“妹与妾最相善,两马驾轻车,费一妪之往返耳。”生惧前情俱发,不敢从其谋。女固言:“不害。”即命车,遣桑妪去。数日,至曹。将近里门,媪下车,使御者止而候于途,乘夜人里。良久,偕女子来,登车遂发。昏暮即宿车中,五更复行。女郎计其时日,使大器盛服而逆之五十里许,乃相遇。御轮而归,鼓吹花烛,起拜成礼。由此兄弟皆得美妇,而家又日以富。

一日,有大寇数十骑,突入第。生知有变,举家登楼。寇人,围楼。生俯问:“有仇否?”答云:“无仇。但有两事相求:一则闻两夫人世间所无,请赐一见;一则五十八人,各乞金五百。”聚薪楼下,为纵火计以胁之。生允其索金之请。寇不满志,欲焚楼,家人大恐。女欲与玉版皆下楼,止之不听。炫妆而下,阶未尽者三级,谓寇曰:“我姊妹皆仙嫒,暂时一履尘世。何畏寇盗!欲赐汝万金,恐汝不敢受也。”寇众一齐仰拜,诺声“不敢”。姊妹欲退,一寇曰:“此诈也!”女闻之,反身伫立,曰:“意欲何作,便早图之!尚未晚也。”诸寇相顾,默无一言。姊妹从容上楼而去,寇仰望无迹,哄然始散。

后二年,姊妹各举一子,始渐自言:“魏姓,母封曹国夫人。”生疑曹无魏姓世家,又且大姓失二女,何得一置不问,未敢穷诘,而心窃怪之。遂托故复诣曹,入境咨访,世族并无魏姓。于是仍假馆旧主人。忽见壁上有赠曹国夫人诗,颇涉骇异,因诘主人。主人笑,即请往观曹夫人,至则牡丹一本,高与檐等。问所由名,则以此花为曹第一,故同人戏封之。问其“何种”?曰:“葛巾紫也。”心益骇,遂疑女为花妖。既归,不敢质言,但述赠夫人诗以觇之。女蹙然变色,遽出,呼玉版抱儿至,谓生曰:“三年前,感君见思,遂呈身相报,今见猜疑,何可复聚?”因与玉版皆举儿摇掷之,儿堕地并没。生方惊顾,则二女俱渺矣。悔恨不已。后数日,堕儿处生牡丹二株,一夜径尺,当年而花,一紫一自,朵大如盘,较寻常之葛巾、玉版,瓣尤繁碎。数年,茂荫成丛。移分他所,更变异种,莫能识其名。自此牡丹之盛,洛下无双焉。

异史氏曰:“怀之专一,鬼神可通,偏反者亦不可谓无情也。少府寂寞,以花当夫人,况真能解语,何必力穷其源哉?惜常生之未达也。”

牛同人

(缺)牛过父室,则翁卧床上未醒,以此知为狐,怒曰:“狐可忍也,胡败我伦?关圣号为‘伏魔’,今何在,而任此类横行?”因作表上玉帝,内微诉关帝之不职。

久之,忽闻空中喊嘶声,则关帝也。怒叱曰:“书生何得无礼?我岂耑掌为汝家驱狐耶?若禀诉不行,咎怨何辞矣。”即令杖牛二十,股肉几脱。少间,有黑面将军缚一狐至,牵之而去,其怪遂绝。

后三年,挤南游击女为狐所惑,百术不能遣。狐语女曰:“我生平所畏,惟牛同人而已。”游击亦不知牛何里,无可物色。适提学按临,牛赴试,在省偶被营兵迕辱,忿诉游击之门。游击一闻其名,不胜惊喜,伛偻甚恭,立捉兵至,捆责尽法。已,乃实告以情。牛不得已,为之呈告关帝。俄顷,见金甲神降于其家,狐方在室,颜猝变,现形如犬,绕屋嚎窜,旋出,自授阶下。神言:“前帝不忍诛,今再犯,不赦矣。”絷系马颈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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