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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罗祖(7)

一日,柳生忽至,曰:“有一客,我已代折简矣。”问:“为谁?”曰:“且勿问,宜速作黍。”周不谕其故,如命治具。俄客至,盖傅姓营卒也。心内不合,阳浮道与之,而柳生承应甚恭。少间,酒肴既陈,杂恶草具进。柳起告客:“公子向慕已久,每托某代访,曩夕始得晤。又闻不日远征,立刻相邀,可谓仓卒主人矣。”饮间,傅忧马病,不可骑。柳亦俯首为之筹思。既而客去。柳让周曰:“千金不能买此友,何乃视之漠漠?”借马骑归,因假周命,登门持赠傅。周既知,稍稍不快,已无如何。

过岁,将如江西,投臬司幕,诣柳问卜。柳言:“大吉。”周笑曰:“我意无他,但薄有所猎,当购佳妇,几幸前言之不验也,能否?”柳云:“并如君愿。”乃至江西,值大寇叛乱,三年不得归。后稍平,选日遵路,中途为土寇所掠,同难人七八位,皆劫其金资,释令去,惟周被掳至巢。盗首诘其家世,因曰:“我有息女,欲奉箕帚,当即无辞。”周不答。盗怒,立命枭斩。周惧,思不如暂从其请,因从容而弃之。遂告曰:“小生所以踟蹰者,以文弱不能从戎,恐益为丈人累耳。如使夫妇得相将俱去,恩莫厚焉。”盗曰:“我方忧女子累人,此何不可从也。”引入内,妆女出见,年可十八九,盖天人也。当夕合卺,深过所望。细审姓氏,乃知其父,即当年荷囊人也。因述柳言,为之感叹。

过三四日,将送之行,忽大军掩至,全家皆就执缚。有将官三员监视,已将妇翁斩讫,寻次及周。周自分已无生理。一员审视曰:“此非周某耶?”盖傅卒已军功授副将军矣。谓僚曰:“此吾乡世家名士,安得为贼。”解其缚,问所从来。周诡曰:“适从江臬娶妇而归,不意途陷盗窟,幸蒙拯救,德戴二天。但室人离散,求借洪威,更赐瓦全。”傅命列诸俘,令其自认,得之。饷以酒食,助以资斧,曰:“曩受解骖之惠,旦夕不忘。但抢攘间,不遑修礼,请以马二匹、金五十两,助君北旋。”又遣二骑持信矢护送之。途中,女告周曰:“痴父不听忠告,母氏死之。知有今日久矣。所以偷生旦暮者,以少时曾为相者所许,冀他日能收亲骨耳。某所窖藏巨金,可以发赎父骨,余者携归,尚足谋生产。”嘱骑者候于路,两人至旧处,庐舍已烬,于灰火中取佩刀掘尺许,果得金,尽装入橐,乃返。以百金赂骑者,使瘗翁尸。又引拜母冢,始行。至直隶界,厚赠骑者而去。

周久不归,家人谓其已死,恣意侵冒,粟帛器具,荡无存者。闻主人归,大惧,哄然尽逃,只有一妪、一婢、一老奴在焉。周以出死得生,不复追问。及访柳,则不知所适矣。女持家逾于男子,择醇笃者授以资本,而均其息。每诸商会计于檐下,女垂帘听之,盘中误下一珠,辄指其讹。内外无敢欺。数年,伙商盈百,家数十巨万矣。乃遣人移亲骨,厚葬之。

异史氏曰:“月老可以贿嘱,无怪媒妁之同于牙侩矣。乃盗也而有是女耶?培土数无松柏,此鄙人之论耳。妇人女子犹失之,况以相天下士哉!”

冤狱

朱生,阳谷人。少年佻达,喜诙谑。因丧偶,往求媒媪。遇其邻人之妻,睨之美,戏谓媪曰:“适睹尊邻,雅少丽,若为我求凰,渠可也。”媪亦戏曰:“请杀其男子,我为若图之。”朱笑曰:“诺。”

更月余,邻人出讨负,被杀于野。邑令拘邻保,血肤取实,究无端绪。惟媒媪述相谑之词,以此疑朱。捕至,百口不承。令又疑邻妇与私,榜掠之,五毒参至。妇不能堪,诬伏。又讯朱,朱曰:“细嫩不任苦刑,所言皆妄。既使冤死,而又加以不节之名,纵鬼神无知,予心何忍乎?我实供之可矣。欲杀夫而娶其妇,皆我之为,妇不知之也。”问:“何凭?”答言:“血衣可证。”及使人搜诸其家,竟不可得。又掠之,死而复苏者再。朱乃云:“此母不忍出证据死我耳,待自取之。”因押归告母曰:“予我衣,死也;即不予,亦死也。均之死,故迟也不如其速也。”母泣,入室移时,取衣出付之。令审其迹确,拟斩。再驳再审,无异词。

经年余,决有日矣。令方虑囚,忽一人直上公堂,努目视令而大骂曰:“如此愦愦,何足临民?”隶役数十辈,将共执之。其人振臂一挥,颓然并仆。令惧,欲逃。其人大言曰:“我关帝前周将军也。昏官若动,即便诛却!”令战惧悚听。其人曰:“杀人者乃宫标也,于朱某何与?”言已,倒地.气若绝。少顷而醒,面无人色。及问其人,则宫标也。搒之,尽服其罪。盖宫素不逞,知某讨负而归,意腰橐必富,及杀之,竟无所得。闻朱诬服.窃自幸。是日身入公门,殊不自知。令问朱血衣所自来,朱亦不知之。唤其母鞠之,则割臂所染。验其左臂刀痕,犹未平也。令亦愕然。后以此被参揭免官,罚赎羁留而死。年余,邻母欲嫁其妇,妇感朱义,遂嫁之。

异史氏曰:“讼狱乃居官之首务,培阴骘,灭天理,皆在于此,不可不慎也。燥急污暴,固乖天和;淹滞因循,亦伤民命。一人兴讼,则数农违时;一案既成,则十家荡产。岂故之细哉?余尝谓为官者,不滥受词讼,即是盛德。且非重大之情,不必羁候;若无疑难之事,何用徘徊?即或乡里愚民,山村豪气,偶因鹅鸭之争,致起雀角之忿,此不过借官宰之一言,以为平定而已,无用全人,只须两造,笞杖立加,葛藤悉断。所谓神明之宰非耶?每见今之听讼者矣。一票既出,若故忘之。摄牒者人手未盈,不令消见官之票;承刑者润笔不饱,不肯悬听审之牌。蒙蔽因循,动经岁月,不及登长吏之庭,而皮骨已将尽矣。而俨然而民上也者,偃息在床,漠若无事。宁知水火狱中,有无数冤魂,伸颈延息,以望拔救耶!然在奸民之凶顽,固无足惜;而在良民株累,亦复何堪?况且无辜之干连,往往奸民少而良民多,而良民之受害,且更倍于奸民。何以故?奸民难虐,而良民易欺也。皂隶之所殴骂,胥徒之所需索,皆相良者而施之暴。自入公门,如蹈汤火。早结一日之案,则早安一日之生;有何大事,而顾奄奄堂上若死人。似恐溪壑之不遽饱,而故假之以岁时也者。虽非酷暴,而其实厥罪维均矣。尝见一词之中,其急要不可少者,不过三数人;其余皆无辜之赤子,妄被罗织者也。或平昔以睚眦开嫌,或当前以怀璧致罪,故兴讼者以其全力谋正案,而以其余毒复小仇。带一名于纸尾,遂成附骨之疽,受万罪于公门,竟属切肤之痛。人跪亦跪,状若乌集;人出亦出,还同猱系。而究之官问不及,吏诘不至,其实一无所用,只足以破产倾家,饱蠢役之贪囊;鬻子典妻,泄小人之私愤而已。深愿为官者,每投到时,略一审诘,当逐逐之,不当逐芟之。不过一濡毫、一动腕之间耳,便保全多少身家,培养多少元气。从政者曾不一念及于此,又何必桁杨刀锯能杀人哉!”

鬼令

教谕展先生,洒脱有名士风。然酒狂,不持仪节。每醉归,辄驰马殿阶。阶上多古柏。一日,纵马入,触树头裂,自言:“子路怒我无礼,击脑破矣。”中夜遂卒。

邑中某乙者,负贩其乡,夜宿古刹。更静人稀,忽见四五人携酒入饮,展亦在焉。酒数行,或以字为令曰:“田字不透风,十字在当中;十字推上去,古字赢一钟。”一人曰:“回字不透风,口字在当中;口字推上去,吕字赢一钟。”一人曰:“囹以字不透风,令字在当中;令字推上去,含字赢一钟。”又一人曰:“困字不透风,木字在当中;木字推上去,杏字赢一钟。”末至展,凝思不得。众笑曰:“既不能令,须当受命。”飞一觥来。展即云:“我得之矣。日字不透风,一字在当中……”众又笑曰:“推作何物?”展吸尽曰:“一字推上去,一口一大钟。”相与大笑,未几,出门去。某不知展死,窃疑其罢官归也。及归问之,则展死已久,始悟所遇者鬼耳。

甄后

洛城刘仲堪,少钝而淫于典籍,恒杜门攻苦,不与世通。一日,方读,忽闻异香满室,少间,珮声甚繁。惊顾之,有美人人,簪珥光采,从者皆宫妆。刘惊伏地下。美人扶之曰:“子何前倨而后恭也?”刘益惶恐,曰:“何处天仙,未曾拜识。前此几时有侮?”美人笑曰:“相别几何,遂尔梦梦。危坐磨砖者,非子耶?”乃展锦荐,设瑶浆,捉坐对饮,与论古今事,博洽非常。刘茫茫不知所对。美人曰:“我止赴瑶池一回宴耳。子历几生,聪明顿尽矣!”遂命侍者,以汤沃水晶膏进之。刘受饮讫,忽觉心神澄彻。既而曛黑,从者尽去,息烛解襦,曲尽欢好。

未曙,诸姬已复集。美人起,妆容如故,鬓发修整,不再理也。刘依依苦诘姓字,答曰:“告郎不妨,恐益君疑耳。妾,甄氏;君,公干后身。当日以妾故罹罪,心实不忍,今日之会,亦聊以报情痴也。”问:“魏文安在?”曰:“丕,不过贼父之庸子耳。妾偶从游嬉富贵者数载,过即不复置念。彼曩以阿瞒故,久滞幽冥,今未闻知。反是陈思为帝典籍,时一见之。”旋见龙舆止于庭中,乃以玉脂合赠刘,作别登车,云推而去。

刘自是文思大进。然追念美人,凝思若痴。历数月,渐近赢殆。母不知其故,忧之。家一老妪,忽谓刘曰:“郎君意颇有思否?”刘以言隐中情。告之。妪曰:“郎试作尺一书,我能邮致之。”刘惊喜曰:“子有异术,向日昧于物色,果能之,不敢忘也。”乃折柬为函,付妪便去。半夜而返曰:“幸不误事,初至门,门者以我为妖,欲加缚絷。我遂出郎君书,乃将去。少顷唤入,夫人亦欷歔,自言不能复会,便欲裁答。我言:‘郎君赢惫,非一字所能瘳。’夫人沉思久,乃释笔云:‘烦先报刘郎,当即送一佳妇去。’濒行,又嘱:‘适所言,乃百年计,但无泄,便可永久矣。’”刘喜,伺之。

明日,果一老姥率女郎,诣母所,容色绝世,自言陈氏,女其所出,名司香,愿求作妇。母爱之,议聘,更不索资,坐待成礼而去。惟刘心知其异,阴问女:“系夫人何人?”答云:“妾铜雀故妓也。”刘疑为鬼。女曰:“非也。妾与夫人俱隶仙籍,偶以罪过谪人间。夫人已复旧位,妾谪限未满,夫人请之天曹,暂使给役,去留皆在夫人,故得长侍床箦耳。”

一日,有瞽媪牵黄犬丐食其家,拍板俚歌。女出窥,立未定,犬断索咋女。女骇走,罗衿断。刘急以杖击犬。犬犹怒,龁断幅,顷刻碎如麻,嚼吞之。瞽媪捉领毛,缚以去。刘入视女,惊颜未定,曰:“卿仙人,何乃畏犬?”女曰:“君自不知。犬乃老瞒所化,盖怒妾不守分香戒也。”刘欲买犬杖毙。女不可,曰:“上帝所罚,何得擅诛?”

居二年,见者皆惊其艳,而审所从来,殊恍惚,于是共疑为妖。母诘刘,刘亦微道其异,母大惧,戒使绝之。刘不听。母阴觅术士来,作法于庭。方规地为坛,女惨然曰:“本期白首。今老母见疑,分义绝矣。要我去,亦复非难,但恐非禁咒可遣耳!”乃束薪燕火,抛阶下。瞬息烟蔽房屋,对面相失;忽有声震如雷。已而烟灭,见术士七窍流血死矣。入室,女已渺。呼妪问之,妪亦不知所去。刘始告母。妪盖狐也。

异史氏回:“始于袁,终于曹,而后注意于公干,仙人不应若是,然平心而论,奸瞒之篡子,何必有贞妇哉?犬睹故妓,应大悟分香卖履之痴,固犹然妒之耶?呜呼!奸雄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已!”

宦娘

温如春,秦之世家也。少癖嗜琴,虽逆旅未尝暂舍。客晋,经由古寺,系马门外,暂憩止。入则有布衲道人,趺坐廊间,筇杖倚壁,花布囊琴。温触所好,因问:“亦善此也?”道人云:“顾不能工,愿就善者学之耳。”遂脱囊授温,视之,纹理佳妙,略一勾拨,清越异常。喜为抚一短曲。道人微笑。似未许可,温乃竭尽所长。道人哂曰:“亦佳,亦佳。但未足为贫道师也。”温以其言夸,转请之。道人接置膝上,裁拨动,觉和风自来。又顷之,百鸟群集,庭树为满。温惊极,拜请受业。道人三复之。温侧耳倾心,稍稍会其节奏。道人试使弹,点正疏节,曰:“此尘间已无对矣。”温由是精心刻画,遂称绝技。

后归程,离家数十里,日已暮,暴雨莫可投止。路旁有小村,趋之,不遑审择,见一门,匆匆遽人。登其堂,阒无人。俄,一女郎出,年十七八,貌类神仙,举首见客,惊而走人。温时未偶,系情殊深。俄,一老妪出问客。温道姓名,兼求寄宿。妪言:“宿当不妨,但少床榻。不嫌屈体,便可藉藁。”少旋,以烛来,展草铺地,意良殷。问其姓氏,答云:“赵姓。”又问:“女郎何人?”曰:“此宦娘,老身之犹子也。”温曰:“不揣寒陋,欲求援系,如何?”妪颦蹙曰:“此即不敢应命。”温诘其故,但云难言,怅然遂罢。妪既去,温视藉草腐湿,不堪卧处,因危坐鼓琴,以消永夜。雨既歇,冒夜遂归。

邑有林下部郎葛公,喜文士,温偶诣之,受命弹琴。帘内隐约有眷客窥听,忽风动帘开,见一及笄人,丽绝一世。盖公有一女,小字良工,善词赋,有艳名。温心动,归与母言,媒通之,而葛以温势式微,不许。然女自闻琴以后,心窃倾慕,每冀再聆雅奏,而温以姻事不谐,志乖意沮,绝迹于葛氏之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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