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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王货郎(7)

居年余,偶至苏,有和生与同主人,忽问:“杭有名妓瑞云,近如何矣?”贺以适人对。又问:“何人?”曰:“其人率与仆等。”和曰:“若能如君,可谓得人矣。不知价几何许?”贺曰:“缘有奇疾,姑从贱售耳。不然,如仆者,何能于勾栏中买佳丽哉?”又问:“其人果能如君否?”贺以其问之异,因反诘之。和笑曰:“实不相欺:昔曾一觐其芳仪,甚惜其以绝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怜才者之真鉴耳。”贺急问曰:“君能点之,亦能涤之否?”和笑曰:“乌得不能,但须其人一诚求耳。”贺起拜曰:“瑞云之婿,即某是也。”和喜曰:“天下惟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请从君归,便赠一佳人。”遂与同返。既至,贺将命酒。和止之曰:“先行吾法,当先令治具者有欢心也。”即令以盥器贮水.戟指而书之,曰:“濯之当愈,然须亲出一谢医人也。”贺笑捧而去,立俟瑞云自靧之,随手光洁,艳丽一如当年。夫妇共德之,同出展谢,而客已渺,遍觅之不得,意者其仙欤?

仇大娘

仇仲,晋人,忘其郡邑。值大乱,为寇俘去。二子福、禄俱幼。继室邵氏,抚双孤,遗业幸能温饱。而岁屡祲,豪强者复凌藉之,遂至食息不保。仲叔尚廉利其嫁,屡劝驾,而邵氏矢志不摇。廉阴券于大姓,欲强夺之,关说已成,而他人不之知也。里人魏名,夙狡狯,与仲家积不相能,事事思中伤之。因邵寡,伪造浮言以相败辱。大姓闻之,恶其不德而止。久之,廉之阴谋与外之飞语,邵渐闻之,冤结胸怀,朝夕陨涕,四体渐以不仁,委身床榻。福甫十六岁,因缝纫无人,遂急为毕姻。妇,姜秀才屺瞻之女,颇贤能,百事赖以经纪。由此用渐裕,仍使禄从师读。

魏忌嫉之,而阳与善,频招福饮,福倚为心腹交。魏乘间告曰:“尊堂病废,不能理家人生产;弟坐食,一无所操作。贤夫妇何为作马牛哉?且弟买妇,将大耗金钱,为君计,不如早析,则贫在弟而富在君也。”福归,谋诸妇,妇咄之。奈魏日以微言相渐渍,福惑焉,直以己意告母。母怒,诟骂之。福益恚,辄视金粟为他人之物,而委弃之。魏乘机诱博赌,仓粟渐空,妇知而未敢言。既至粮绝,被母骇问,始以实告。母愤怒,而无如何,遂析之。幸姜女贤,旦夕为母执炊,奉事一如平日。

福既析,益无顾忌,大肆淫赌。数月间,田屋悉偿戏债,而母与妻皆不及知。福资既罄,无所为计,因券妻贷资,苦无受者。邑人赵阎罗,原漏网之巨盗,武断一乡,固不畏福言之食也,慨然假资。福持去,数日复空。意踟蹰,将背券盟,赵横目相加。福惧,赚妻付之。魏闻窃喜,急奔告姜,实将倾败仇也。姜怒,讼兴。福惧甚,亡去。姜女至赵家,始知为婿所卖,大哭,但欲觅死。赵初慰谕之,不听;既而威逼之,益骂;大怒,鞭挞之,终不肯服。因拔笄自刺其喉,急救,已透食管,血溢出。赵急以帛束其项,犹冀从容而挫折焉。明日,拘牒已至,赵行行殊不置意。官验女伤重,命笞之,隶相顾无敢用刑。官久闻其横暴,至此益信,大怒,唤家人出,立毙之。姜遂异女归。

自姜之讼也,邵氏始知福不肖状,一号几绝,冥然大渐。禄时年十五,茕茕无以自主。先是,仲有前室女大娘,嫁于远郡,性刚猛,每归宁,馈赠不满其志,辄迕父母,往往以愤去,仲以是怒恶之;又因道远,遂数载已不一存问。邵氏垂危,魏欲招之来,而启其争。适有贸贩者,与大娘同里,便托寄语大娘,且歆以家之可图。数日,大娘果与少子至。入门,见幼弟侍病母,景象惨澹,不觉怆恻。因问弟福,禄备告之。大娘闻之,忿气塞吭,曰:“家无成人,遂任人蹂躏至此。吾家田产,诸贼何得赚去?”因人厨下,燕火炊糜,先供母,而后呼弟及子啖之。啖已,忿出,诣邑投状,讼诸博徒。众惧,敛金赂大娘,大娘受其金,而仍讼之。邑令拘甲、乙等,各加杖责,田产殊置不问。大娘愤不已,率子赴郡。郡守最恶博者。大娘力陈孤苦,及诸恶局骗之状,情词慷慨。守为之动,判令知县追田给主;仍惩仇福,以儆不肖。既归,邑宰奉令敲比,于是故产尽反。大娘时已久寡,乃遣少子归,且嘱从兄务业,勿得复来。大娘由此止母家,养母教弟,内外有条。母大慰,病渐瘥,家务悉委大娘。里中豪强,少见凌暴,辄握刃登门,侃侃争论,罔不屈服。居年余,田产日增。时市药饵珍肴,馈遗姜女。又见禄渐长成,频嘱媒为之觅姻。魏告人曰:“仇家产业,悉属大娘,恐将来不可复返矣。”人咸信之,故无肯与论婚者。

有范公子子文,家中名园,为晋第一。园中名花夹路,直通内室。或不知而误人之,值公子私宴,怒执为盗,杖几死。会清明,禄自塾中归,魏引与邀游,遂至园所。魏故与园丁有旧,放令入,周历亭榭,俄至一处,溪水汹涌,有画桥朱栏,通一漆门,遥望门内,繁花如锦,盖即公子内斋也。魏绐之曰:“君请先人,我适欲私焉。”禄信之,寻桥人户,至一院落,闻女子笑声。方停步间,一婢出,窥见之,旋踵即返。禄始骇奔。无何,公子出,叱家人绾索逐之。禄大窘,自投溪中。公子反怒为笑,命诸仆引出。见其容裳都雅,便令易其衣履,曳人一亭,诘其姓氏。蔼温语,意甚亲昵。俄趋入内,旋出,笑握禄手,过桥,渐达曩所。禄不解其意,逡巡不敢入。公子强曳入之,见花篱内隐隐有美人窥伺。既坐,则群婢行酒。禄辞曰:“童子无知,误践闺闼,得蒙赦宥,已出非望,但求释令早归,受恩匪浅。”公子不听。

俄顷,肴炙纷纭。禄又起,辞以醉饱。公子捺坐,笑曰:“仆有一乐拍名,若能对之,即放君行。”禄唯唯请教。公子云:“拍名‘浑不似’。”禄默思良久,对曰:“银成‘没奈何’。”公子大笑曰:“真石崇也。”禄殊不解。盖公子有女名蕙娘,美而知书,日择良偶。夜梦一人告之曰:“石崇,汝婿也。”问:“何在?”曰:“明日落水矣。”早告父母,共以为异。禄适符梦兆,故邀入内舍,使夫人女辈共觇之也。公子闻对而喜,乃曰:“拍名乃小女所拟,屡思而无其偶,今得属对,亦有天缘。仆欲以息女奉箕帚,寒舍不乏第宅,更无烦亲迎耳。”禄遑然逊谢,且以母病不能人赘为辞。公子姑令归谋,遂遣圉人负湿衣,送之以马。既归告母,母惊为不祥。于是始知魏氏险,然因凶得吉,亦置不仇,但戒子远绝而已。

逾数日,公子又使人致意母,母终不敢应,大娘应之,即倩双媒纳采焉。未几,禄赘入公子家。年余游泮,才名籍甚。妻弟长成,敬少弛,禄怒,携妇而归。母已杖而能行。频岁赖大娘经纪,第宅亦颇完好。新妇既归,婢仆从如云,宛然有大家风焉。

魏又见绝,嫉妒益深,恨无暇之可蹈,乃引旗下逃人诬禄寄资。国初立法最严,禄依令徙口外。范公子上下贿托,仅以蕙娘免行;田产尽没人官。幸大娘执析产书,锐身告理,新增良沃如干顷,悉挂福名,母女始得安居。禄自分不返,遂写离婚书付岳家,伶仃自去。行数日,至都北,饭于旅肆。有丐子怔憧户外,貌绝类兄,近致讯诘,果兄。禄因自述,兄弟悲惨。禄解复衣,分数金,嘱令归,福泣受而别。禄至关外,寄将军帐下为奴。因禄文弱,俾主支籍,与诸仆同栖止。仆辈研问家世,禄悉告之。内一人惊曰:“是吾儿也!”盖仇仲初为寇家牧马,后寇投诚,卖仲旗下,时从主屯关外。向禄缅述,始知真为父子,抱头悲哀,一室为之酸辛。已而愤曰:“何物逃东,遂诈吾儿。”因泣告将军。将军即命禄摄书记;函致亲王,付仲诣都。仲伺车驾出,先投冤状。亲王为之婉转,遂得昭雪,命地方官赎业归仇。仲返,父子各喜。禄细问家口,为赎身计。乃知仲入旗下,两易配而无所出,时方鳏也。禄遂治任返。

初,福别弟归,蒲伏自投,大娘奉母坐堂上,操杖问之:“汝愿受扑责,便可姑留。不然,汝田产既尽,亦无汝啖饭之所,请仍去。”福涕泣伏地,愿受笞。大娘投杖曰:“卖妇之人,亦不足惩,但宿案未消,再犯首官可耳。”即使人往告姜。姜女骂曰:“我是仇家何人,而相告耶?”大娘频述告福而揶揄之,福惭愧不敢出气。居半年,大娘虽给奉周备,而役同厮养。福操作无怨词,托以金钱辄不苟。大娘察其无他,乃白母,求姜女复归。母意其不可复挽。大娘曰:“不然。渠如肯事二主,楚毒岂肯自罹?要不能不有此忿耳。”率弟躬往负荆。岳父母诮让良切。大娘叱使长跪,然后请见姜女。请之再四,坚避不出,大娘搜捉以出。女乃指福唾骂,福惭汗无以自容。姜母始曳令起。大娘请归期,女曰:“向受姊惠綦多,今承尊命,岂复敢有异言?但恐不能保其不再卖也。且恩义已绝,更何颜与黑心无赖子共生活哉?请别营一室,妾往奉事老母,较胜披削足矣。”大娘代白其悔,为翌日之约而别。次朝,以乘舆取归,母逆于门而跪拜之。女伏地大哭。大娘劝止,置酒为欢,命福坐案侧,乃执爵而言曰:“我苦争者,非自利也。今弟悔过,贞妇复还,请以簿籍交纳。我以一身来,仍以一身去耳。”夫妇皆兴席改容,罗拜哀泣,大娘乃止。

居无何,昭雪之命下,不数日,田宅悉还故主。魏大骇,不知其自,恨无术可以复施。适西邻有回禄之变,魏托救焚而往,暗以编营爇禄第,风又暴起,延烧几尽,止余福居两三屋,举家依聚其中。未几,禄至,相见悲喜。初,范公子得离书,持商蕙娘。蕙娘痛哭,碎而投诸地。父从其志,不复强。禄归,闻其未嫁,喜如岳所。公子知其灾,欲留之,禄不可,遂辞而退。大娘幸有藏金,出葺败堵。福负锸营筑,掘见窖镪,夜与弟共发之,石池盈丈,满中皆不动尊也。由是鸠工大作,楼舍群起,壮丽拟于世胄。禄感将军义,备千金往赎父,福请行,因遣健仆辅之以去。禄乃迎蕙娘归。未几,父兄同归,一门欢腾。大娘自居母家,禁子省视,恐人议其私也。父既归,坚辞欲去。兄弟不忍。父乃析产而三之:子得二,女得一也。大娘固辞。兄弟皆泣曰:“吾等非姊,乌有今日。”大娘乃安之,遣人招子,移家共居焉。或问大娘:“异母兄弟,何遂关切如此?”大娘曰:“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者,惟禽兽如此耳,岂以人而效之?”福、禄闻之皆流涕,使工人治其第,皆与己等。

魏自计十余年,祸之而益以福之,深自愧悔。又仰其富,思交欢之,因以贺仲阶进,备物而往。福欲却之;仲不忍拂,受鸡酒焉。鸡以布缕缚足,逸入灶;灶火燃布,往栖积薪,僮婢见之而未顾也。俄而薪焚灾舍,一家惶骇。幸手指众多,一时扑灭,而厨中百物俱空矣。兄弟皆谓其物不祥。后值父寿,魏复馈牵羊,却之不得,系羊庭树。夜有僮被仆殴,忿趋树下,解羊索自经死。兄弟叹曰:“其福之不如其祸之也。”自是魏虽殷勤,竟不敢受其寸缕,宁厚酬之而已。后魏老,贫而作丐,仇每周以布粟而德报之。

异史氏曰:“噫嘻!造物之殊不由人也。益仇之而益福之,彼机诈者无谓甚矣。顾受其爱敬,而反以得祸,不更奇哉?此可知盗泉之水,一掬亦污也。”

曹操冢

许城外有河水汹涌,近崖深黯。盛夏时,有人入浴,忽然若被刀斧.尸断浮出。后一人亦如之。转相惊怪。邑宰闻之,遣多人闸断上流,竭其水。见崖下有深洞,中置转轮,轮上排利刃如霜。去轮攻入,有小碑,字皆汉篆。细视之,则曹孟德墓也。破棺散骨,所殉金宝尽取之。

异史氏曰:“后贤诗云:‘尽掘七十二疑冢,必有一冢葬君尸。’宁知竟在七十二冢之外乎?奸哉瞒也。然千余年而朽骨不保,变诈亦复何益?呜呼,瞒之智,正瞒之愚耳。”

龙飞相公

安庆戴生,少薄行,无检幅。一日,自他醉归,途中遇故表兄季生,醉后昏眊,亦忘其死,问:“向在何所?”季曰:“仆已异物,君忘之耶?”戴始恍然,而醉亦不惧,问:“冥间何作?”答曰:“近在转轮王殿下司录。”戴曰:“人世祸福,当必知之?”季曰:“此仆职也,乌得不知。但过烦,非甚关切,不能尽记耳。三日前偶稽册,尚睹君名。”戴急问其何词,季曰:“不敢相欺,尊名在黑暗狱中。”戴大惧,酒亦醒,苦求拯拔。季曰:“此非仆所能效力,惟善可以已之。然君恶籍盈指,非大善不可复挽。穷秀才有何大力?即日行一善,非年余不能相准,今已晚矣,但从此砥行,则地狱或有出时。”戴闻之泣下,伏地哀恳,及仰首,而季已杳矣。悒悒而归。由此洗心改行,不敢差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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